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柳石堂已經看兒子做過一票,而且是賺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準得與施工隊同聲共氣。因此,施工隊的人被柳鈞磨得怨聲載道,並非沒想過趁柳鈞不在的時候飛速趕工,以生米煮成熟飯來變通,但是,柳家還有一隻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補。施工負責人火大之下,將一塊因質量不佳返工敲下來的鋼筋水泥疙瘩當做新年禮物,披紅掛綵地送給柳鈞,水泥意味著不開竅,支稜的鋼筋意味著腦神經短路。這個新年,柳石堂本以為能收到施工負責人的大禮,結果只有一塊水泥疙瘩,兩條銹鋼筋。
但是,工程卻是保質保量按時順利地進行。
[1] 近機類:屬於非機械類,但與機械聯繫密切的分類。
[2] 墨菲定律:事情如果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
[3] CIF:成本加保險費加運費。
[4] L/C:信用證,一種銀行開立的有條件的承諾付款的書面文件。
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當春天的氣息漸漸來臨的時候,設備進場了,廠房建築物竣工驗收了。雖然監理公司的預驗收順利通過,但是項目經理對於政府部門的驗收還是心懷忐忑。柳鈞倒是不愁通不過,他不信還有人比他更認真。他目前更頭痛人員招聘的問題,他好歹是找了一個很不錯的行政經理,這位行政經理三十幾歲,開著一輛柳鈞買給他的二手夏利車一手跑機關跑新公司數不清的各項審批,一手跑人才市場招合適的操作工。可是招聘問題很大,關鍵是柳鈞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鈞也要求找最認真的人。柳鈞給行政經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專以上文憑,二要有較真的態度。反而有沒有技術基礎,他並不太要求。
項目經理見驗收現場的柳鈞一臉心不在焉,不好好招呼驗收人員,他忍不住拉柳鈞私語。「柳總,都臨門一腳了,關鍵時刻千萬別掉鏈子。」
「你不是說我這邊兩個廠房夠申請魯班獎了嗎,還愁什麼?」
「你再沒問題,也得敷衍好這幫大爺啊。」
柳鈞笑道:「我是甲方,你從不敷衍我,還拿水泥塊砸我,我也學你不敷衍大爺們。我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了,做我這個工程,你只要操心質量,操心進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說,總體加起來,你其他的工程有我這邊操心得少嗎?起碼我沒讓你操心錢吧,你甚至連管現場的都不用配備。你夠輕鬆。」
「可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們上海建築師都不敢怠慢。」
柳鈞卻想起來,認真問一句:「我這個項目做到今天算是結束了,到今天我再問你,你究竟認不認可我的模式。換個表達方式,若是我接下來有新的工程上馬,你還願不願意做?」
項目經理一愣,盯著柳鈞足足想了好一會兒,「先回答後面一個問題,當然做,有錢不賺豬頭三。但是前一個……你這工程,我雖然操心得少,可也賺得少,只賺到點兒辛苦費。你要知道,混水才有魚可摸,有個名詞叫內外勾結。」
「白善待你一場,白眼狼。」柳鈞笑罵。
項目經理也不遑多讓,「你這種模式只此一家,幸好你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這兒再多做半年,出門退化得別想做別家了。不過跟你這幾個月做下來,我的醉肚倒是養好了。」但項目經理猶豫了一下,還是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讓著你。你這模式……幸虧我脾氣好,你爸周旋有方。」
「你看著,像我一樣的老闆會越來越多。」
項目經理這回倒是承認了,「對的,我已經接觸幾個老闆第二代,有見識,有抱負,肯下功夫,牛。雖然都花錢大手大腳,可都能花到點上。人也不錯。」
「我還以為你同濟出身,難得是個拿得出技術的項目經理,你應該會比較認可我的模式。」
「我一窮二白起家。目前對於我而言,錢比理想更重要。」
聞此言,柳鈞不禁想到錢宏明。錢宏明又何嘗不是如此?
項目經理還是不由分說拖柳鈞跟上大部隊,一路提醒柳鈞保持微笑保持謙卑。柳鈞雖然勉強做到,卻依然有點兒心不在焉,他煩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驗收原不需要他來參與,但因為來者是老爺,所以老闆必須隨叫隨到貼身伺候。
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
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們,他去見那董其揚。
董其揚大約四十歲,長得可說其貌不揚,凸腦門,厚嘴唇,整個人又乾又瘦,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臉可親的微笑。董其揚開口也是很隨和,柳鈞問:「董總喝咖啡嗎?我這兒有半年前香港買的小粒種阿拉比卡,香味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總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個被我挖來的技工?」
「呵呵,市一機人才濟濟,不差這四位。他們四位,據我瞭解,不算是分廠技術領先的人。」
「沒錯。但這四位是我在市一機做加工時遇到的工作最細緻到位的人,作為技工,他們是最優秀的。他們也願意來我這兒,我給所有員工繳納四金,比貴公司多一項公積金,我這兒的工資目前暫時與市一機持平。」
董其揚驚訝,沉吟道:「你這麼坦白,不怕我把他們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你們市一機根本沒有他們需要的企業文化。我很奇怪,董總今天找我,因公還是因私?」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一到市一機就聽汪總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發的產品,一直想結識你。你請別有敵意,我還不至於來你這兒做工業間諜之類下三濫的事情,只想認識朋友。我在這一行一直主管銷售,但我一向與技術人員投緣。可以帶我看看你們的車間嗎?剛進來時候已經見到初具雛形。」
柳鈞親自陪同進車間參觀,而董其揚一見到車間,便臉色一沉。今天是個陰天,但是車間裡面卻光線充足,自然采光良好。他做業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心裡最清楚好壞。眼前車間無微不至的細節表明,騰飛公司的建造徹底貫徹了柳鈞的意圖。「請問柳總,車間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大約是多少?」
柳鈞微笑:「沒比市一機新分廠的預算成本高。但是我這兒比市一機多出很多附加設施。我這些附加設施的目的只有一條:節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來的運行成本。董總,騰飛兩個月後即將成為市一機的最有力競爭對手。」
董其揚硬是笑道:「我不擔心,呵呵。這個市場很大,我們兩家的產品在這個市場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無法形成競爭,卻可以形成集群效應,得利雙方。」
柳鈞毫不掩飾,「我們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但這個大市人才有限,請恕我往後繼續挖你們牆角。」
董其揚反唇相譏,「至今你還沒挖走一個工程師,這倒讓我感覺毫無懸念了。」
柳鈞張了張嘴,但沒說出來,不是他沒挖走,而是沒看上。據汪總講,以前市一機還有幾個不錯的年輕工程師,這幾年老總換手太快,大家紛紛掛印求去。
兩人後來只就車間建築方面有所討論。董其揚見到雨水收集回用系統的雛形,見到熱處理車間降溫水簾的雛形,見到車間集塵和水幕除塵設施的雛形……董其揚不太懂技術,不能很好領會這些看似不重要設施的運行方式,但董其揚是個精打細算的人,果真如柳鈞所言,騰飛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低於市一機,說明固定資產投入不高,未來的單位折舊不會高於市一機,而眼前這些節能降耗的設施卻將真金白銀地降低未來運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機與騰飛之間展開競爭,成本已經高下立判。市一機幾乎沒有競爭力可言。難道這就是柳鈞說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
但是等董其揚走出車間,跟著柳鈞去幾根鋼管幾片石棉瓦臨時搭建的車棚取車,再回首,看偌大場地上的車間異常小巧,身量氣勢與市一機不可同日而語,董其揚暗自微笑,放下心來。騰飛與市一機,並無可比性。而柳鈞其人,董其揚認為此人太直太沖,不是管理製造型企業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揚放鬆下來。
騰飛新址地處偏僻,進來容易出去難,柳鈞打算開車送董其揚進城。見董其揚站車屁股後面瞇著眼睛凝神看他兩個車間,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揚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總,很小,是吧?」見董其揚實事求是地點頭,他倒是喜歡,「別看這麼小,目前訂購的設備也才夠放滿一半不到的室內面積。資金不足,不如市一機實力雄厚。」
董其揚搖頭,「市一機兩位股東實力雄厚,不過到我手頭可支配資金不夠。市區車間遷址市郊,騰出的土地是兩個股東來開發,土地差價沒全部交給我用作工廠運作。我比你難啊,天天拆東牆補西牆。」
「難怪工程進度慢我起碼一半。施工現場基本上就是拿錢說話。」
「哪兒都是拿錢說話。」既然不再將柳鈞視作對手,董其揚充分表現出他的大肚,「我聽說……有家公司已經趕在你之前,研發出全系列……」
「有,我大學校友的公司,他們買了我系列中一個品種的一套圖紙,然後沒有疑問,沒有創意,也沒有改進,仿出一系列低端貨。」
「可是那種低端貨廉價,性能比過去的已經有較大超越,也能達到一定要求,據我瞭解,市場相當不錯,國內還是有不少企業願意接受這種價廉物美的產品。我們也準備批量生產。」
「我還知道你們買了美國某家公司的全套圖紙,打算進軍工程機械。汪總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藝,只是可惜了汪總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說,我們之間無法形成競爭。」
董其揚這才明白前面柳鈞說兩家公司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這小子,毫不掩飾驕狂。「我做銷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說一個假設,你研判一下究竟會不會出現這種可能。市場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產品位於市場頂端,但是需求量並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檔需求,中檔市場需求一直在質量與成本之間維持著動態平衡。當市場上有馬馬虎虎還算通得過的產品面市,首先,原本屬於高端市場的份額被奪去一大部分,然後下家以此馬馬虎虎的產品生產出面向消費者的成品,消費者的判斷力有限,既然沒太大區別,當然很願意接受,性價比比起原來劣質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於是馬馬虎虎產品的成品銷量驚人。最後,驚人銷量反饋給上游廠商,上游廠商擴大產量,上游廠商間又展開激烈競爭,最終是競爭和規模效應導致價格大幅下降,於是最終成品的性價比更高,受眾更加廣泛,更加侵佔高端市場的份額。高端產品此時往往高處不勝寒,受眾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來,於是更失去市場,有時候被迫得為了生存降低身份。這種現象,用我們的行話,叫劣幣驅逐良幣。你如果不信,可以走著瞧,事實勝於雄辯。」
董其揚語速不緊不慢,字字鏗鏘,感染力十足,柳鈞聽著聽著就將車停下,一直等董其揚說完。「邏輯上完全成立。」
「不僅是邏輯上成立,憑我十幾年的市場經驗,這種情況在中國發生概率極高。」
「百分比多少?」柳鈞急著追問。
「百分之九十。我們可以打賭,一塊錢。」
柳鈞大驚失色,好一陣子無語。等醒過神來,他緩緩將車啟動,沒了說話興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將以產品系列中的餘下部件打響騰飛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實踐表明,他的研發有回報。因此他購買的第一批設備也是以滿足這種產品生產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揚所說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那麼他的投入將從哪兒收回?騰飛投入生產後的利潤從何產出?難道,他為了報復楊巡,將設計圖紙賤賣,反而砸了自己腳面?柳鈞鬱悶得肋骨開始隱隱作痛。
車進市區,路上逐漸熱鬧起來,董其揚讓柳鈞停車,他在這邊打的,他不願與柳鈞的接觸在老闆心裡留下什麼不良印象,畢竟他在現在的位置還不算屁股坐熱。下車時候,他跟柳鈞和善地道:「柳總,我初來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後有什麼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總請教,希望柳總把我和我老闆一分為二啊,呵呵。說起來,柳總,我們兩個互補,以後你有銷售方面的難題,儘管找我。」
「謝謝,以後一定請教。」柳鈞猶豫了一下,問,「那麼董總看好美國買來的圖紙?」
董其揚搖頭,「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兩位大股東對我的要求是盡快獲利。買美國圖紙是性價比較高的選擇。」
柳鈞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其實……機械製造業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揚這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你手頭這些不同處理後的物理數據,都是寶啊。當初我在外資公司,這些數據……別提了,我們中方人員都接觸不到,都是鎖保險箱裡存檔的。你摸的路子是對的,我想認識你。但到目前為止,我看你對市一機還構不成任何威脅。」
柳鈞看著董其揚打車離開,好一陣子沒挪動半分。他被董其揚這個行家點了穴。在德國,他和夥伴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經典」,他們總是追求精益求精,將手頭的活計打造成經典。他沒想到,回國全變了味兒。他幾乎開始相信,董其揚與他打賭一塊錢,他得輸。從他回國一年整獲得的經驗來看,良幣在國內處境艱難,而這種劣幣良幣論,董其揚看到了,爸爸卻沒看到,看起來董其揚確實有水平。
那麼,他是不是走錯路了?就像董其揚說的,在目前的經營環境下,他對市一機無法構成威脅?
柳鈞熱愛戶外運動,熱愛旅遊,他在旅途中總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適應著不同的環境。楊柳樹到了高海拔地區即使能存活,也絕無西湖邊楊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長永遠長不大的小樹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長成參天大樹。他的堅持,他的理念,難道在國內水土不服?
即使楊巡去年將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即使拿著他的錢的施工方項目經理眼睛裡總有若隱若現的不屑,自始至終柳鈞都沒有過懷疑。但這一次,董其揚的一席話,讓他終於看到國內市場的本質。他的心底有一層懷疑悄悄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還是走對了?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已離開去市裡吃慶功宴了,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鑽進高頻屏蔽籠裡。小小的空間抑制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飢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麼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牆,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也被屏蔽了。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然後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面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鐘。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裡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趕去辦公室。
面試,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只要問他過去做過什麼,怎麼做的,期間有什麼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了,看面試官自己怎麼抓辮子怎麼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後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麼。柳鈞與三個人談了半個多小時,只留下一個羅慶。對於這一結果,柳鈞並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了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已經嘗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發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但是柳鈞不肯,他不願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很會有樣學樣,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而且他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麼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麼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麼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乏,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每天鼓動大家,告訴大家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迅速將所有人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只能悶在心裡,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時間,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後,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後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家中只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了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家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週年的禮物。
嘉麗說一週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了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了?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麼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了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作手握紅寶書向北斗狀,只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柳鈞說了幾句就黔驢技窮,又讚美幾句孩子,只好告辭走了,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家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閒,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凶極惡。
酒足飯飽,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於只見幾位男同學,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區,他忽然想見見余珊珊。去年出院後,他嫌余珊珊一張嘴沒遮攔,就沒再見過面,只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余珊珊家樓下,剛想給余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黯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余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鬥雞一樣地跳下車去。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裡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衝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裡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了,這是余珊珊?記憶中的余珊珊頭髮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髮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亮發光。記憶中的余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後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人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柳鈞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