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柳鈞繼續搖頭:「我沒那麼白兔。可我不知道心裡煩什麼。阿三,如果我進去,你抱淡淡去娘家住幾天。按宋總的說法,他不會讓我進去時間太久,你們娘倆需要有人照顧。」

崔冰冰飛老公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嘉麗。你進去幾天,我請假幾天,專門替你去騰飛坐鎮。哼,從來沒有擺過老闆娘的款,這回一定要好好過把癮。弄不好索性把你老闆位置篡了。得,先給你煮個糖水壓壓驚。」

柳鈞追著崔冰冰進廚房:「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煩。」

「正常,正常,你若不心煩你就是劉備了,你知道我最討厭劉備那種動不動雙目含淚的猥瑣男。但這兒不是有很神聖的媽樣的寬闊胸懷嗎?你有什麼心煩儘管說出來。」

柳鈞哭笑不得:「阿三,你可以陪我長吁短歎兩聲嗎?你這麼鎮定弄得我感覺很弱智啊。」

「是真的,我出道以來已經給好幾個這樣那樣進去的前輩接過風,第一次還跟著心驚肉跳的,對他們也挺鄙夷的,後來就道德觀念淡薄了,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在混,或多或少擦個邊,連媽媽們都要幾百幾百地行賄幼兒園老師,何況我們。誰給捉出來肯定是站隊沒站好,沒給捉出來的也未必清白。噯,我不是鎮定,我是麻木,你這下舒坦了吧?」

「老婆,你是我的精神棟樑。」柳鈞抱住妻子真真假假地讚歎了幾句,到底是心頭放下了許多。有些不知名的煩悶,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些。

可總還是擔心的,最擔心的是有可能的失控,或許宋運輝也有鞭長莫及的盲區。第二天在崔冰冰安排下,柳鈞與一個幾進幾出的前輩見面,請教了許多問題。而且有不少問題他還沒想到,前輩主動提點了他。於是,柳鈞接下來首要大事,乃是弄清安總的失蹄,究竟是有誰從上而下地搞安總,還是安總民憤太大不捉不足以平民憤。據前輩說,弄清這個本質的區別,才能讓自己有效應對,保證立於不敗之地。

但沒等柳鈞將安總失蹄原因弄清楚,一輛公檢法的車子早上過來騰飛,將柳鈞接走,同時還將柳鈞的辦公室貼了封條,抱走裡面的電腦主機和筆記本電腦。柳鈞心中瞭然,在眾目睽睽下跟便衣人員下樓上車。幸好來人並未用強,若非來的是一輛標誌太明顯的公檢法車子,別人會誤以為柳鈞來了朋友。而柳鈞聽到有個來人是本地口音。但是下面車子的車牌是來自東北那地兒。老張一見那陣仗,就分別給柳石堂和崔冰冰打電話。

柳鈞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被拉去東北,而且眼下宋運輝一行還在德國,他落在本地還好,落到外地,等宋運輝回來還能管得住嗎?好在車上三個來人都態度挺好,除了聲明坦白如何抗拒如何之外,其他話都聽著很家常。車子經過一處路口,柳鈞一看沒向左拐上那條通往高速的公路,心裡先寬了一點。於是他開口提醒來人,他是科學家,那台筆記本電腦裡面有很多研究資料,不少是獨一無二需要保密的,希望大家檢查時候不要銷毀那些資料,因為沒有備份。

然後,一行停在本市一幢政府大樓下面。柳鈞開始管住嘴巴,根據前輩的提示開動腦袋裡的邏輯機器。

崔冰冰一接到報訊電話,就跟在大戶室裡泡著的公公柳石堂簡短談兩句,說一下情況,便請假出來與公公在附近咖啡館面談。討論結果是,柳石堂去公司坐鎮,她在市區跑關係,看發展。期間給柳鈞打一個電話,接通但沒人接。崔冰冰乾脆發一個短信過去,問要不要送換洗衣物。過了好一會兒,幾乎在兩人決定結賬離開時,才有短信過來,說暫時不用。崔冰冰也不知道這個短信是不是柳鈞發的,因為這麼特殊的時刻,這麼難得的短信居然沒有一個讓人寬心的字,顯然不符合柳鈞的風格。

柳石堂見兒媳言語鎮定,可臉色大變,就勸崔冰冰不用太擔心,這年頭公檢法對行賄者客氣得很,何況是宋運輝有過明確表態的。崔冰冰不禁摸摸自己的臉,還以為她能冷靜應對的呢,雖說她也知道事情不大,即使柳鈞在裡面全部招認了,問題也大不到哪兒去,可想到親人這會兒正失去自由,說不慌是不可能的,就像柳鈞所形容的,說不出的心煩。雖然公公勸她鎮定,可是公公臉皮僵硬,又能比她好到哪兒去,都是關心則亂。

只是打聽一下柳鈞的現狀,而不干擾司法,這等小事崔冰冰只要給父母打個電話就行。這年頭高職高位高薪的人有不少同時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本市第一號的三高專家為女婿的事情求上門去,豈有不給面子的。很快崔冰冰便得知,宋運輝早已在裡面打好招呼,柳鈞不可能北上。該「三高」還說,既然是崔醫生的女婿,他們自然另眼相待。至此,崔冰冰完全放心,他媽的,只要人在本市,即使柳鈞全被逼供出來,也出不了大亂子。

於是,剩下的事情唯有等待。崔冰冰果然抱淡淡去娘家住了。這種時候一個人在家,她覺得房子太大,大得心煩。

好在,等待的時間不長,第二天傍晚,「三高」便通知崔父去接女婿。崔冰冰與柳石堂一起去,見到態度從容的柳鈞從裡面出來,彷彿只是到裡面辦了一件公事。「三高」一起出來,囑咐柳鈞這幾天別離開本市,隨時準備接受問話。當然,這些話是說給崔父聽的,無非是在崔父面前賣個人情,人家這是破例提前放你女婿自由,你得記住了。

等「三高」一走,柳鈞擁抱了一下妻子,附耳輕道:「什麼都沒說,我的邏輯能力比我預想的強,原來我真的很聰明。」

柳石堂見此與親家對笑,兩人先坐進車去,柳石堂自覺坐到駕駛位,心疼兒子剛出來,不捨得兒子再操勞駕車。崔冰冰則是哈哈笑道:「天才青年汗臭十足,給人嚇出的冷汗吧?」

兩人也跟著坐進後座,柳石堂趕緊給兒子說說親家的功勞,大家一頓彼此安慰下來,車子已經到了崔家。崔家只有崔冰冰一個女兒,自然是將女婿當兒子看待,進去崔母已經什麼都準備下了,直接就把柳鈞送進浴室。柳石堂唯獨阻止兒子接觸孫女,說兒子身上帶著晦氣,不能沾染到小孩子身上。於是柳鈞在屋裡面洗澡,外面四個成年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唯有淡淡站在學步車裡「刷刷」地撞來撞去。

一會兒柳鈞出來,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裡面的事情。柳鈞說他等著調查人員上門的那陣子心情最差,總感覺好像有什麼飛來橫禍要降臨頭上似的,滿心都是不安和煩躁。反而上車跟來人對答幾句後,心情完全安定下來,來都來了,又死不了,還能怎樣,那麼就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因有前輩高手教育在先,柳鈞不急不躁,即使對方拋出安總已經招供等誘餌,他的回答萬變不離其宗:我是個科學家,我不需要用行賄手段爭取一個純粹的研究項目。那幫人問不出什麼,就查他電腦,台式機的主機和筆記本電腦一起查,至今電腦還被扣在那兒。不過他在裡面受到的待遇不錯,有不錯的盒飯,與坐他對面的人吃得一樣,晚上還睡了一覺,雖然睡得並不舒服,被蚊子吵得慌。他能夠不出城,是得益於宋運輝,而在裡面獲得優待,則肯定得益於岳父大人。至於那個案子,就得看安總的嘴巴夠不夠堅強了。可若是有人自上而下地搞安總,安總即使再有渣滓洞精神也難閉嘴。

崔冰冰很好奇,什麼叫作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在什麼地方需要用到邏輯能力。可惜她得管淡淡睡覺,只能有一茬沒一茬地聽幾句。終於等到淡淡睡著,她才出來再問。柳鈞就告訴她:「他們提出的問題都有目的,他們希望通過提出雨點般的問題把我繞暈,以獲得或真或假的答案,然後他們再通過將真假答案中的蛛絲馬跡進行串聯比對,推知事實真相,再對我進行更進一步的挖掘。我對於他們的問題,總是告訴他們我對前哪個問題有這個答案,但是我的答案與你們後問的幾個問題之間存在的是充分關係,或者是必然關係,也或者是充分必然關係,所以你們能或者不能據此提出接下來的這個問題,這是邏輯關係的要求。越到後來,我感覺越有趣,完全置身事外把它當作一個邏輯課題來對付。因此到昨晚的時候,他們憤怒地發現陷入邏輯怪圈,他們那些準備不充分的三板斧的問題全部被我簡單地引向幾個現成答案,那幾個現成答案我都寫在紙上,供他們明確參考。」

崔冰冰被繞得暈暈的,柳石堂則是笑道:「小時候外面闖了禍,也是這麼回家對付我,他反正是最無辜,最有理由。呵呵,最後我只能武力解決。這回幸虧有我們這麼多人幫你在外面奔走,要不然,關你三天三夜不讓睡覺,幾班人馬車輪大戰陪你玩邏輯,看你還挺不挺得住?」

「所以美國在關塔那摩設立監獄對付那幫恐怖分子,在本土就不行,遇到你這種人就吃癟。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尊重罪犯人權把自己作繭自縛了。」崔冰冰笑道。

「我們國家現在也施行無罪推定了,眼下我只是嫌疑人,而不是罪犯,這其中有本質區別。」

「去你的,若沒爸爸和宋總,你就從頭到腳都是罪犯。今天他們沒再問你?」

「他們顯然昨晚備課很辛苦,而且肯定求助於外援。但我也不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你讓人家很沒面子,你當心人家惱羞成怒。」

「如果我昨天被直接帶上飛機向北飛,我就不能用這種態度了。我既得閉嘴,又得讓他們滿意。不過他們昨天跟今天都氣得笑。還好,這年頭大家心態都很好,都挺寬容。不過心理學這東西真可怕,好幾次我都快被誘導了,幸好腦袋裡有根深蒂固的邏輯弦,及時指出他們的不合邏輯。想想就冒冷汗。」

崔冰冰瞪了會兒眼睛:「爸,你做手術的時候有沒統計一下,理工科生的腦袋打開來是不是跟常人很有不同。」

「嗯,大多數人腦細胞是圓的,唯有純種理工科生的腦細胞是方的。連血管也是方管,當然,心臟更長得像魔方一樣有稜有角,條塊分明。」

眼看親人們情緒穩定下來,柳鈞不敢歇息,連夜趕去公司,其實未必他離開兩天一夜公司就會大亂,但是他有必要去公司現身一下,以示他沒事,穩定上上下下的心。他做公司這麼多年已知,人心齊,泰山移,老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

柳石堂一定要跟著去,說是做個車伕也好。

從最遠的騰達一路穩定到研發中心,順便處理一些工作,到家已是零點。崔冰冰提前領淡淡回研發中心的家。柳鈞進門,見到的是以高難度蛙泳姿勢趴在單人沙發上睡得呼呼直響的妻子。可見她昨晚也是一夜不曾好睡,否則身為夜貓子的她不可能這個鐘點這種姿勢在沙發上睡著。而此時柳鈞也是心力交瘁,原本滿心的話想跟崔冰冰說,此時累得只剩兩個字:「憋屈」。他一屁股坐在崔冰冰身邊,久久不能動彈。

而他還連累他的家人一起受累。這兩天一夜,多虧了崔冰冰。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崔家在他進去後,肯定會為他的權利而積極奔走,更在於他在裡面失去自由的這段時間裡,因為想到外面有崔冰冰在,這個強悍精明的分行副行長在,這個真心愛他的妻子在,他不用為他缺位這幾天的騰飛操心,也不需要為這幾天的小家生活操心,因為他無後顧之憂,所以他能安心,他能鎮定,他能以絕對的理智應對困厄。

此時面對睡相有點兒傻的妻子,柳鈞心中滿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感慨,想不到兩個陌生的人會結成一家,想不到這一家人還越來越近,親密超越血緣。生活真是神奇。這兩年,有好幾次他已經覺得心力交瘁,彷彿躺倒了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像現在一樣。可是第二天醒來,全身發條依然沒有鬆懈,因為他身邊有個理解支持他的同行人。

三萬米上空,上飛機前剛獲悉柳鈞平安出來的宋運輝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大家都說柳鈞不容易,替人受過,估計現在心情很糟糕。唯獨一位也熟悉車內機械的車友不以為然,他認為柳鈞雖然辛苦,可是這麼多人中間,唯獨柳鈞認真從事自己真心喜愛的工作,而且在工作中不斷取得可喜成就,他相信柳鈞心裡不會認為這點兒辛苦算什麼,這點兒辛苦也不至於打擊柳鈞的熱情。

宋運輝一聽,得意地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是,因為喜愛,心中有種內生的動力,即使遇到挫折,偶爾有些沮喪,但都能很快過去,很快眼前就有新的樂趣等在前面。可可以後想做什麼?」

「我要在海邊開一家很有個性的小店,專門賣衝浪板,不賣低能的救生圈,還賣冰淇淋、甜甜圈。每天曬得黑黑的,看美麗的大哥哥大姐姐。」

夫妻倆面面相覷,一邊忍不住地笑兒子這麼小已經曉得看沙灘上的美女帥哥,一邊驚訝兒子不思進取的理想。他們小時候經常被老師要求寫理想,男孩子總是嚮往當科學家,當將軍;女孩子則是希望成為居里夫人第二,大約從沒有人嚮往當一個雜貨店老闆,而且還是小店的老闆。兩人需要非常辛苦地調整心態,才能和顏悅色地告訴可可,這個理想不錯,爸爸媽媽無條件支持。

「如果來一場大颱風,把小店門窗吹爛了怎麼辦?會不會來找媽媽哭鼻子啊?」

「不會,我那時候是大人了,我會吹著口哨把門窗修好,然後去幫別人,順便掙點兒工錢。」

梁思申驚道:「還吹著口哨呢,這境界真高。難怪我工作不順的時候可以情緒低落一個月,原來我從事的工作不是我喜歡的。」

「你喜歡數學,後來被什麼天才打擊了。我看你心底依然喜歡數學,前幾天一直拉著我談在柳鈞那兒看到的計算。」宋運輝道。

「媽媽為什麼不繼續學數學呢?」

「媽媽那時候忙掙錢,都是被你爸引上歧路的。」

「爸爸,你真不好。」

「你媽抵賴,你媽上大學的時候忙著炒股票炒匯率玩錢掙錢的把戲,爸爸那時候聽都沒聽說過。」宋運輝抬頭跟妻子道,「那時候你不能算很愁學費,是跟你外公鬥氣吧?現在看來,你還真挑了一條速成來錢的道兒。」

「真麻煩,你不能裝作不知道嗎?我一點兒隱私都沒了。」

宋運輝看著妻子的鬼臉笑:「現在可以考慮撿回你的數學嘛,家裡有我一個人上班差不多了。你還可以與兩個兒子多點兒相處時間。你的收藏愛好也需要時間。」

「你巴不得我回家做家庭婦女,偏不。」

可是梁思申的心思活動開了,如果有時間,她真想讀數學碩博課程,她還想跟著柳鈞的研究小組,將數學應用到設計中,小可可已經表現出極強的數學天賦,她得花時間引導,還有她不想與丈夫總是聚少離多……為什麼不學學兒子只要開一家小雜貨店滿足於看美女帥哥的良好心態呢。可是那日進斗金的工作……

一路上,可可的理想成了大人們的話題。大人們一致鼓勵可可想自己所想,不要有所顧忌,可是面對自己最本性的理想與生存、社會地位和財富慾望之間的衝突,一致沒了下文。

「我想起楊巡太太任遐邇跟我說起的離婚原因。」坐在租來的商務車上,申華東將車子開得飛快,梁思申見怪不怪,照常說話,「她到美國,幾天緊張地安頓下來後,便開始豐富的異鄉生活。她忽然發現原來的生活就像是被一個工作狂上了發條,可是生活中不應該只有紅著眼睛掙錢這一項,生活中應該有時間停下來,品一杯茶,聽一個曲子,甚至做一次久違的遊戲。她與楊巡溝通多次無效,楊巡完全不贊成她的小資閒情。可其實遐邇已經很牛了,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還兩年內通過美國的CPA考試,所以她家完全是個觀念差異的問題。」

「楊巡不懂得生活這門課。他也鄙夷這門課吧。他生存感太強了,上了發條停不下來。」

申華東在前面插嘴:「對了,他跟我提起過,進娛樂場所不是為生意,就是為慾望,要不沒事唱歌去幹嗎?閒了沒事幹,那點兒時候多的是事情可做,寧可加班看賬。」

宋運輝最瞭解楊巡那種小時候被生活逼迫出來的拚命習性,他當年可是非常欣賞呢。現在回頭再看,他其實依然無權置喙楊巡的習性,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比如他現在能請假那麼多天出來遊玩,幾乎是屈服於對太太的愛,若非這個梁思申,他也是個上發條的工作狂。他能轉型,可以說完全仰賴太太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惜楊巡的太太制服不了楊巡。

宋運輝一行從德國回來,柳鈞的電子郵箱裡立刻塞滿那幫人出行的照片。想到他在裡面與同志們大辯邏輯的時候,那幫人在德國玩得盡興,他欲哭無淚。而更讓他欲哭無淚的是他爸爸那男公關為騰飛跑政府對公司科研行為的資助,眼看已經很有眉目,可是據可靠消息傳來,騰飛的私營身份是個大問題。其實候選名單中也有其他私營企業,可人家的法人代表不是人大就是政協代表,最不濟也是個有娘家的民主派人士,都是有頭有臉的,哪像他是個孤魂野鬼。

可是現在流動資金緊得柳鈞到處蹭朋友頭寸,政府這回的資助又很大手筆,他即使能得到最小份的六百萬的一年期無息貸款,只要年底根據要求拿出一項有份量的專利——這對他幾乎是小菜一碟,他的困境就能稍微舒緩。他唯有到處求助。他找上宋運輝,請宋運輝幫忙開口,為他爭取資助增加重磅砝碼,宋運輝是他目前嘔心瀝血做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究最有力的證明人。他也找上申寶田,希望申寶田這位本地經濟界大佬幫忙說話引薦,顯得他並非孤魂野鬼來歷不明。他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到處求助。

宋運輝回家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忙完工作,有時間關心柳鈞的進度。他奇怪柳鈞靠著太太那個銀行高管的大樹居然還貸款不易,騰飛而今規模也算不小,可眼睛還盯住區區六百萬是不是有點兒目光短淺?柳鈞據實相告,由於安總那兒被迫踩剎車,他太太能想的合法辦法幾乎用盡了,他不願太太走違法亂紀之道,要不然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太太貸款給那些利用商業融資做放貸生意的人,那些人轉手以人情價放債給他。可是他看到那些人操作中以月息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從私人手中吸儲,再以翻倍以上的利息貸出去,他非常心驚,不認為這種瘋狂而不正常的利息可以維持。所以他不願太太為此冒險,對那些人網開一面,給自己埋下顯而易見的隱患。

而另一方面,如果不走曲線救國的借貸之路,他發現很難從個人手中獲得貸款。眼下市面上的私人借貸利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比他當年初建騰飛時候更瘋狂,而那時候他已經私下罵那些私人借貸是高利貸。他這樣的製造型企業如果只是為幾天的資金周轉借個頭寸,倒是可以,可他現在需要的是起碼半年的貸款,借這等高息貸款無疑飲鴆止渴,即使他這等優秀製造企業不錯的利潤率也支付不起那樣的高利息。可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錢卻不愁借,根本不會被他騰飛的穩定回報和大筆批發性借貸量所打動。他是無路可走,眼前既然有市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而他又是除了私營身份外其他條件全部優勝,怎能不竭力爭取。

連宋運輝都很奇怪,究竟是誰在借用那些高息貸款,而且市場居然還那麼大。他也聽朋友說起民間高息借貸,大家都懷疑與曾經備受打擊的民間抬會有關。宋運輝答應幫柳鈞竭力爭取,他甚至直言不諱,若連騰飛這樣的企業都無法獲得鼓勵企業科研的無息貸款,本市還能有幾家有此資格。柳鈞一聽宋運輝這話,就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裡團團轉,必須竭力保持平靜才能繼續正常通話。

末了,宋運輝認認真真問一句:「有個世界排名前列大學的數學本科生,海歸,放棄專業多年,想到你那兒撿起從小的愛好,不要工資,你那兒收不收?」

柳鈞腦袋裡立刻冒出梁思申:「收。我的研發中心現在免費對我母校開放碩博研究基地,有幾位師兄弟來了後發現與我這兒的理念一致,也看來能獲得提升和還行的收入,畢業後來我這兒工作了。其實我這兒做到這種地步,最講求的就是興趣和天資了。如果沒猜錯,是梁女士吧。歡迎,我這兒大把計算。」

「對,我太太,被你感召了。她從德國回來下的決心,這幾天正處理交接工作,很快就會投靠你。」

「呵呵,怎麼可能,我家連我女兒都知道我的學習榜樣是宋總……」

宋運輝打斷柳鈞:「事已至此,與東北那邊的合同,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有兩個打算:一是爭取有條件的時候連本帶息還掉他們的前兩期投入,換回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專利獨有;二是他們給我多少錢,我給他們多少比例的研究成果。可是他們那邊現在亂套,我連找誰談都找不到,而且我是他們的審查對象。再者,他們拿走了我的筆記本電腦和辦公桌上的台式電腦,我很擔心若是有人別有用心竊取我電腦中的資料,我談判的底牌還有沒有。」

宋運輝不禁歎息:「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即使你這邊好事多磨,在我眼裡卻還不是最麻煩的一個分段,還有人遇到更大麻煩。想做成一點兒事情,非常難。希望你堅持到底。」

「研究到目前階段,我的困難唯有兩條:錢和別把我抓進去。」

宋運輝啞然失笑,這兩條對於他,倒是容易解決。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他以為已歷經萬劫,苦不堪言,想不到還有比他遇到更大麻煩的。整個東海一號劃成多少分段,作為總協調人的宋運輝,該如何焦頭爛額啊。可是人家看上去並不。可見崔冰冰說得沒錯,那是神人。

然而,也有人將柳鈞當作神人。嘉麗找上他,而且是晚上打車直接找到他們家,將他和崔冰冰一網打盡。在嘉麗眼裡,柳家夫婦無所不能,尤其是柳鈞。

嘉麗一臉焦慮,身不由己地揉著一角裙子,開門見山地問:「姐姐一直跟我說宏明太大膽,我越想越擔心,可宏明跟我講的我又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宏明一頭烏髮幾乎全部變白了,我想他要不是非常冒險,又何至於操心到了白頭。我只有來問你們了。柳鈞、冰冰,你們兩位都是能人,你們請千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冰冰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麼?」嘉麗的題目太大,崔冰冰怕自己答出不該說的問題。

柳鈞趁嘉麗不注意,給妻子一個眼色,崔冰冰立刻心領神會,閉上嘴巴。柳鈞轉一個身,將後腦勺對著嘉麗,道:「嘉麗你看,我是不是也很多白髮?這是沒辦法的事。市場已經近乎飽和,每一家企業想立足於競爭激烈的現代市場,必然需要築造他人無法企及的門檻,比如資金門檻、政策門檻、技術門檻、地域門檻、風險門檻等等。比如宏明祖上無法庇蔭,唯有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建立技術門檻和風險門檻。同樣的,我如果光有技術門檻而不冒險,那麼我只能是個循規蹈矩的工程師,無法做企業主,做企業就只能冒一定的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就給傳喚進去,把冰冰急死。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局外人看著心驚肉跳而已。可局外人如果不心驚肉跳,那麼大夥兒都大膽進入我們賺錢的領域了,我還賺什麼錢。所以適當的冒險是常態,我們正常經營就是用各種辦法來應對危機,將危機有效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你看你一聽我被傳喚就這神情了吧,其實我出來就跟宏明通了電話,他經常應對危機,就不會像你一樣驚惶,而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就完了。我出來回家,冰冰在呼呼大睡,我們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說了,適當冒險是我們的常態,你不用太擔心。」

「可你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啊,都已經白頭髮了。」嘉麗連聲歎息。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