宋引卻是醒著,而且雙眼活躍著,一看見宋運輝來,就大叫一聲:「爸爸,貓貓痛。」看到爸爸,宋引剛忍下的淚水又冒出來。
伴在床邊的宋母立刻轉身看來,見到兒子,就道:「你還來幹什麼,後天出國,行李還沒整理吶。貓貓挺好,醫生很負責,下班後還特意來轉了一下,看看我們貓貓。」
「我不看一下貓貓,能放心嗎。媽,你吃飯了沒有?」宋運輝早已旋風一樣刮到女兒床前,聽女兒對他絮絮叨叨,一邊設法安慰女兒:「貓貓,你們班上其他勇敢的小朋友最多摔一跤流一些些血,他們不哭不稀奇,可有些小朋友打針還要媽媽抱著哭呢,我們貓貓就不一樣了。以後老師問誰是最勇敢的小朋友啊,我們貓貓第一個舉手,告訴老師,貓貓開刀住院都不哭呢,就是痛得冒眼淚,貓貓也是不鬧出來。」
「是的,是的,爸爸,貓貓回去跟老師說。」但貓貓強忍著不哭,卻還是苦著臉道:「貓貓肚子痛。」
宋運輝聽著心如刀絞,恨不得此時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幫了兒子的忙,宋母嫻熟地給貓貓講故事,講著講著,將貓貓的精力分散開去,講著講著,貓貓倦了,宋母張羅著讓貓貓在床上小便了,就讓貓貓睡覺。病床很小,可貓貓睡前只要奶奶摟著,宋母只好艱難地半身躺在床頭,讓貓貓放心地睡著。宋運輝忙找來凳子墊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樣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運輝這才問老娘:「開顏呢?怎麼一直不見她?我廠裡車子送她來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開顏守著。她太年輕,不懂伺候病人。再說貓貓從小就是我帶大的,生病時候最需要我,醒來就一直要我抱著不放。」
宋運輝皺眉:「你年紀一把怎麼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這兒一夜熬下來還了得。」
「沒關係,愛失眠的正好伴夜。你們年輕人愛睡著,萬一半夜貓貓醒了叫不應,貓貓會心慌。等明天開顏來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這幾天忙。」
宋運輝更是皺眉,老年人熬夜,與年輕人熬夜,豈可同日而語。他要程開顏趕來,就是要程開顏擔起夜晚陪護貓貓的工作,沒想到留下的還是他媽。他看看病房內醫院有意留下的一張空床,對母親道:「我經常出差,一半行李總放皮箱裡沒取出,出國也沒啥大不了,回頭不用半小時整理。媽,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著,我陪貓貓上半夜,等我要睡時候叫你起來,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別哄我,別等我一覺醒來已經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運輝只得笑道:「那也沒什麼,我以前還做夜班,回頭白天就查資料,沒事。再說後天出國,飛機上得坐一天,正好這兒累了上去飛機睡。媽,醫生說今晚是貓貓最折騰的時候,你先睡著,等我折騰不住肯定得叫醒你。這會兒趁貓貓睡著,我又夜新鮮,你趕緊打個瞌睡。現在兩個人守著不合算。」
宋母想了會兒才道:「好吧,你平時十一、二點睡,你到那個點兒就叫醒我。貓貓打了很多吊針,萬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著,拿這塊布旁邊擋著,這些軟一點的衛生紙擦乾淨,手得輕輕托起貓貓的腰,別讓拉著傷口…唉,算了,你還是叫醒我。剛開顏就要抱著貓貓去廁所小便,你們年輕的個個粗心。」
「哦,有數,媽你睡去,我看貓貓嘴唇有些干,給她弄點水潤潤。」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還是你心細,那做媽的…」但隨即緘口不言,洗臉睡覺去。宋母並非對兒媳沒意見,可見過多年前兒媳日語讀不好與兒子那場鬧得挺大的怨氣,和兒媳從來做事不經大腦的種種,老兩口兒背後暗暗商量,有什麼不行的,他們兩個悄悄添補了,別告訴兒子讓小兩口鬧矛盾。兒媳看來不會長進,而家庭安穩太要緊。
宋運輝見老娘這樣說,不由跟著問一句:「開顏明天來?這安排是誰出的主意?」
宋母連忙道:「我說的,我讓她回去,貓貓也更粘我。」
「知道。媽你睡,我關了燈想些事。走廊燈夠亮。」
宋運輝看老娘睡覺,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還是擔心兒子半夜不會叫醒她,擔心孫女半夜起來沒人照料。再想到程開顏,不由怒氣中燒。這當媽的,今天什麼日子,別人要她回她還真就回了,上不能體恤婆婆的老邁,下不能體會女兒的痛苦,做人要是沒腦袋也就罷了,可連起碼的道理都沒有,活得可叫渾渾噩噩。女兒剛開完刀,她忍心走開,一顆心還真堅硬。以前以為她工作不好,不愛用功,總昨天叫嚷著出錯挨批,今天擔心著工作壓力,起碼家裡照料得好,與他爸媽合得來,沒那麼多婆媳糾紛,現在看來…她只管住縣城一條商業街。人,活得怎麼在做人都不知道了,這麼漠然,真讓別人無力。
宋運輝忍氣,掏出紙筆,趁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給明天早上會來接班的程開顏留紙條,要程開顏明晚別先急著離開,等他下班過來安排他出差時候一家人照顧貓貓的時間表。他估計,程開顏明早肯定不可能早來,不可能坐五點的早班車在他還沒離開醫院前趕來。對著這樣無知的妻子,還有對著這樣逆來順受吃苦耐勞的父母,他真是擔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願意讓廠裡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務事,此時他沒辦法,只好打定主意,讓秘書天天過來看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
他久久看著熟睡的女兒,看著有一半長相酷似妻子的女兒,心裡發狠,說什麼也要親手管束起來,不讓女兒學她媽,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東寶的事。也是如此讓他痛感無能為力。當下辦事,誰不知道其中有關係需要勾兌,可誰能像雷東寶那樣清清楚楚給人留下把柄。這一來,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歎,「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牆。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不慎露在外面。
宋運輝因為陪著女兒無法睡覺,楊巡卻是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出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一下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陳平原的案子,大家誰都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係,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作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麼白紙黑字的憑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蔔帶出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蘿蔔牽出更多的泥,或者讓擦邊球小傷筋骨。也因此,個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麼?楊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飯桌上咨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這下,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裡肯定得做出嚴厲而明確的表態,必須派得力人手下去,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待。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麼都不敢在處於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後議論。而難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麼,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了。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他早知道這等處理經濟問題的敏感時期,他即使想走關係請人情,已經是艱難,因為誰都不願在敏感時期和敏感問題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勢必將在掛靠問題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權人士說話,承認他的公司只是掛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強完結。這對他這個已經離開家鄉很多年的人來說,已是艱難,因為這已經涉及到千萬資產。而眼下,被雷東寶和小雷家行賄證據被搜這麼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彈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間遊走的定性,將會走向從嚴。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裡,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他沒想到宋家也有事,從來上班早到的宋運輝也會準時。
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沒法接觸到電話,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出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裡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幾乎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有人還說,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話說得很難聽,我就不複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裡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只能走市裡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裡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了,證據的搜出,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出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裡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裡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裡?宋運輝揉著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後才回。雷書記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係,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起碼在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運輝歎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麼…」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麼反響?」宋運輝已經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村長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只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女兒還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無法托付,還有廠裡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瞭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前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只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寫下紙條吩咐程開顏多做夜間陪護,然後乾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待未來兩周工作重點,又趕緊回家收拾了行李行頭,急匆匆先飛北京,連去醫院看一眼宋引的時間都沒有,紙條還得裝在信封裡,讓秘書帶給程開顏。一家人,現在都留在醫院陪著宋引。
想到女兒最痛苦的時候他無法陪在身邊,想到女兒小小身體上五花大綁似的繃帶,想到昨晚女兒看到他時候深深的依戀,還有想到白髮父母因此多一層的操勞,他心如刀絞。此去兩周,他除了無能為力,還是無能為力。
可他還是必須立即趕去北京。
此時他深深感覺,如果程開顏可以托付…
但程開顏不能托付。他此時既然不能一個人撕成兩個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裡念叨:貓貓,寶貝,爸爸非常愛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補償你。
下了飛機,他直奔老徐辦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盡的宋運輝,不知道宋運輝這是為了女兒為了心疼老母一夜沒睡,還以為宋運輝是為雷東寶的事奔波如此。他見面就瞭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麼多蠢事。沒想到。」
宋運輝一聽也是瞭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瞭解他的人都會幫他。把你瞭解到的情況說說。」
宋運輝將楊巡瞭解的和他瞭解的都說了,老徐靜靜聽著,並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麼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瞭解大哥為人。」
老徐歎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只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解釋。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麼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麼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丘莊那個禹作敏一樣,傳說佔據村莊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通過政策引導,不讓雷東寶無知者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出。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麼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裡解說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哪裡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帳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出了集資公司這麼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只能一筆勾銷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無語歎息。
兩人感歎半晌,老徐轉了話題。「你儘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到後來我國其他行業與國外資本合作合資,解決國內企業發展資金不足的問題,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面瞭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麼利弊,有些什麼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對,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著手問國家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南巡講話你們應該已經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南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了。」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麼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瞭解這些融資方式…」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宋運輝回頭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回家,問到只有老父一個人在家,程開顏果然聽話陪在醫院,他總算是有些放心。囑咐父親回頭要母親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注,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楊巡迴到在建中的電器建材市場時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車子,站在一團墨黑的樹蔭底下,看已經結頂的市場,心中感慨萬分。如無意外,不用過多久,這個他花無數心血建起的市場,就得被人覬覦了。他若是已經把攤位賣了倒也罷了,可他只是租賃出去。沒想到即使手頭沒握著貨物,即使已經做上媽媽嘴裡說的十拿九穩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滅頂之災。若說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牽連,可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有賣偽劣電器。但這回,他招誰惹誰了?紅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過是被迫戴上紅帽子,他為了紅帽子還求爺爺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臉,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費。憑什麼小雷家出事,最先肅清的是他的紅帽子?如果說紅帽子違規,那他們倒是弄個文件出來給他一條活路啊。他勤勞致富,他不偷不搶,他辦市場豐富市民生活,他還解決那麼多人的工資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國營企業還多,為什麼因為他是個體戶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就那麼傻那麼愛戴紅帽子嗎?他是走投無路給逼的。
楊巡氣憤地看著自己的心血,滿腹牢騷。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話,是,這太不公平了。苦點累點都沒什麼,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戶,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裡氣憤。
他沒做壞事,他只是不能在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餵不飽自己,餵不飽一家的農民,他要吃飯,媽媽弟妹們要吃飯。可他又沒辦法像個城市戶口一樣地可以讓政府包分配,他只是個農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掙錢養家。可他做的是與別人一樣的事,為什麼總遭低人一等的待遇?連自己掙的錢都不能名正言順屬於自己,還得掛著別人牌子,這下好,人家翻臉了,他的財產得充公了。
這個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農村,一片寂靜。只有火車經過時候才帶來地動山搖。楊巡沒心思回家,靠著樹幹對著還沒粉刷外牆的市場發呆。他氣憤了一陣子,後來心中便除了氣憤的情緒,其他什麼都不想了,就呆呆站著。對週遭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忽然間,一個影子般出現的黑影打破由屋頂昏黃照明燈營造出的靜謐,楊巡沒處著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點,沒處著落的思緒也忽然有了起點,沒處著落的情緒更是找到興奮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發現獵物的豹子。
小偷。年輕的小偷。有把力氣的年輕的小偷。沒三分種,楊巡就得出精確答案。依然沒三分種,楊巡心中制定捕獵方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就算是時運不濟給遇上個盡職的門衛吧,可哪來這麼個如此不要命的門衛。他手裡還抱著一捆鐵桿呢,可那人上來不要命地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鐵桿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給打懵了,手中鋼筋全數落地,砸了小偷的腳,也砸了楊巡的腳。但小偷卻見那人根本無視鋼筋的阻攔,依然奮不顧身地往前衝,渾然視他這麼個大漢為無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鋼筋,往廣闊天地裡找處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楊巡卻壓根兒不想放過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鋼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馬大,即便是依照常規看楊巡肯定體力上不是對手,但一個人若是豁出命來,連皇帝都要拉下馬,何況其他。小偷眼見後面那追上來的人悶聲不響死追,寂靜的夜裡除了高頻率腳步聲不聞其他,而有那麼幾次,小偷稍微腳步一軟,後面鋼筋已經呼嘯而來,小偷差點嚇死,只覺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會葬身這黑暗之中,不知不覺,小偷向著光亮有人處跑去,只望遇上路到哪個大俠。
楊巡什麼都不想,就是悶頭追,心裡充滿燃燒著的憤怒。終於追上小偷,他卻發現有人護住了小偷,而他卻被另外人從後面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壓住。面對一室嚴厲責問,小偷和楊巡兩個都是氣喘吁吁,無法說話。原來,小偷跑進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隊。特警看到楊巡手操鋼筋,目露凶光,毫不猶豫就認定楊巡是個行兇現行,兩個人湧上身死死壓住他不讓走。楊巡在下面本來就喘不過氣來,這被一壓,差點肺部漲裂。
直到楊巡終於緩過氣來,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小偷給追得逃進警察局避難。唯有楊巡笑不起來,事情怎麼到了他手裡全都變味了呢?本想抓個小偷出氣的,結果小偷反被警察保護起來,他還得被特警當兇手一樣地撲倒,胸口還給撞得悶悶地疼。所有事情怎麼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楊巡悶悶地從特警支隊出來,手中依然持著一桿鋼筋。雖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並不高興,他胸口一糰子惡氣還沒出,怎麼高興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