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一拍大腿,道:「對,老爺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個准。」
外公卻道:「對個屁啊,你死期臨頭,知不知道?這麼高比例負債,虧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說你,我沒小輝有良心,我跟死人沒話說,跟笨死的更沒話說。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錢救你。」
雷東寶錯愕地看著「嘟嘟」作響的話筒,怎麼都想不到老頭子一言不合就把電話掛了。他早知老頭子脾氣,以前問老頭子討教,十有八九是罵人的,老頭子罵起人來滔滔不絕,都不知哪裡來的精力。他今天是準備著一邊挨罵一邊聽主意,沒想到今天老頭子卻都不要罵他。老頭子的舉動震得他都忘了老頭子剛才說的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舉著電話想半天,為什麼老頭子都懶得跟他說話?難道正是因為他死定了?
雷東寶背後漸漸滲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驕狂的都懶得掩飾的人,老頭子掛他電話罵他死人,那絕對是老頭子的真實想法,絕無摻假。難道那火眼金睛的老頭子看了他的報表後,認為他死定了嗎?不過老頭子還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錢相救,他還不會死定,但雷東寶想到最近他四處要錢的艱辛,也覺得,除非,那個掏錢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沒誰肯借錢給雷霆,他許以再高的利息都沒用。
他怎麼辦?
雷東寶還在那兒想不明白,外公則是很爽快地一個電話打到宋運輝手機上,卻是聽到周圍一片嘈雜。
外公好奇地問:「你們這麼早出去玩?玩什麼,撇開我玩的那麼高興?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計劃?」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動,我帶上可可到福利院給小朋友送禮物。」
「假惺惺搞什麼活動,要去福利院不會自己去啊,平時多的是時間去,新年扎什麼堆?我問你,東寶這人智商究竟怎麼樣,我今天怎麼看他愚不可及?」
宋運輝沒想到他昨天巴巴兒地打電話給雷東寶遞秋波,雷東寶卻找上外公。他心裡沒意思的很。「他說什麼?」
外公笑道:「他以為我是算命測八字的,我順勢給他測一卦,告訴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來還是思申對,這個時候出錢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過他們的報表沒?再笨的人都不會弄出這麼高的負債來。」
宋運輝道:「雷霆的發展一向如此高負債。只有大哥出獄後那陣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導的那一次,是他們融資最低潮的時候。外公認為縮小戰線的方式不可行?」
「小輝啊,沒救的,你趁早放下,別自找罪受,更別當那瘟生去。還有,以後有好玩的先把計劃告訴我。對了,它那麼高的福利支出是怎麼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資,小孩子的教育費用,保障全村人的醫療費用,我看尤其是醫療費用一項,越來越尾大不掉。」
「東寶充什麼大頭鬼,他才一家鄉鎮企業,想學通用還早得很。別東寶這粗人還存著什麼理想主義?」
「他最初或許是理想主義,現在應該不是。他當初坐牢後還能回來,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優厚福利灌出來的擁戴。他第二次創業時因此即使手頭再緊,也不能放棄福利提供。我擔心他哪天斷供了會怎樣。」
宋運輝是撇開緊緊跟隨的院長才有辦法把這個電話打完的,打完後心裡不是味道,卻什麼都不能做,先得照顧好眼前,他雖然不是組織者,卻是中心。活動結束,他讓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還得回東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時間閉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干擾他,他得仔細考慮雷東寶究竟怎麼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為什麼雷東寶現在這麼愚。他真不知道現在拿起電話跟雷東寶說什麼好。
雷東寶也是想到要不要給宋運輝打電話,問問外公那話究竟什麼意思,可最終也是沒打。他現在心裡沒底氣,沒底氣的時候不想見人,怕被言語打擊了。
偏偏小三這時候又拿著幾張申請單子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雷東寶這幾個打算春節結婚人的錢,村裡準備怎麼退還。雷東寶無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轉來轉去。但小三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找來,他繼續小心地說春節就在下個月,這回春節來的早,分發年貨的錢得預先想辦法留下來。
雷東寶這幾天對財務上有多少錢,心裡門兒清。可他想到一個大問題:「那幾個結婚的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早幾天說,有幾筆錢就不給設備了。」
小三小心的瞅著書記的臉色,道:「我也正奇怪呢,這幾個朋友倒是談著,可原先沒說春節結婚,怎麼忽然都打報告要結婚了。」
「媽個逼,誰要有本事打報告春節死要喪葬費,我現在就掏給他。誰洩露消息的?」
「村裡誰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況心裡就清楚,不用特意洩露。書記,剛給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著。」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道:「聖誕節的錢?」
「正明總問我這筆錢能不能給他買材料,他說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準備裝病關機,不敢見人,捂家裡看電視。」
「給我上課啊。聖誕節兩天的包廂不能退,龍蝦一定要上,洋酒上兩瓶,唱歌包廂也不能退。我一臉窮酸,誰還借錢給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無話,不像以前的士根。雷東寶生氣正明妄圖給他上課,拿起電話找到正明,開口就罵:「正明,你媽教你的規矩拉屎裡啦,我做什麼,憑你小子也想手指甲扒拉扒拉說三道四?摸摸你後腦勺骨頭癢不癢…」
「書…書記,我哪敢,再借我十隻苦膽我也不敢對書記說三道四。」正明被雷東寶罵得找不著北,尤其是他辦公室現在好多人,手機漏出去的聲音那麼清晰,肯定被好多人聽見,他忙插進去表明態度,免得被罵個沒完。一張依然留著燒傷痕跡的臉早已白了。
「這話是人話。下星期三跟我去請客,準備好酒量。」
雷東寶的電話剛掛,小三的電話立即找上還紅著臉的正明,小三說幫他問書記要材料費被打回,因與書記聖誕元旦請客送禮的開支衝突了,沒辦法。正明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雷東寶又打電話問這幾天一直在外面追帳的紅偉,近期有沒有收入。但紅偉說現在大家都口徑一致年底關帳,錢得等元旦後拿出來,他讓業務員們天天蹲點追帳,只要對方有錢,一准立刻掏來。雷東寶心說這就麻煩了,那幾個忽然冒出來想春節結婚的該怎麼辦?他只好又想到韋春紅的錢,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徑。
這會兒韋春紅倒是在家,他開口就道:「早上死哪兒去了,早飯也不弄?」
「你兒子想吃豆腐腦,他小人家不吃會哭,你大活人反正餓不死。知道了,晚飯不會等你。」
「你知道個屁。我問你,手裡多少錢?」
「沒錢,前兒剛讓你掃蕩了,幸好你每天外面吃飯,要不然真供不起。」
「讓你出個店面,你怎麼…」
「要有個當鋪就好了,過年過節我這兒還有幾件舊衣服拿去當掉,換幾個錢餬口。」
「哪來廢話,趕緊價錢壓一壓,賣了,星期三之前給我準備三十萬。」
「沒有。要賣賣你市裡的辦公樓去,價高,錢多。還有你的車子。」韋春紅說完就將電話掛了。現在但凡雷東寶稍微好聲好氣地說話,必定是要錢。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雷東寶剛要解釋車子和辦公樓是雷霆的門面,越是緊日子時候越是要守住門面,就跟他聖誕元旦兩隻蛋裡,即使勒緊自己褲腰帶也要讓相關人等吃好玩好一樣,可是電話裡卻傳來電頻聲音,韋春紅把他的電話掛了。雷東寶這才考慮到韋春紅的情緒,什麼,跟他鬧上了?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昨晚也沒什麼出格的地方,與平時沒啥差別,難道是韋春紅聽了宋運輝的電話,認為雷霆沒前途了,所以收緊錢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結他了?
想到眼前這幾張結婚要錢的申請單子也可能是看雷霆資金緊張,竟然想出提前結婚的餿主意來把交給雷霆收著的錢套現的,雷東寶氣得一拳捶在桌面上。他現在的桌子結實,錘不破,倒是錘痛了他自己的手。雷東寶心裡痛罵,他十多年來帶著大家發財致富,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點事卻沒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個個打自己的小算盤!
他火氣一大,扯開嗓門叫小三進來,告訴小三,雷霆年底手頭緊,從今天起,財務上所有的錢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產。結婚的錢,自己籌,想吃年貨,自己買。
小三擔心,「書記,大家會不會有意見?」
「有個屁意見,誰有意見,跟我學,自己掏錢出來給雷霆用,只要誰掏得比我多,我聽他的。」
小三不敢多問,走到外面著實不放心,這個通知他不敢發,想來想去,很想找個有把年紀、德高望重的跟書記說說,一點不發年貨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說得上話的紅偉正出差,小三才跟紅偉一說,紅偉立刻就想到與楊巡討論時說起的民心問題。紅偉讓小三壓一壓,他想辦法跟書記說說。小三巴不得紅偉有這句話,連忙答應了,將手頭的草稿紙推到一邊。
那邊韋春紅雖然勇敢地撂了雷東寶的電話,但心裡非常擔心,雷東寶既然手頭那麼緊,又怎麼會放過她手裡攢著的錢?必定會千方百計逼她拿出來。除了生活費,她是一分錢都不會再給雷東寶了,她現在手裡的錢,是她的養老錢。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事之後,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東寶了,第一回僥倖,她又搶回老公,以後就難說,她更老,社會更開放,要是再來一個心計更好的狐狸精怎麼辦?她不敢完全指望雷東寶。但是她不放錢,必然會與習慣一個人說了算又心情不好的雷東寶發生激烈衝突,她自己倒也罷了,她怕長得半大不小的兒子看見。最近小寶已經對雷東寶大有反感。
韋春紅越想越擔心,她本就是個潑辣的,乾脆留下一張紙條說去上海探親訪友,抱上寶寶,帶上保姆,通知上課的小寶,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間只有兩室一廳、以前買來給飯店職工住的小房子暫時避禍去了。那是雷東寶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簡陋,韋春紅卻反而安心。她還關了手機,讓那頭豬反思幾天去。
紅偉接到小三電話,翻來覆去思考好久,才敢打電話給雷東寶。
雷東寶接到紅偉電話,當頭就是一句:「這麼快有錢了?多少?」
紅偉賠笑道:「書記別這樣,我都給問得沒敢打電話給書記請安了。聽說結婚費和年貨不打算發了?」
「你倒順風耳,對,給你減輕負擔,雷霆的錢集中搞生產,機器轉著,總有緩過來的時候。」
「書記,結婚的錢,即使他們心裡再有貓膩,我們也不能扣著不發,道理上說不過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個個來勁了,你說他們為村裡著想沒有?這幫孫子,我十幾年時間把他們養出個人樣,現在村裡困難我急,他們哪個拿良心出來?索性一刀切不給了,對付沒良心的,我比他們更沒良心。」
「書記,他們結婚這事兒,你還真很難找他們漏子。你說現在年輕人都這麼開放,萬一他們本來打算開春結婚的,現在一不小心肚子給搞大了得著急結婚,你管得著人家嗎?他們都找出結婚這種理由了,我們還是當不知道把錢給了吧,全村現在能結婚的也就這幾個,有底的,我這兒多討些來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著跟他們那些小詭計計較。」
雷東寶聽著有理,雖然還生氣那些借結婚打劫的,也只得道:「好吧,那你給我下死命地追錢。」
紅偉想乘勝追擊:「還有那年貨…」
「年貨沒了。除非你個人墊錢給我。」
「稍微發點吧,有些人沒我們有錢,還等著年貨改善生活呢。」
「不行,這兒挖一塊那兒挖一塊,加起來沒個底。今年先欠著,明年補發。」
紅偉瞭解雷東寶脾氣,只得作罷,但又不死心地問:「書記,我這幾天在宋總這邊出差,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捎給宋總,或者要不要我買些什麼提上去給宋總拜個新年?」
雷東寶當即拒絕道:「用不著,有話我自己跟他說。」
紅偉只得再次作罷,心裡涼涼的,總覺得雷東寶現在很難聽得進勸誡,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只好將剛說好的內容轉達給小三,讓小三寫通知的時候多提一些村裡的困難,讓大家相信村裡,相信書記,共渡難關。
但小三將草稿拿去給雷東寶過目時候,那段村裡有困難大家該同舟共濟的話被雷東寶劃掉了,現在還沒幾個人想出結婚掏錢的餿主意,這要是全知道了,難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懷孕,為了錢連結婚都可以無中生有,還有什麼亂七八糟想不出來的?但雷東寶看了劃掉後的內容,又想乾脆不通知了,別打草驚蛇。他讓小三告訴那些想結婚的等等,等村裡有錢再發。
小三終於可以緩過一口氣。
雷東寶晚上十萬火急地回家,想跟韋春紅商量籌錢的事,沒想到只有一張紙條等著他。他一看就知道韋春紅這是躲出去了,氣得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他這下真是有氣無處出。而錢的問題更是直逼心頭,他想到錢就更火,一個人背著手在屋子裡繞來繞去地咆哮。
宋運輝還沒下班時候,梁思申已經看到外公轉發的雷霆財務報告。等宋運輝回來吃飯,她把傳真交給丈夫。她心裡有個疑問,雷東寶究竟看不看得懂報表所指示的經營狀況。她接觸過有些不會算利潤的企業家,他們看到的經常是賬上有多少錢可以周轉,流動資金總是在賬戶裡流,因此經常錯誤地認為從銀行借來錢讓機器轉得欣欣向榮,就意味著企業肯定是掙錢的。她懷疑雷東寶也是那種大老粗。
可是宋運輝雖說厭煩雷東寶,又實在不忍就此放棄,他跟梁思申道:「如果…我東海存一筆錢到銀行,指定貸款給雷霆…」
「犯法。而且東海的錢進去,也是用於低水平擴張。救得雷霆一時,明天雷霆依舊倒閉。雷霆的經營有問題。」
「我只是想想而已。」宋運輝還是那句話,「不忍心放棄。」
「外公說現在惟有背後打大哥一悶棍,打得他住院一年半載,起碼還能保留大哥一世英名。」
「老活寶。」宋運輝啼笑皆非,可也想到,對於雷東寶,他無處著力。因為只要雷東寶的策略不改,雷霆遲早還將面對同樣災難。雷霆的關鍵問題,在於雷東寶。可就那麼眼睜睜看著不救嗎?
「時至今日,你難道還不厭煩大哥?看你花那麼多心血為大哥考慮,他還那樣,我真討厭他。」
宋運輝低頭沉默,好久才道:「我相信他應該還是我的兄弟,只是他找不準對待我的方式。以前他是姐夫是大哥,一直驕傲地跑在前頭,對我慷慨解囊。但從他入獄那時起,變為他單方面向我索取,我現在回想起來,意識到他每次拜託我做事時候,反而口氣特別粗暴,他似乎是不適應我們之間予取關係的轉變。我想,現在他事業低落,他更不想見我,怕在我面前抬不起頭。更怕我指出他的錯誤,那意味著揭他傷疤。他心裡頭大男子主義很強。」
梁思申聽著卻是狐疑:「你說得那麼美好,會不會又是你的一廂情願?」
宋運輝剛剛還在為自己尋找出的理由激情澎湃,被梁思申的疑問輕輕一戳,不由洩氣道:「我這麼想,應該是這樣。」
梁思申伸手給丈夫一個大擁抱,覺得這樣一廂情願的丈夫很可愛,他對她一定也是這樣的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