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頭拿得出多少錢,我大致清楚,幫不到我。我前陣子一直在試圖挽救,買這輛賓利就是博取信任,證明實力。但想不到政策越來越緊,我試圖填補的虧空越來越大,另一方面,我借出去的錢卻越來越難收回來。我看這樣下去就是把我剁碎賣了也填不滿這虧空。現在我手頭沒別的資產,一部分給嘉麗帶去澳大利亞,不多,剩下的就是這些房子,我只敢找你變現,找別人的話,我可能今晚就得給得到音訊的人發落了……」
「你是不是打算拿著房款潛逃?」
「這是最壞打算。但我跟你討論過,我還是認定國家不可能一直將銀根這麼緊著,我等貸款很快重新放開的一天。我拿賣房子的這筆錢先調劑,只要形勢有好轉,我可以立刻翻身。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現在還每天住著,也不會有人知道房子已經過戶,等未來形勢好轉我也可以把房子贖回,只有你能替我守住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這些錢我照數給你。」
「不,房本得給你,一定要給你,萬一我輸個精光,起碼我還能從你手裡討一個地方住。而且,萬一我輸成負翁,債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們就沒辦法了。其實這些已經是不很值錢的房產了,除了我現在住的。兩套別墅早已抵押給銀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經抵押。只剩下這幾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討論一下,我明天等你答覆。我走了,你下車。」
柳鈞一直借路燈光仔細觀察錢宏明,見錢宏明憔悴了許多,但兩隻眼睛雪亮,似是亢奮。想到錢宏明哪兒都可以睡覺,今天卻在車上關掉手機睡覺,柳鈞心裡想到了什麼:「你最近是不是難以回家?問私人借錢填窟窿了?上海一座大廈的改建項目就是籌資借口?」
錢宏明長長歎一聲氣,沒有回答,攤開四肢半躺在後座,仰望車頂,如仰望星空。
「你真瘋狂,你們姐弟一起瘋狂。怎麼辦?這幾天住我公司研發中心去,有保安和全套安全系統……」
「不至於,還不至於,我能應付。」
「繼續拆東牆補西牆?為什麼不考慮一刀子止損?」
「說得輕巧,這刀子除非是法院切下去,我掄,有用嗎。你別問了,你完全是局外人,跟你解釋清楚這些得起碼一周,我只要知道你在這裡,開著手機,我有事找得到你,就行了。你回家跟阿三商量一下,行的話,明天讓阿三跟我姐聯絡,讓她們兩個專業人士做這事,必須手續清楚,絕無紕漏。如果我被起訴,根據民事訴訟法,我必須匯報執行之日前一年的財產情況,這個正當交易最容易被推翻。所以,必須市場價,柳鈞你放點血啦。」
「唉,個人在大環境下,簡直是螞蟻一樣微小。你手頭現金夠不夠?」
「目前還夠,不夠了問你要。」錢宏明依然抬頭望天,說話有氣無力,「你說的那家倒閉集團,我這幾個月其實一直關注著,很意外一個現象,那些個人債權人竟然非常乾脆地走法律途徑討債,而不是自謀出路。我今後恐怕也是一屁股官司。」
柳鈞猶豫了一下:「法院可以對債務人的法人代表限製出境。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趕緊。」
「潛逃容易,想回來就難了。而且我姐沒移民,我走了,所有的矛頭就對準她。不管你對她有什麼想法,她對我猶如半個母親,有養育之恩,我不能拋下她。幸好早一步把嘉麗送走。」
「嘉麗在我這兒存的錢,這就給你吧。」
「我放在澳大利亞的錢不多,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嘉麗需要這筆錢,你先收著。再說也沒多少,十幾二十萬的,頂什麼用。」
「我還有一個額外要求,無論如何,一天給我一個電話,報個平安,不要對我撒謊。」
錢宏明懶洋洋地笑道:「沒那麼嚴重,呵呵,一天一個可能做不到,但有重大變化,我首先知會你。放心,問題沒你想像的嚴重,我只是提前做好退後準備,然後才能放手一搏。我有計劃的,我不能不要回我的錢。」
柳鈞下去見錢宏明,一去就是這麼久,崔冰冰在樓上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怕錢宏明問柳鈞借錢。借錢這種事,以前錢宏明並不是沒開過口,而柳鈞則是什麼抵押物都沒問錢宏明要。可今非昔比,今天錢宏明手中的資金鏈恐怕是岌岌可危,根據她對那一行當的瞭解,今天借錢給錢宏明,那幾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崔冰冰又不是不懂那一行。可是她難道能衝下去阻止嗎?不行,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在樓上待著。
等柳鈞捧一隻大牛皮紙袋上來,將錢宏明的請求一說,崔冰冰一顆心終於放鬆,脫口而出:「想不到錢宏明這個人還真是你好朋友。這事我明天找他姐,他說得沒錯,手續一定要清楚,他這是保護你。」
「我本來想借錢給他,設法給他……」
「不行,理智點兒,現在借錢給他等於填無底洞,不如等他折騰出個結果來,屆時你幫他東山再起也來得及。」
這一回,連崔冰冰都真心地為錢宏明歎息起來。等將淡淡送上床,崔冰冰也將最近工作中的煩惱一股腦兒倒給柳鈞。這幾年放出去的貸款忽然要收緊,怎麼能夠?那些貸款好多已經被企業挪用,諸如流動資金貸款給投入到固定資產上去了,收急了,企業只能倒閉給你看;不收,又有上面壓著。若更是遇到錢宏明那種手裡拿著護照的,逼急了就給你卷包逃出國,留給銀行的就是壞賬。她是每天提心吊膽,斟酌每一筆貸款的來龍去脈是收是放。現在銀行唯一舒心的事是對個人的窗口終於不排長隊了,因為股票跌得夠慘,股民已無心再跑到銀行窗口申購基金。去年是股民開戶人數節節上升,銀行儲蓄步步下降,每天的煩心事是攬儲。現在是窗口門可羅雀,銀行儲蓄節節高昇,她卻依然無比煩惱。有時候真想學嘉麗大撒把,回家享清福。
崔冰冰倒了半天苦水,可柳鈞勸她可以認真考慮退休,她卻又不幹,並非不相信柳鈞,而是最擔心自己變成嘉麗。崔冰冰心裡還有一個最大的疙瘩,那就是持有的銀行股票還無法隨大小非解禁,卻眼看著股指日日下跌,賬面資產天天縮水。那簡直是悲劇啊。好歹在銀行裡待著,還可以大家同病相憐。
柳鈞見了錢宏明之後,心裡就一團疑問,一聽「同病相憐」這個詞,不禁想到錢宏明:「宏明從來不把他的煩心事告訴嘉麗,結果到今天這種日子,他還在對嘉麗粉飾太平,最終還是走回原點,與他姐姐同病相憐。他此時應該趕緊跑,帶上他姐,又不是簽不出去。」
「你真是,他現在跑,捲得走多少錢?他是心不夠黑,前陣子還指著到處借錢填補虧空……」
「他相信他的判斷,他判斷國家不敢一直收緊銀根,他相信很快貸款開閘。所以他想維持資金鏈正常運轉,只要過去這一關,等銀行有新貸款出來,就什麼事都沒了。」柳鈞將上回他與錢宏明辯解的理由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心不夠黑,他考慮問題倒是很長遠,難怪他還守著。而且我替他想想,他現在若跑路,也是心有不甘吧。卷包跑路,才卷這幾套自家最不值錢房子的錢?才多少啊,比起過去經手的上億資金,他怎麼肯罷手。他要不是對貸款開閘心存幻想,早在年初看大勢不好,捲了私人看在賓利面上千方百計借給他的錢跑路,那就光棍了。可惜。我現在是真心為他可惜。」
「他今天似乎是交代什麼後事……你說,如果你沒見到他的車,我也沒下去找他,他還會不會見我,即使見,又會什麼時候見我。他是不是對於把房子轉讓給我這件事很是猶豫。」但問題才問出口,柳鈞心裡已經透亮,「他從小跟我扎風頭,這傢伙,太在意那些意氣,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想不開,誰沒個遇到困難的時候。」
「哦耶,弗洛伊德大神,我即使厭煩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有道理。」
兩夫妻說到很晚。錢宏明則是一個人開車在街上兜了一圈,雖然滿心煩悶,還是來到本城最奢侈的會所瀟灑。反正是回家也沒人,再說,他得讓賓利頻繁地出現在某些人群的眼皮子底下,他需要某些效果。還是錢宏英一個電話把他叫走,這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吸進去的雪茄是什麼味道,一天吸了那麼多煙,嘴巴鼻子早麻木了。但他嘻嘻哈哈地跟雪茄房裡的朋友說,老婆叫回家嘍,做好老公去嘍。心裡卻是不明白他姐這麼晚叫他有什麼事。
到姐姐家,巨大的書桌上滿是賬簿。錢宏明不等他姐姐說話,就道:「我把沒抵押的房子都賣給柳鈞了,市場價,姐明天跟阿三交接一下,手續一定要絕對正確。這些賬別算了,銀行貸款不放出來,你怎麼算都只有一個結果:嚇死自己。」
「怎麼辦?現在債主還沒反應過來,但這個月底要給幾筆利息,你拿得出嗎。要是傳出我們給不出利息,我們有幾條命可以給人家。」
「我一直在想辦法,你別急,不能心急。姐,早點睡,明天出去你得像沒事人一樣。錢的事我會考慮,不過,你那兒還能再借多少,問你那些房地產界的朋友借。最近不是都不敢炒房,手頭有現金了嘛。」
「我連公司裡的員工都借遍了,大家都盯著我月底怎麼付息呢。我愁都愁死了,還有十幾天時間,哪兒找錢付利息。我現在最怕誰家忽然有急用,問我拿錢回去,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出了。」
「姐,鎮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自亂陣腳。你看我借得更多,不還是……」
「鎮定你個頭啊。」錢宏英忽然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拍案亂罵,「你倒是跟你老婆說鎮定啊,你怎麼跟我說鎮定跟你老婆不鎮定呢,我這邊跟人借錢賠足笑臉恨不得下跪,你把我借來的錢送你老婆出國避禍,你把我當什麼,你老婆是神仙我是你們丫鬟嗎?我鎮定你媽的,我這輩子欠誰了,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
錢宏明不吱聲,只是低頭聽著他姐姐亂罵。最近壓力大,能罵出來是好事,他還有柳鈞可以說說,他姐姐更是沒人說話,當然只有罵他。等他姐姐罵完了,他才道:「姐,這幾天你還是住到我那兒去,一起住著,有個照應。我那兒高樓,保安不錯,比你這兒聯排安全。」
「我們到底要怎麼樣?」
「我在想辦法。這時候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今晚就搬我那兒去吧。」
「不去。你少假惺惺,我這一搬走,明天就有人知道,誰知道那些債主能想到哪兒去。你真敢讓我搬走?」
錢宏明歎聲氣,站起身:「姐,消消氣,我是你看著長大的,我什麼人你最清楚。我回家睡覺去,天都快亮了,你也睡會兒吧。這時候再不休息好,腦袋更亂。」
「宏明,你是不是腦袋亂了?」
看著姐姐慌亂驚訝的眼神,錢宏明鎮定地微笑:「我腦袋裡的賬本,比你桌面上的清楚多了。」他微微一撇嘴,一揚脖子,神氣活現地開門出去。但回到他自己的家裡,他將頭鑽在冷水龍頭下足足五分鐘,凍得頭皮麻木才抬起來,對著鏡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回過神,錢宏明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一名債主,那債主大約是被電話吵醒,說話還迷迷糊糊,錢宏明則是中氣十足地道:「阿七,盯梢弄個長相好的,索性讓我收在身邊當保鏢。靠。」說完這幾句,錢宏明就將電話斷了。站在陽台,往下看遙遠的地面,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關心著這間房子。他忽然想起傍晚見柳鈞時候忘記說一件事,不顧勞累連忙發一條短信過去,很簡單:「說件高興的事兒,楊巡通過中間人問我借錢,很急,給的利息很高。」
柳鈞當然不是善茬,早上起來一看見短信,立刻奔走相告。反而崔冰冰一臉疑惑,借錢不是很正常的嗎,高息借款用於轉貸,這種事兒在本地如同家常便飯,大驚小怪的人才真正有問題呢。柳鈞找了許多理由,可都被崔冰冰無情否決,他只得訕訕地做早餐去。
可柳鈞心裡還是高興,實力強勁的楊巡急於高息借款,他怎麼聽怎麼覺得楊巡出問題了,完全無視崔冰冰的反駁。然而下午,柳鈞與全國人民一起目瞪口呆心情沉重地看向四川,趴在網上一遍遍地刷新網絡新聞,獲取地震一線發回的消息。楊巡借款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被他拋到腦後。他第一時間讓辦公室通知四川籍貫的員工趕緊打電話回家問平安。好在兩家工廠加一家中心本來就沒有幾個四川員工,打電話回家也說平安無事。
下班時候,崔冰冰打電話來,讓柳鈞若能準時下班,就去她媽家接淡淡,她與錢宏英就買房事宜製作一些文件,可能會比較晚回家。
崔家家境小康,手頭不差錢,他也想出錢給崔家換個好點兒的小區,可是崔家二老不答應,說沒那必要,於是二老就一直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區裡,周圍步行二十分鐘內有超市有菜場有醫院,他們覺得這樣的小區才是適合生活的小區。柳鈞穿越小區傍晚時油煙機翻滾出來的飯菜香,來到丈母娘家樓下,見丈母娘正好領著一個年輕男子上樓去,他就在後面大步跟上,原來那年輕男子是個破爛王。
崔母不肯賣掉廢報紙,埋怨破爛王給的價格太低,只肯把油瓶飲料瓶賣給破爛王。破爛王倒也不勉強,只是笑嘻嘻說,要賣趕緊賣,這都五月中了,等奧運會後這種東西價格都得跌。崔母一聽便與女婿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破爛王倒是有意思,就把床底下堆積的好幾捆廢報紙都拖出來賣了。破爛王一看這家人有貨,更積極起來,煽動崔母有破爛趕緊賣,那些什麼廢紙廢銅廢鐵廢塑料之類的東西一過奧運准跌,現在是國家撐著門面給外國人看,才有大家的好機會,過了這村沒那店啦。
等破爛王一走,柳鈞就道:「胡說八道,我經常進貨鋼材的省級代理今年一直捂貨,最近更甚,還在碼頭囤了不少鐵礦石,賭我國過不久與澳大利亞的鐵礦石談判結果再度大幅調升價格。國際上大宗商品都在呼啦啦地漲價,哪是我們國家奧運管得住的。」
「今年多災多難,年初雪災,今天大地震,還不知損傷多少,總有壞影響的吧。」
「現在的大宗商品市場很奇怪,就像去年的中國股市,壞消息出來,反而是利空出盡,漲,好消息出來,更漲,任何理由都導致漲。年初凍雨和大地震,估計在大宗商品市場裡會有另一種解讀,救災,災後重建,那不都是擴大物資需求嗎。這個市場真的很怪。」柳鈞曉得丈母娘不服老,也不肯做家庭婦女,實在是為了女兒沒辦法,才住家抱外孫,跟丈母娘說時政,切不可敷衍了事。
可等柳鈞從丈母娘家出來,心裡卻越想越不對,似乎他更認可破爛王的煽動。整個國際上的下游訂單在減少,出口訂單受創的不是他們一家,而是整個同行。近期的倒閉現象雖然被官員們遮遮掩掩,可他們身處其境,心知肚明,那麼影響應該很快傳導到大宗商品交易。即使大宗商品交易受炒作資金的影響,可也不能脫離基本面太遠。即使現在PPI[1]高企,甚至高於CPI[2]的漲幅,作為一個身處製造業一線的人應該看得到,PPI的升勢已經缺乏事實支撐了。只是,難就難在誰也無法知道大宗商品價格的那個六千點高位拐點將在何時出現。
但崔冰冰回來,就反問柳鈞一句:「所有的貿易商依然都在囤貨,難道他們看不清楚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