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理由。以後我如果敗走麥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說你,你反應這麼靈敏,可見你適應國內的環境了。」
「過獎,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麼。你們都太複雜。」
「嘻嘻,這麼大的塊兒,還想混充小白兔嗎?人其實都是缺乏溝通,才會導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遠猜忌,不管溝通不溝通。因為他的內心不真實,他連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我選擇真實地生活,給自己給別人一份尊重。」
楊邐一時答不上來,怔怔地回去自己家裡更衣。直到梳洗妥當,才想起這個書生乃是從哲學的德國回來,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麼拗口。她不由得笑了,這個又玩汽車又玩哲學還會彈鋼琴的大男孩非常可愛。末了,楊邐在心裡又補充一句,比那個漸漸胖得圓頭圓腦的錢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鈞說什麼都無法喜歡楊邐這個人,見到一個資質粗陋的人玩弄小聰明,簡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亞一樣滑稽。請楊邐吃牛排,實在是基於睦鄰友好關係的目的,要不然對不起宏明的關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楊邐開車門時候才意識到楊邐將原先的衣服換了,這麼隆重,倒是讓他對自己的態度愧疚起來。於是他上了車,就主動耐心地給楊邐講解改裝後的優點,對此,楊邐作為一個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領會的。一路談得很是愉快。
進了牛排館,柳鈞一吃就是兩塊,兩隻大盤子放到柳鈞面前,甚是喜人,楊邐看著抿嘴而笑。楊邐最後見柳鈞用麵包將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禁心裡駭笑,這人怎麼一點兒體面都不講。
兩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鈞忍不住問:「楊小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機加工套件,最後會不會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楊邐沒想到此人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竟是好一會兒沒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測,你的加工件最後工序出來那一天,我們市一機得有不少工人技術人員被其他廠家重金挖角,從此脫離市一機。這是你害市一機的。」
柳鈞無言以對。都一樣的德性,楊巡又怎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們可以用保密條款起訴辭職的員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起訴什麼?」
「那麼,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條款,既然你們做不到,為什麼還簽字,不怕違約嗎?或者說,你們壓根兒沒把合同當回事?」
「我們對合同的執行態度,你在這幾天的生產會議上應該已經有所體會。大哥手頭不是只有市一機一處產業,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機,我們已經非常盡力。關於保密……而且,我們也預計將成為受害者。那麼柳先生,你還準備怎麼指責我們?」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須是得到簽約雙方絕對理性地執行。要不然就是違約。」
「柳先生,你講不講道理?」
「楊小姐,合作關係中的契約,難道不應該得到絕對尊重嗎?」扭頭見楊邐怒火中燒,柳鈞忙道,「好吧,好吧,我閉嘴,我們之間就契約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對契約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約的懲罰。」
「柳先生,你這是威脅。」
柳鈞愁眉苦臉,連理性的對話都能被理解成威脅,他還有什麼話可說。本來錢宏明好意,安排他與楊邐睦鄰友好,現在看來不行了,反而越鬧越僵。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楊小姐,我說最後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諾。人應該負責地履行自己簽名的承諾。這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責我們不守承諾,沒有品格?」
「不說了,你自己理解。對不起。」柳鈞頭大萬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釋。他腦袋裡卻是隱隱地想到,如果市一機因被挖角而違反保密條款,卻又因特殊國情而無法起訴追究那些被挖角的員工,那麼市一機違反保密條款,是不是可視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這樣,那麼倒是可以理解楊邐的憤怒了。而他心裡更加堅定地意識到,汪總說得對,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裡。他必須想盡辦法創造條件,把住熱處理那一關的秘密。
錢宏明早到,沒想到見到的是電梯裡衝出來的一對冤家,楊邐還雙眼含淚。
錢宏明給柳鈞使眼色,希望柳鈞跟上,在有他在場的場合裡緩解矛盾,但見柳鈞一臉無辜的樣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鈞進了楊邐的香閨。
錢宏明有的是辦法,他反客為主拉楊邐坐下,遞給一沓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鈞這糙哥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從機場接回來的是亞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鈞第一次回來時候照的,相片中的錢宏明和柳鈞一黑一白,反差鮮明。原是錢宏明前陣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將照片洗印出來。
楊邐也是話中有話,「我三哥也是留學生呢,都沒這樣兒。」
柳鈞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不願承認錯誤,連口頭認錯也不願意,「我確實回國後與整個社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學的原因,宏明你應該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較真的。」
「對,你學校時候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歡你。你還率全班高大男生為一位柔弱女生找一幫在學校附近出沒的小流氓打架。雖然受記過處分,大家還是選你做班長……」
「好漢不提當年勇。回國後我最大感受是,競爭真低級,不僅是手段低級,最大問題是大家潛意識中也都以為這樣子是理所當然。或許有些人心裡不那麼認為,可是他如果不隨大流,就會被無序競爭淹沒。」
「這應該不是回國才會遇到的問題,走出校門的每個學子都會面臨這樣的角色轉換,幾乎是覺得世界觀人生觀完全變了,可是頭破血流幾年後,也基本上蛻變為社會人了。柳鈞,你是遲了幾年進入社會,因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順。楊小姐你說呢。」
「我前兩天才跟大哥說過競爭太低級。」楊邐脫口而出,但隨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適應規則。」
「我如果選擇死不悔改,我往後的日子會不會很艱難?」柳鈞依然很直接地問楊邐。
錢宏明在一邊兒打圓場,「柳鈞,跟楊小姐說話,口氣婉轉點兒。」
「楊小姐應該看得出我對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場。楊小姐也未必希望別人當她小姑娘。」
楊邐愣了會兒,搖頭,「你真傻。我那麼多出國留學的同學,他們更多學會的是在中外文化間左右逢源,在中國打外國牌,在外國打中國牌,就沒見像你這種給你牌都不要打的。誰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體會。」
「你是我回國後說國內競爭很低級的第一人。謝謝,楊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楊邐不由自主地應了聲「對」。錢宏明在一邊兒扭頭偷笑了,這小子不傻嘛。一會兒其他幾個牌友來了,柳鈞看一會兒,就告辭離開。楊邐親自送到門口,倚門道:「我想,人還是應該堅持高貴的人品。」說完,她一笑關門。這下輪到柳鈞發呆了。
屋子裡,錢宏明就一個比較複雜緊急的訂單,問楊邐可不可以在市一機幫開個後門,擠進本月生產計劃。楊邐非常爽快地答應。楊邐一直非常好奇柳鈞高中時率眾打的那一架,抓住錢宏明問了個仔細。錢宏明沒想到楊四小姐的風向就這麼輕易地轉向了,心裡有點兒失落。反正無傷大雅,他告訴楊邐,柳鈞高中時候公然有女友,老師都不管,只要柳鈞替他們抱回數學競賽的獎盃就行。但是奇怪,出國後回來,反而少了點過去讓女孩子尖叫的風流。
楊邐卻想,不,不,這樣才夠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於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於是柳鈞第二天一早出現在市一機分廠車間的時候,見到楊邐一身休閒打扮,早已在車間守候。柳鈞只是揮手打個招呼,就嚴謹地投入到忙碌的現場質量監控工作中。即使分廠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來的企業,但柳鈞很快就發現無數在他眼裡屬於非常原則的問題。他找現場生產管理反映問題,懂技術的生產管理就與他爭辯工人們這麼做對質量沒什麼大影響,他們都有經驗,要柳鈞不要太死板。柳鈞也有技術,他以一手數據告訴生產管理可能產生的後果,以及產生後果的幾率。生產管理卻說,這種幾率在允許範圍之內。柳鈞不屈不撓,硬是拉著生產管理計算後果將對成本的影響,要求生產管理非改不可。生產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楊巡來了,楊巡一見後果會影響成本,立刻大聲呵斥要求改進。於是,柳鈞糾纏了一上午的問題就在楊巡的三言兩語中解決了。柳鈞心裡好生無力,歎息人們寧可乖乖屈服於強權。
可楊巡不可能天天盯著,等楊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兒地恢復錯誤,只為追求幾分鐘的加速。現場管理怕被楊巡問責,偶爾也管幾下,以示他們的存在,只有柳鈞跟救火隊員一樣,到處巡視,可是按下這個翹起那個,有些人是故意偷懶;而有些人雖然主觀不想偷懶,可是心裡沒有「態度一貫」這根弦,沒人盯著就慢慢麻痺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則是不將柳鈞這個外來人員放在眼裡,柳鈞走過去指正,他們冷冷地我行我素,當柳鈞的話是耳邊風,有些聽煩還跟柳鈞吵架。柳鈞幾乎筋疲力盡,一天下來,晚飯時候口乾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沒他盯著更是亂來。他很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沒有將自己手頭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覺,為什麼這些人對自己的工作沒有良好的責任感。
晚上,楊巡吃了應酬,略帶醉意過來巡視。他來,那些管理人員自然是前呼後擁地伺候。但是楊巡精明,即使周圍機聲嘈雜,他依然聽出柳鈞喉嚨的沙啞,看出柳鈞滿臉的疲憊。這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精力,楊巡相信這裡面一定出了問題。楊巡直截了當地問柳鈞今天什麼感想,有什麼需要改進。
柳鈞看看楊巡身後這些剛剛與他搞過對抗,牛皮糖一樣不願精益求精的人們,他現在總算從他們的眼裡看到了擔憂。但是他沒有猶豫,質量面前他沒有同情。「廢品率超過預期,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得更好。不過根據合同,我只跟貴公司要成品。」
「哦,有些什麼問題?你一整天就在車間裡待著監管加工?」
「是的,雖然廢品率與我無關,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質量更符合要求的產品。問題有……」柳鈞不客氣地列出一二三四的問題,眼看著楊巡周圍的管理人員臉上變色。
楊巡聽完,就一聲「他媽的」,轟轟烈烈地罵開了。管理人員們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楊巡罵他們,他們卻看向柳鈞。柳鈞感覺自己快給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萬剮。柳鈞依然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沒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願好好做事而寧願挨罵。他從楊巡的罵裡聽出,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麼,這些人為什麼還要這樣做?柳鈞百思不得其解。
楊巡罵完,扔下一句「我兩個小時後再來」,拉柳鈞出去吃夜宵。走到外面,楊巡就道:「小柳,你技術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跟工人能講道理嗎?這些人是蠟燭,不點不亮。你看著,等我們兩個小時後回去,次品率有沒有變化。」
「可不是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嗎?你罵得他們灰頭土臉,他們回頭怎麼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哪兒見到過下面的人與老闆同心同德?」楊巡上了柳鈞的車,非要坐到駕駛位上。柳鈞正要回答有,楊巡卻又跟上一句,「別說是你們德國。」柳鈞頓時啞然。
楊巡自言自語,「這車子還真讓你改得很順手,難怪楊邐把你誇得神人一樣。油門踩下去反應很快,省力不少。」
「楊總,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罵一大批,不怕他們一起撂手不幹?」
「老外說過,一個中國人是龍,三個中國人是蟲。我不怕他們,他們組織不起來,我也不怕有幾個人跳出來鬧,我一個廠多的是人,不缺一個兩個。如果只有百來個人,我倒是不敢罵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是真經。」柳鈞無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車間工人挾持著。
楊巡冷笑,「你以為你會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學會做人吧。」
柳鈞繼續無言以對。他想起剛回來時候發現的問題,人們的臉上普遍沒有善意,人們對周圍的人抱有天然的敵意。為什麼會這樣。他有無數理由想告訴楊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實卻是,人們反而尊重發飆的楊巡。看來不僅市場競爭是原始的,人與人的關係,似乎也是處於蠻荒狀態。人們只尊重強權,不尊重人性。
「我明天可能進不去車間了,他們不會抵制你,但可能將我當做告密者處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現場質監肯定會更添難度。」
「你打算怎麼辦?」
「其實應該是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照這樣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質保量按時交付嗎?我只是一個擔心市一機無力執行合同的人。我聽說交給國內企業的大單,必定需要有專人緊盯質量,要不然交付的時候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今天我已經發現問題,那麼請問楊總準備如何解決?」
這下輪到楊巡語塞。他是個明白人,比柳鈞更清楚,今天的一頓罵,可能有一天兩天熱度,轉身熱度就會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沒法再來續罵。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與這個柳鈞差不多。「你有什麼辦法?」
「由一個管理經驗豐富的人,根據實際工序,重新制定考核辦法。」
「不可能,我們這兒換工換得快,經常不到一個月就換產品,考核怎麼做得過來?」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這是一個很科學的工作,需要有個又懂管理又懂技術的人牽頭精算。」
楊巡在豪園門口停下,卻不急著下車,認真思考柳鈞的話,他相信這是柳鈞從老牌資本主義那兒得來的經驗,他一向深愛這種老牌資本主義久經考驗的好經驗。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頭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搖頭,這樣的人才,還需培養。以前有一個人,這樣精算了他的商場,他立刻將她培養成自己的太太。而今應付柳鈞的這單生意,顯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國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機的生產流程。
楊巡想了半天,走出車門,對在夜色中活動身體的柳鈞道:「你繼續去車間,質量問題,暫時用我的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結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說到做到。」
「謝謝。我還有一個操心,等這一批加工結束,市一機會不會照合同約定,永不做這件產品?」
「合同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楊巡都沒將這話當回事,「聽說你昨晚跟楊邐爭這些事,我跟楊邐一樣態度,工人如果流出技術秘密,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可能幫你打死那人。」
「謝謝,我明白楊總的意思了。我也將嚴格按照合同來辦。」
「還有什麼操心事?如果沒有,你還不加油研製新產品?」
「我沒信心。我研發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來無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繼續研發還有什麼意義。」
「研發不是你的興趣嗎?」
「我的興趣是在更高端的研發,目前這種還算不上。看起來國內還沒好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