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環境靠自己創造,我最討厭年紀輕輕的人為自己不幹事找理由。你既然認準,就一心一意幹下去,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有什麼好說的?」

柳鈞沒想到楊巡會鼓勵他堅持,他不知道楊巡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但起碼楊巡這話說得沒錯。

豪園基本上是楊巡的食堂,他進門,領班就上來一五一十告訴他誰誰來過,目前還有誰誰在包廂。柳鈞見楊巡幾乎沒安坐一會兒,沒好好吃幾口菜,端著酒杯進進出出地會那些誰誰去了。留下柳鈞自己好好吃了頓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兩人回去分廠,讓柳鈞徹底無語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像。說明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們真是不點不亮的蠟燭嗎?難道沒有其他辦法讓他們自發產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嗎?

楊巡見柳鈞滿意點頭,他就夾罵夾表揚地說了管理員們一通,走了。走的時候,楊巡跟柳鈞說得很精確,這幫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熱度。柳鈞默然以對。

柳鈞第二天一早趕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令柳鈞吃驚的是,楊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廠大門口的打卡鐘旁,監督工人上工。這等精神,令柳鈞佩服。

「楊總,你沒睡足八小時。」

「睡足八小時?誰規定的?」楊巡看看打卡鐘上面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再看看背後還有疏疏落落幾張卡的掛盒,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幾張卡都收了,告訴保安:「通知考勤去車間找我。」

在車間裡,楊巡結合昨晚情況,又將車間管理人員罵了一通。柳鈞聽著,幾乎是昨晚調門的重複,但是,有效。

楊巡畢竟是諸事繁忙,趁早過來一趟,做完規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鈞在分廠。

柳鈞很明顯感受得到中層這些管理人員對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說,他有要求,中層都怨聲連天地執行。柳鈞實在頭痛這樣的對立關係,每次開口說話提出要求,都變得萬分艱難,都得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中層忌憚楊巡,工人們可沒太多計較。一會兒工夫,楊巡昨天和今天的發飆就在整個分廠傳開了,柳鈞成了大夥兒的眼中釘。柳鈞巡察到一位工人身邊時候,那人一聲「呸」,吼道:「看什麼看。」

柳鈞只好當做沒聽見,撿起半成品查看。這輩子,他都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但那工人依然罵罵咧咧。「滾開,別擋我的光,做壞了你賠?好狗不擋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幹嗎,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勢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話沒說,不管手頭正加工著一隻部件,野蠻關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沖柳鈞撲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實戰派,才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以為對付一個書生不在話下。不料柳鈞從小也不是個善茬,更是科班修煉散打。那麼打就打,柳鈞回國後也正一肚子的鬱悶無處發洩,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還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鈞的,但是看這等架勢,都怕被拳風掃到,只敢在旁邊吆喝。引得管理員飛奔過來勸架。

但是兩個打成一團的人誰也不肯罷手,非得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整個車間才又恢復平靜。那工人被柳鈞單腿壓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著氣道:「靠,練家子?」

「想怎麼辦,私了,還是公了?」

「私了。」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憑什麼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柳鈞很是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鬆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麼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並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但——並——不表示——我——不——會!幹活。」

那工人用回絲擦血,看著柳鈞回去繼續檢查他的產品,便不再說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幫大夥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的後果就是以後看見柳鈞只能百依百順。

但是柳鈞雖然贏了,也很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裡卻並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因為此時此刻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為產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柳鈞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定可是心裡很煩,煩得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

可是他對著電話還是說:「都半夜了,你怎麼還不休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偽,怎麼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兒地跟他說對不起。柳鈞立刻明白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潔淨的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陽光。柳鈞的心裡此時卻什麼都沒有,更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面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柳鈞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面對四面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過柳鈞面前,看到柳鈞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才剛打贏的嗎?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眾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裡傳開了,很快,也傳到總廠。

柳鈞發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沒說什麼,想裝若無其事。但是他抬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還做著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抹來一手的淚水。柳鈞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只聽「嘩啦啦」一聲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轟然倒下,連柳鈞都被嚇了一跳。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鈞,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麼,幹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眾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柳鈞談話。

柳鈞踩著碎玻璃左衝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著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採取漠視的態度,令柳鈞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可是又不知哪兒來的蠻力在推他,慫恿他繼續大鬧天宮。終於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鈞的腳掌。疼痛讓柳鈞冷靜,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盡力地,將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柳鈞逼迫自己冷靜。可是他想發洩,想找人說話。他心裡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只有打個電話給錢宏明。但錢宏明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

柳鈞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

「噯,等等,我出去說。」錢宏明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鐘。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麼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

「我不應該離開德國。」

「你有選擇嗎?」

「沒有。」

「可以挽回嗎?」

柳鈞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歎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裡當眾哭了,也當眾發瘋了。」

錢宏明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定,鎮定,什麼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

錢宏明的關心讓柳鈞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院包紮一下。晚上再說。」

「你行嗎?別逞強,狀態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沒問題,我已經發洩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麼一點自控能力都沒有?」

「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乾了。宏明,幸虧有你這個朋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

放下電話,柳鈞默默開車去醫院包紮。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投入車間做事。離奇的是,雖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說出口的,那些人雖然有所嘀咕,卻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費勁講道理。

直到快下班時候,楊巡匆匆忙忙地出現,見到的已是平靜的柳鈞。但楊巡早已聽說柳鈞的失態,也被手下領著看到踢翻的窗戶,他禁不住在窗戶邊比畫比畫,駭然,這麼粗的鋁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氣?

楊巡找到忙碌的柳鈞,拍拍肩頭問:「他們又惹你?」

「沒事。楊總,我會賠你鋁合金窗。」

楊巡點點頭,「不下班嗎?還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點再走,中班要上兩道新工序。楊總,沒事。」

楊巡放心離開,但心裡更瞧不起柳鈞。男人,居然當眾落淚,這算什麼?自控能力實在太差,不是當頭兒的料。

柳鈞也對楊巡很失望。分廠發生事情,作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許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卻掌握著如此龐大的工廠,能行嗎?

然而,柳鈞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只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繼續監督。結合此前為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家,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製造好的產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機床,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來既懂前沿製造知識,又懂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前進廠的面貌,讓爸爸不用為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著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了現狀,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過:「我認為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麼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為新屋裝修住在他家。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了。」

「柳鈞從女友那邊受的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歷的女友多了,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苟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裡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禁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這只會更打擊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嚴重。「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走,去喝兩杯。」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鍾情酒吧,卻喝不了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說具體點。」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不能以理服人。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只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彆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了?」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