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工猶豫了好一會兒,「隆盛想要你的技術。老闆原先派別人來,可你看不上,沒錄用。正好當時我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老闆求我出馬,說我肯定能被你錄用。我很不情願,這不是偷竊嗎。可是我不來也不行,老闆太志在必得。我本想來做幾天就回去交差,說沒辦法偷。但幾天做下來,我挺喜歡這兒的研究氛圍,目前工資雖然不高,可這兒你懂行也重視,研發資金投入大,做事有盼頭,我跟隆盛老闆坦白我不回去了。這事兒,左右不是人,沒臉跟你提起,也沒臉再回去見隆盛老闆。柳總,你要是懷疑,儘管開除我。別擔心,我有地方去,我在業內還有點兒名氣。這種事不能光聽我一個人說的,我這個當事人說的不能作準。」
柳鈞張口結舌。那麼,他敢憑孫工一面之詞,相信孫工嗎?
「我們已經合作了半年多,我們的新產品一直經過你我等人的手研發出來,我們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研發時候的思維方式可以與人品畫等號,我相信你。聽說這個懷疑後,我非常不敢相信,我決定先不做任何外圍調查,而是直接問你,希望你不要見怪。今天你的解釋雖是一面之詞,但我相信我們半年多相處下來的感情,和你半年多來的人品表現。如果說是在留你的問題上賭一把,我相信我贏面很大。這件事我們到此為止,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孫工點頭,「這種事只有看來日方長,謝謝柳總信任。柳總,既然這事兒說明白了,我索性跟你提一個疑點。隆盛老闆很不滿我留在這兒,他覺得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很沒面子,他在想辦法讓我在騰飛待不下去。柳總最好查查消息來源。」
柳鈞幾乎暈了。告密——反告密,事情看來越來越複雜,這下廖工也有嫌疑了。究竟還要不要信任?
錢宏明聽聞詳細說明後,也無法做出判斷。若是尋常人等,柳鈞還可以找個借口不敢用,可廖工與孫工都是公司技術棟樑,柳鈞在這兩人身上投入巨大,兩人也是細水長流地持續產出,豈可對兩人輕舉妄動。可問題是眼下此事非同小可,騰飛資金緊張得猶如細細的琴弦,再經不起風吹草動,他柳鈞敢輕易交付信任嗎?
連錢宏明都為柳鈞感慨上了,國內製造業想做科研創新,還真不是一般的難。大環境太惡劣。
柳鈞憋悶得不行,還什麼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練對打,打到趴下為止,才連滾帶爬地回家,睡一覺恢復正常。誰讓他是老闆呢?既然做了老闆,當然只有全部擔著,跟手下哪個員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孫工兩人怎麼辦?他該不該再找廖工談話,讓廖工口頭保證事情並非如孫工所指責?柳鈞即使用中學當班長的經驗都能知道這樣不行,這麼做是唯恐天下不亂。柳鈞唯有賭一把了。他賭素來對兩位工程師人品的理解沒有出錯。如果真有出錯,他只有認栽,誰讓他眼光有問題。他也賭在工業區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占銷售額百分之十的科研經費投入能讓頑石點頭。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補牢。正好檢察院上門,就有關上回事故時期那職工渾水摸魚偷竊圖紙之事調查取證。檢察院需要瞭解的是盜竊的案值,量刑將以案值而定。
一邊是偷竊圖紙員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殘,一邊是公司一隻隻疑似蠢蠢欲動的手,可昨天與孫工的對話,讓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自己。他告訴檢察院的同志,他曾經將那套圖紙賣了多少家,合計賣了多少錢,他有發票為證,而這還是價值的部分。連檢察院的同志也禁不住說,那偷竊圖紙員工的案子大了。
與檢察院同志的交流,柳鈞特意放在公司小會議室,參與的有老張、做會議記錄的辦公室秘書,及配合查賬提供一手證據的出納,可謂人多口雜。因此,消息很快就傳了開去。繼上回柳鈞火速擒拿偷竊圖紙員工歸案之後,這回柳鈞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員工中引起巨大震動。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條觸不得的線,觸之,連書生柳鈞都會殺人。這叫做底線。
申華東不知為何找到柳鈞。他約柳鈞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鈞正有個技術難題沒解決,謝絕不去。申華東最恨柳鈞總在他面前領先,似乎總想昭告柳鈞是勝者,一氣之下開著車子趕來搶人。趕到騰飛見柳鈞是真的穿著白大褂鑽在實驗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氣和地等柳鈞做完事,也不讓柳鈞吃點兒東西,載上人就出門去。
柳鈞見申華東西裝革履,笑道:「我不記得有多少天沒穿帶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經的人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申華東趴在方向盤上等電動大門徐徐拉開,「跟你談正事。」他見大門縫隙足夠,就一躍衝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個人,攔在申華東車前。申華東連忙剎車,幸好車速還沒上去,車頭險險地頂著那人的肚子停住,車子裡的兩個人全嚇出一身冷汗。驚魂未定,卻見那人退開幾步,趴在地上連連跪拜。申華東的車窗緊閉,只見大燈照射下,那是一個女人,女人似乎高聲呼喊,車子裡的兩人卻聽不出那女人講的是什麼。
柳鈞等那女人再次抬頭,終於看清女人是盜竊圖紙員工的妻子。申華東被嚇得一顆心亂跳,不禁罵道:「他媽的,我最恨有些人動不動又跪又拜,一點骨氣也沒有。柳鈞,怎麼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認賬,被人找上門來。」
柳鈞按住申華東打算降車窗的手,冷冷地道:「繞過去。」他相信,一准有無數目光正看著他對女人的處理。
申華東不出聲,前後看看,猛一下後退,又在戛然剎車聲中險險地擦著女人而過,衝上直路。聽耳邊一聲「帥」,申華東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嗎?」
「根據目測,通道比你車子寬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繞不過去。」
「問題那女人會動,好,我倒回去,你來。」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飯,餓死了。」
「怎麼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給開除出廠的?」
柳鈞耐心解說,但才說到三句,就被申華東打斷,「知道了,這種事全世界都一樣,他們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們的家庭幸福,他們最無辜,卻從不想最先伸出骯髒的手的是誰。犯事了才想僥倖撞到一個傻總放過他們,犯罪時候倒是想什麼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兩頭。我那兒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幾個廠區加起來近萬的人,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什麼事都能發生,你那算得了什麼。不信我們晚上說完事找個廠區宿舍悄悄去圍牆外守著,準有濃妝艷抹的半夜翻牆回宿舍。她們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據說這叫搞三產。偶爾白天突擊檢查宿舍區,還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賣淫。眼睛鴿蛋一樣了吧,哥們隨便露兩手就能震死你。我回國原本想扭轉公司的不文明局面,先從抓廁所浴室入手,給廁所浴室安上隔斷和門,給工人們保留點兒隱私,結果最後只好全拆了,勞民傷財。這事兒害我被人笑話至今。」
柳鈞豈止驚得兩隻眼睛跟鴿蛋兒似的,更是嘴巴猶如塞進一隻無形的蛋,張成一個「O」字。「偷核心技術的中層管理員有沒有?」
「廢話,你看看全市,那麼多類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誰開的?設計人員做熟了,單飛自己開設計室去了;銷售員把路跑通了,單飛自己開小廠去了。公司有什麼他們拿什麼,跟自己家一樣方便。」
「你那麼大方?不追究嗎?」
「有些能追究,要不動用執法機關抓進去坐牢罰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無非是殺雞儆猴。可不少是無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後慢慢會明白。」
柳鈞好久無語,「以前老是指責我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動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見柳鈞收起趾高氣揚,申華東也開始實心實意,「差不多的,我學MBA回來,一套套理論能把我爸駁得啞口無言,結果只要一個月,廁所浴室隔斷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識到我脫離實際了。你不會回國一年多還沒意識到吧?」
「意識到了,可意識跟行動很有一段距離。你晚上找我談什麼?」
「跟一個農民合作,被一個農民使勁拖後腿,你說是什麼滋味。」
「楊巡……你指他是農民?」
「小農意識。」申華東不屑地說。「眼裡只有錢錢錢,只要能掙到錢,讓趴地上學狗叫都會幹,這種人怎麼合作?不瞞你說,你只能看到市一機目前很墮落,我們還有窩火合作的房地產項目。彼此理念不合,我們想做成一個樣板工程,在本地房地產界豎起一座豐碑,讓市民說起好品質的房地產公司,首先想到我們。他不考慮未來,竟想每幢樓下都設商舖賣更多錢,不管是不是臨街,不管小區從此無法封閉。單是為一個預案,我們就相持不下拖兩個月,我們考慮索性買下他的股份,可擔心他獅子大開口。所以今天我是想找你合作一起拖垮市一機。」
「搞垮市一機讓楊巡巴不得盡早脫手?好辦,銀行利息,借給我一千萬,我準保一個月內將市一機主要利潤業務全拿下,讓市一機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給你聽,你不曉得我眼下資金有多緊張,只好每天在心裡幻想天上掉下個一千萬,我就可以怎樣怎樣對付市一機。」
「呃,會不會我們合作結束,你因此強大了,從此每天壓市一機一頭,市一機再無出頭日子?」
「以市一機的底子,我想壓市一機一頭,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機找死做我的產品作為主要利潤源泉,那麼,只要我有資金,我不會讓它有活路。我只要稍降價,客戶都奔我來,畢竟我的產品性能更好質量更優,客戶都會算綜合賬。」
「可是,我憑什麼信任你,撥出一千萬巨款給你?你能拿出什麼樣的實際保證?」
「我的人品。」柳鈞拍胸。
「我要看你的財務報表。給你自己看的那套報表。」
「不給看。我還擔心合作結束,你調轉槍口開始對付我呢。你家大業大,我怎麼吃得消。」
「你有點魄力好不好,我把那麼機密的事跟你說了,你還不信任我?」
「過河拆橋的多了,何況你我是情敵。嗯,我會保守秘密。」
「那麼你換個角度考慮,為了一千萬流動資金,你如果問銀行貸款,你給銀行多少資料,你也得給我多少資料。」
「不要偷換概念。我和銀行不構成競爭,我和你,只在楊巡一件事上站同一陣線。」
「死結!行,我另想辦法。」
柳鈞想不到申華東迅速結束話題,一點不給他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急得想放棄意氣,找個借口抓回話題,可是又開不了口,兩人之間還鬥著氣呢,不能讓申華東太得意。於是,兩人找地方AA制吃了一頓晚飯,又去酒吧各買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議論此事,只談汽車的改裝。
正好錢宏明與朋友也來慕尼黑酒吧,乾脆兩隊人馬湊在一起。申華東上回與錢宏明一起去上海買車,跟錢宏明這種小商人不對脾胃,懶得敷衍,趁錢宏明上洗手間的當兒,與柳鈞耳語:「他難道不是你小時候的忠實跟班?」
「怎麼可能。他成績一向數一數二。」
「跟班和成績無關,我的跟班常給我寫作業。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抓爬牆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鬱悶時候就幹這事兒。」
「走。」柳鈞少年心性,與申華東一拍即合,他最近總做矛盾而違心的事兒,正煩悶著呢。錢宏明想不出這事兒有什麼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攬地幫兩人結了酒賬。申華東斜睨錢宏明,覺得此人傻到透頂,放著他申華東這樣的金豬不殺,居然殺自己。
聽得柳鈞會拳腳,申華東大喜,決定去一處更隱蔽的地方埋伏。兩人將車子停在半路,將手機設為震動,徒步從大路拐進廠房外面一條有點兒荒廢的機耕路,穿過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眼看公司圍牆在望。忽然,有兩束雪亮手電光射來,照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兩人左閃右躲,光束也跟著他們晃動,閃躲中,兩人見到暗處似乎有不少人頭晃動,心中意識到不妙,開始一步步往回退出。
卻聽得對方忽然有人喊了聲,「是阿東,沒事兒,是阿東。阿東你怎麼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