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冰冰看柳鈞說得天花亂墜,她想也只能這樣,要不然告訴嘉麗了,能讓嘉麗做什麼,瞎操心?或者讓嘉麗盯住錢宏明?可錢宏明是盯得住的嗎?崔冰冰都沒把握盯得住錢宏明,錢宏明從事的那套,精準地鑽了政策空子,而且在一個個大幅度跨領域的政策空子之間將錢運作得游刃有餘,崔冰冰曾經試圖摸清那路線,等弄清後,她也歎為觀止,不得不承認錢宏明的腦瓜子靈活好用,配那個「錢」姓,其實那一套也是技術,是高級的軟技術門檻。如此說來,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起碼錢家可以風平浪靜。
嘉麗這幾天囤積起來的擔憂被柳鈞和崔冰冰搭檔著解說,如冰雪見暖陽,消融得很快,一會兒便無話可問了,覺得該說的都讓兩人給解決了。柳鈞見此就提出由他開車送嘉麗回家。
但是嘉麗上了車,還是道:「可是柳鈞,為什麼我總是提心吊膽呢,總覺得有什麼意外或者不測即將發生,可是我一點情況都摸不清楚,幫不上宏明的忙,甚至我擔心拖累宏明。」
「你瞎操心是多餘的,不過你如果有意識地做一些危機防範工作,在家中建立宏明之外的另一道保險,我認為很有必要。我跟阿三結婚的時候是簽約公證財務獨立,當時阿三想不通,但是現在我們雖然錢混在一起用,可形成新的共識,那就是賬戶依然分開。說難聽點兒,從法律上從人情上都說得通,萬一我有什麼事,影響不了阿三的財務,阿三有什麼事,影響不了我。我們在家中建立多道攔水壩,我們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可是我不工作,我的財務就是宏明的財務,甚至我爸媽的財務也是宏明的財務,外人一看就門兒清。」
到錢家樓下的時候,嘉麗讓柳鈞在車裡等等,柳鈞以為嘉麗又是給淡淡買了什麼東西,卻見嘉麗拎下來一隻帆布包。等嘉麗坐進車裡將包打開,柳鈞見到一摞摞的錢,他憑經驗估計,有十幾萬。
「這些都是宏明每月交給我的家用多出來的,宏明讓我使勁兒用,我用不完就存在保險箱裡,讓宏明哪天錢緊了可以拿去,起碼可以給同事發個工資。宏明一直不看也不要。你剛才說的我都聽得進去,我在別的地方幫不上宏明,設個雙保險還是可以。請你把這些錢拿去,幫我存上,用你的名字。我以後經常會交現金給你。」
「也是個辦法。不過……這任務可不可以交給宏明的姐姐?我這就帶你過去。我……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我更信任你。」
柳鈞提出要寫收條,嘉麗也不答應,嘉麗只提出一個要求,知情範圍限在柳鈞、崔冰冰、她與錢宏明這四個人中間。柳鈞就這麼平白拎了一包錢回家,跟崔冰冰一說,兩人一起驚訝,柳鈞連連自誇自己好人品,倒是暫時忘記東北那邊今天打來的電話,那是明確告知有錄音記錄的電話,那邊哪兒那麼容易放過他。不過憑他對那些人問話的推理,他懷疑安總沒招供他這件事,當然,只要安公子還好好待在澳洲不回國,也當然,安公子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回國。這年頭誰也不傻。當然,他的出境記錄給查出來了,但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除非他們大動干戈查他德國信用卡的賬戶。更何況,向安總送錢的又不止他這一家,他可不必傻傻地將來自東北的壓力化作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動力,他現在別的不說,首先得贏了這場攻心戰術。好在工作很忙,多的是事情讓他分心。
梁思申結束上海公司的交接,以後脫身具體事務,改為把握大方向,於是閒下來的她一個華麗轉身,開始好好生活,繼續愛好。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工作專心的人做其他事也不會三心二意。梁思申好好撿回數學一看,原來已經丟得七七八八,心裡一急就化為行動了,在研究中心邊做邊學,進境神速。於是宋運輝不得不經常晚上親自過來將老婆拖回家。
由此,宋運輝更瞭解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進度和難度,原來柳鈞那孩子叫喚得不響亮並不意味著沒麻煩,這種人越發對宋運輝的胃口,他也是個遇到苦難不願吭聲的。可是他再努力幫柳鈞,雖然總算擠入政府接濟名單,幫柳鈞獲得無息貸款,可騰飛作為名單中唯一私企,而且又是好死不死沒有噱頭的傳統製造企業,最終只拿到六百萬的最小額度。宋運輝簡直無顏見人。
柳鈞卻還是高興得跳了,六百萬,大旱逢甘霖,幾滴也好啊。他將資金全數投入騰達,將新開工的騰達熱氣騰騰地運轉起來。騰達與騰飛的理念大大不同,騰達降低品質,但是大大地跑量,又通過羅慶有效開拓市場,盡力將產品全數轉化為資金,並提高資金周轉,於是開戶銀行賬戶上的資金流飛速加大,而且流轉迅速,月進賬額度終於龐大到讓開戶銀行動心的地步。崔冰冰瞅準時機,搭准那家開戶行信貸主管的脈搏,讓柳鈞適時出面向開戶銀行申請擴大授信額度。這種情況下,適合申請銀行承兌匯票。
當然,這個結果是壓縮研發中心的支出而得。騰達切走最大一塊蛋糕,研發中心不得不忍饑挨餓降低設備試運行的頻率,研發進度被迫降低。柳鈞心頭跟割肉似的,可是彈盡糧絕之下,他又能作何選擇呢。他只能等新的貸款額度獲批,以解研發中心斷炊之急。
他這邊慢下來的時候,東北那家公司卻是新官上任。宋運輝有一天皺眉告訴柳鈞,可能柳鈞電腦裡的資料洩露了,東北那家公司正召集各方人手做最後一搏,新任總經理來人來電對宋運輝信誓旦旦做下保證。「他們將合同扔開,直接撇開你。」這是宋運輝做出的合理化推測。
「根據合同約定,他們有理由在三個月付款期過後因不付款而中止合同。但他們可以得到前兩期付款應得的分段研究成果。我在被搜去的主機上裝的差不多就是那些內容,也是我北上向他們多次技術交底的內容。他們不會得到更多。他們估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已得到多少,所以直接不問自取,懶得跟我交涉。」這就是崔冰冰給柳鈞找的那位前輩給予的提示,「問題是,以他們公司員工的精神面貌,他們能完成最後一步質的跨越嗎?」
梁思申在邊上笑道:「老闆你掉以輕心了。一家國企老總辛辛苦苦佈局那麼多年,結果在改制臨門一腳的時候,被人摘了桃子,你以為摘桃子的人能是尋常人嗎?至於摘桃子的人目的是什麼,目前我們只能從他最新的行為中尋找答案。」
柳鈞倒吸一口冷氣:「那人想好好運作工廠?其實那家廠的技術實力是很不錯的,他們全公司如果換一種精神面貌的話……」
依然是梁思申道:「也不能一概而論。能把佈局多年、上上下下根基扎實的老總撬掉的人,一般應該大有來頭。可是大有來頭的人多的是拿來頭換大錢的機會,有幾個是肯安下心來做傳統產業經營的,所以你也不用過於擔心他們與你競爭。」
梁思申信手拈來,跟柳鈞舉例說明大有來頭的人篡奪一家大國企負責人的企圖之多種可能,她讓柳鈞根據那家公司情況對號入座,以做出合理應對。就在柳鈞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空手套白狼手法驚得瞠目結舌的時候,梁思申被丈夫領走了,留下柳鈞兩眼轉來轉去像個貓頭鷹。
大有來頭——不怕官司——不擇手段——錢……柳鈞腦袋裡一個激靈,忽然想到與他簽有保密協議的幾位教授。東海一號分段項目研發工程量極大,即使有騰飛的工程師吃裡扒外,也得北上做好幾天才能將數據正確地導出去給別家,眼皮子底下的幾個人,這方面的保密工作倒是可控,唯獨那幾位教授,若是他們違反保密協議,而對方又掩蓋得好的話,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了。屆時協議有個鬼用。
那就,騰飛什麼都白幹了,將虧本虧得吐血。柳鈞的腦袋瞬間失血。不,不會白干,他們獲得了方式方法,他們可以另尋其他產品的出路。柳鈞不斷安慰自己。可是,為了獲得完全的方式方法,他必須繼續投入,將研發進行下去,一直進行到底,做出產品,否則,半拉子的經驗有什麼用。繼續投入……錢從何來?
前陣子與風投接觸,你來我往談了幾個回合後,理念徹底不合,退出了,不過風投的私下說法是,傳統企業太沒概念。新的貸款也一時無法很快到位,可這不,北邊來了一條狼。那條狼與東海集團簽有合同,只要2007年底之前拿出產品,那麼生意就是他們的,騰飛再努力都沒用。而且那條狼若是先騰飛一步將產品研發出來,又先騰飛一步將涉及的技術全部申請專利了,那麼騰飛即使堅持到底也沒用,取得的經驗將無法應用到其他項目上,否則就是違法。
柳鈞懷疑他的腦神經不是短路就是揉成亂麻,好多想法,可好多絕路,越想越煩。他一個個地給教授們打電話,曉之以利害,唯有一位教授告訴他,那條狼已經聯繫過他,開價很高,他考慮到違約就拒絕了。唯一教授的話讓柳鈞對人性最後的幾絲希望幻滅,都是一家大學的,那條狼不可能只找一個不及其他,而其他幾個教授沒告訴他,那還能意味著什麼。
這一刻,柳鈞腦子裡忽然冒出的是楊巡的辦法,楊巡當年拿來對付他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他現在不知道多想向幾個不守合約的人砸悶棍。
第二天,柳鈞召集中心的研究人員們開了一個臨時會議,他如實告訴大家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眼下面臨的困境:幾乎彈盡糧絕;而對手又異軍突起以雄厚財力大挖牆腳;騰飛該怎麼辦,要不要投入巨資將項目繼續下去,繼續下去的結果,東海項目的訂單也不會落到騰飛頭上;若是對方挾巨大財力拔得先機,提前取得結果獲得專利,那麼騰飛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柳鈞將問題攤開來,血淋淋地放在眾人面前。不等大家有喘息的機會,柳鈞自己先表了個態:「我不想放棄。」
可是大家都看得到柳鈞空洞的眼神。眾人鴉雀無聲,無話可說。事實擺在面前,對手是已經掌握三分之二進度,又挖了他們牆腳的龐然大物,他們除了放棄,難道死撐到底,自尋死路?東海一號分段已經做了近兩年,兩年裡面,項目是大家唯一朝夕相伴的工作。從感情而言,誰想放棄。可是理智上,不放棄難道自尋死路?他們拼得贏挖走牆腳的龐然大物嗎?
「我們還有一條路,搶在對手前面。」柳鈞又補充一句,眼睛卻沒看向大夥兒,而是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著窗外欣欣向榮的濃綠。要錢沒有,幾位主力外援又被挖角,搶在對手前面談何容易。他全無底氣。
沉默良久,團隊主力譚工慢慢站起來,扔下一句「我放棄」,低頭疾步衝出門去。卻被門口的孫工拉住。孫工問柳鈞:「可以與那邊新老總談合作嗎?」
羅慶在門外反駁:「新老總不會沒考慮過合作,他一定是綜合分析了合作的成本,和他們自己單獨繼續研發的成本,以及成果共享對他們的不利,他們一定看到勝利在一步之遙,綜合分析的結果是他們不需要我們。但柳總,我可以去嘗試。即使是城下之盟,我們也要爭取最良好的條件。我想知道的是,挖角能帶走我們多少成果?」
「多到他們有足夠理由決定不考慮與我們合作。」柳鈞沒脾氣。
羅慶啞了。那還談什麼。
還是譚工,被孫工拉住的激動的譚工,忽然轉身對著柳鈞問:「我們難道一點兒優勢都沒有嗎?我們起碼上上下下熟悉這個項目,可他們得從頭熟悉起。這就是我們的時間優勢。」
柳鈞平靜地補充:「我還想到,他們缺乏一個權威來糅合協調各方技術人員的進度,有機調度技術人員的工作,在這兒,這些事都是我在做。」可柳鈞的目光和聲音依然是空洞的,因為他相信,巨大的財力可以彌補很多很多。
「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譚工熱切地盯著柳鈞,希望老闆給個響亮的回答。
但柳鈞卻是疲憊地道:「所以我不想放棄,我想辦法去找錢。」
臨時會議沒精打采地結束,走出來的人全都沒了精神。羅慶追著柳鈞到無人處,直言不諱地道:「柳總,你今天這個會議是嚴重失策。你若是什麼都不說,弄不好東拼西湊就把研發進度趕超對手了。可你現在這麼一說,人心散了,隊伍更不好帶。」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今天本意是鼓動大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激發那種悲情……我不行,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首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有什麼急事特意趕來中心?」
「柳總,我建議你扔下所有的事,去休假三天。」
「還是先處理你的急事。你別管我,說吧。」
「要錢。」羅慶拉柳鈞坐下,詳細說明為什麼要為這次競標走後門。
柳鈞一邊聽,一邊就開始摸信用卡。這個項目他知道,與那種公司打交道,不掏小金庫的錢走後門,似乎天理難容。但誰都知道現在即使個人櫃檯取款也有五萬元限額,柳鈞只能先打電話與銀行櫃檯方面預約。羅慶等柳鈞打完電話,奇道:「你拿三十萬幹嗎,我估摸著那家有個十萬可以打發了,畢竟我們產品的競爭力和價位目前在國內缺少對手。」
「你多拿五萬,見機行事,務必把合同簽下來。我需要這份大合同再與銀行談承兌。另外十五萬我自己有用。」
羅慶立刻明白那另外十五萬柳鈞打算用到哪兒,但他還是拒絕再多要五萬。與柳鈞一起去銀行,拿著十萬走了。還是省省吧,這麼大公司,掃掃屋角就能省好幾萬呢。從原來做公務員的時候考慮最多的社會效益和政治效益,到現在眼前只有經濟效益,羅慶發現他所經歷的這兩個職位簡直具有質的區別。可他相信他更有人味兒了。
隨著羅慶成功簽得合同,五天後,柳鈞也成功獲得銀行新開的承兌匯票,那其實就是貸款。雖然只有三個月,可是三個月之後還可以再開,因為合同執行期得超過半年。他破例沒有拿著承兌去騰飛財務部,而是揮著承兌先來到研發中心,召集大家看這一千萬。他將小扇子一樣的一疊承兌用力拍到桌面上,就兩個字:「開工!」
眾人一掃眼神中近一個月來的陰霾,歡呼著開工去了。柳鈞拿著承兌去騰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墮落,越來越主動積極地墮落。
唯有梁思申在柳鈞落單時候提出疑問:「這一筆錢,夠用?你真不打算放棄?」
「都已經做了那麼多日日夜夜,我們是全身心投入,嘔心瀝血,我從沒想過放棄。就像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長,可做父母的誰捨得放棄。產品與孩子完全一樣,我們全中心的人不答應。」
「你究竟是企業的負責人,還是弟兄們的大哥?你明知放棄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你們不過是在不合適的時機做了一件超過你們能力的事,放棄不是錯。」
「我們已經看見山頂了。梁姐你參與的時間不長,你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心情。不放棄,也是大家的心聲。」
「你擔心不擔心工廠的人因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工廠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還睜著眼睛往裡跳嗎?」
柳鈞想了半天理由,卻找不到合適的,唯有回答兩個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鈞如看神人。回家吃飯與丈夫說起,她覺得柳鈞作為管理者,太意氣用事。連宋運輝聽著都滿心納罕,再三問太太是否聽錯,或許柳鈞只是表個態,以安撫為東海一號分段操心近兩年的工程師們,其實則是將錢暗度陳倉了。梁思申思來想去覺得這不可能是姿態,若是姿態,有個表態就行,這麼全面恢復回頭就損失大了。
「什麼,他還沒死心?」宋運輝手裡的筷子在半空舉了好一會兒,才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技術型管理人員的倔脾氣上來了,好。」
「官話套話會害死柳鈞,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理智的企管人員。」
「用不著,人的潛能在壓力下會表現出爆發狀態,柳鈞年輕,受壓。而且技術人員嘛,有點兒癡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為止徹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癡人一個嗎?為了個東海一號,這兩年陞官都放棄了,堅守在小半島上吃海風。」
「可人家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家公司的實力除了其眼前的贏利能力和贏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只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麼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了許多。」
「良性了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只有更大。柳鈞的騰飛只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麼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資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癡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個鬼臉:「哦,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家裡嘛,讓她去做老大好了。宋運輝只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做姿態,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設備,卻閒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產能閒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係到大夥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今天又看到老闆手裡不是沒錢,而是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了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布將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制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一臉的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夥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當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裡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麼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說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這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面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麼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淡淡的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必定沒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仿真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了。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了,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麼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麼啊,吃什麼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彷彿嫌老闆走得還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飢,兩人早已走不見了。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回來不急於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短信,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了,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短信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屏幕,看仿真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麼……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塊瞭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量。這條變量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麼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麼在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量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了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了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參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放肆地大笑:「這個我早想到了,早驗證過了,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到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柯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面跳來跳去,嘴裡唸唸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數據。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彷彿是屏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地難受,眼淚克制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出來。因為柳鈞知道仿真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了,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鑽在瓶頸裡看結局,只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的邊兒?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摸不到。好了,現在好了,他們突破最盲目的布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