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慧一走,我們社裡又清靜多了。……許倩如走了才不幾時,你又要走了,」那個年紀較大的社員吳京士在閱報處感慨地說了這樣的話,後一句是對覺慧說的。
「豈但清靜,我們少了一個很好的幫手,」張惠如接著說。
覺慧正在翻閱桌上的報紙。他看見這幾個朋友的臉,就想到這一向他跟他們在一起所做的工作,所過的生活,他們所給他的真誠的安慰,同情,鼓舞,幫助,希望,快樂。這些都是他在家裡得不到的。這幾個月他差不多每天到這個地方來,跟這些人見面,這個地方和這些人差不多成了他的生活裡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從沒有想到會離開他們,然而現在他要拋下他們到遠方去了。他感到慚槐,留戀,感激。他想:以後閱報處依舊每天開放,社員依舊每天來,刊物依舊每星期出下去,可是他卻不可能參加這一切了。他去了,去得遠遠的,不能夠再跟這些人分擔愁苦和快樂,再聽不見黃存仁的催繳月捐的聲音,再聽不見張惠如的進當鋪的故事。這時候他才惋惜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他憂鬱地說:「我不該拋棄你們一個人走開,這時候正有許多工作要做,你們是這樣忙。不過我這一向根本沒有做什麼工作,你們少了我,也不要緊。」
「覺慧,你何必說這些話!你的家庭環境是那樣,能夠早脫離一天好一天。你到下面去,在學識和見聞兩方面,都會有很大的進步。在下面你會見到我們那幾個通信的朋友,你還會認識更多的新朋友,你也會找到更多、更有意義的工作。下面新文化運動比這兒熱烈得多,上海地方也開通些,不像我們這個鬼地方連剪髮的女子也難立足!……」黃存仁接著鼓舞地說。
「而且你在上海也可以常常寄稿子來,你可以供給我們更好、更新鮮的材料,更充實、更熱烈的文章,」張惠如插嘴道。「是的,我一定每期寄稿子來。不管寫得好不好,總之我每期寄一篇,」覺慧興奮地說。
「我們以後一定要多通信,」黃存仁說。
「那自然,我望信一定比你們更切。我離開你們,一定會感到寂寞。我還不曉得能不能夠在下面找到像你們這樣好的新朋友……」覺慧惋惜地說。
張還如笑了笑,說:「我們倒害怕以後不容易找到像你這樣的朋友。」
「這一次我能夠走,全虧你們給我幫忙,尤其是存仁,他已經給我幫過了幾次大忙,」覺慧誠懇地說,他用感激的眼光看黃存仁。
黃存仁溫和地微笑了。他說:「笑話!這算什麼一回事!你處在我這樣的地位,你也會像我這樣做的。」他又問:「你的行李是不是全送到我家裡去了?你還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覺慧回答說。過後他又解釋道:「並不是沒有,不過我不能多帶東西。還有許多書也沒有帶,我大哥答應將來交郵政給我寄去。我害怕稍微不小心露出破綻,讓家裡人曉得,會生出許多麻煩。我的行李都是在大清早偷偷帶到你家裡去的。」
接著覺慧又問:「存仁,船究竟是不是大後天開?」
「我也不大清楚,我那個親戚會通知我。我希望船能夠晏一兩天開,那麼我們還可以多見幾次面。而且我們利群週報社的朋友明天要給你餞行,」黃存仁說。
「餞行?我想倒不必了,」覺慧推辭說,「就像現在這樣多談些時候,也是好的。何必要餞行?」
「一定要餞行。我們就要分別了,也應該快樂地聚會一次。我身上還有錢,用不著當衣服,」張惠如說,他的話使得眾人都發笑。
「這回是公請覺慧,錢我們大家分攤,」黃存仁帶笑說。
「那麼我也出一份,」覺慧搶著說。
「你當然不應該出,」吳京士接口說。他還要說話,卻讓另一個人跑來打岔了。大家都抬起頭看這個人。
這個新來的青年是覺慧的同班同學陳遲,也是週報社的社員。他跑得氣咻咻的,漲紅著臉,一進來就說:「我來晏了!」
「來晏了有什麼要緊?你是常常來晏的,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遲,」張惠如嘲笑道。
這個人卻不去理他,只顧對黃存仁說:「存仁,我剛才在街上遇見你的親戚汪先生,他喊我告訴你:船改在明天早晨開。」
「怎麼明天早晨開?」覺慧驚訝地說:「不是說大後天開嗎?」
「哪個騙你不是人!我明明聽見他說明天早晨開。」
「那麼他們還說明天給我餞行,」覺慧失望地說。
「不要緊,就改在今天罷。現在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到館子裡去。你也許還要早些回家料理別的事情,」張惠如熱心地說。
「不行,我就要回去!」覺慧著急地說。他想起了家裡的兩個哥哥。
「你不能夠走,」另外的幾個社員齊聲叫起來,「我們不放你回去。」
黃存仁看見覺慧現出為難的樣子,便驚訝地問道:「你為什麼要回去?難道你不肯跟我們一起吃一頓飯?這次一別,不曉得要到幾時才能夠再這樣地聚會啊!」
覺慧還沒有答話,別的幾個社員又接著說了幾句挽留的話。張惠如開始上鋪板,他的力氣較大,搬動鋪板並不很吃力,並且還有張還如和陳遲幫忙。黃存仁在整理文件。
覺慧看見這個情形也不好再說回家的話了。他苦笑地說:「好,我不走。」他默默地跟著朋友們走到一家酒館去。他在他們的中間漸漸地感到了忘我的快樂。
他們從酒館裡出來,天已經黑了多時了。初秋的微風吹拂著他們的發燒的臉。覺慧穿著他那件青灰色斜紋布的夾袍感到了一點涼意。他們立在簷下,看著街上擁擠地往來的行人。吳京士第一個走到覺慧的面前向他伸出手,說:「我有事情先走了。明天早晨我不來送你,我們就在這兒告別吧。祝你一路平安。」於是兩個人握了手。覺慧接連地說:「謝謝你。」兩個人各說了一聲「再見」以後,吳京士就消失在人叢中了。以後又陸續地走了幾個人。張還如也告辭回學校去了。
「我們送你回家吧,」張惠如提議說,紅紅的三角臉上兩隻小眼睛光閃閃地望著覺慧的臉。
覺慧點頭答應了。他們四個人便擠進熱鬧的人叢中去。但是走了兩條街,陳遲又轉彎走了。
他們走進了一條僻靜的街道。黯淡的街燈在月光下顯得沒有顏色。幾家公館的大門只是幾個黑洞。有兩三家牆內大槐樹的影子映在銀白的石板上,一枝一葉顯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亂,又不曾被風吹動,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圖畫。
「這個城市怎麼會這樣清靜?」覺慧疑惑地想道。他不想說話,卻抬起頭默默地望著在藍空航行的一輪還不太圓的明月。
「好月光!真是月明如水!後天就是中秋了,」張惠如讚歎地說。他接著又問覺慧道:「覺慧,你離開這兒就沒有一點留戀嗎?」
覺慧還沒有答話,黃存仁就接口說:「這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他到下面去,會找到更好的環境!」
「我幾個親愛的人都在這兒。你們想我怎能沒有一點留戀?」覺慧用力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指的是這兩個朋友,還有家裡的幾個人。
他們終於到了他的家。一聲「再見」就把他跟兩個朋友分開了。他走進公館裡,不先進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覺新的屋裡走。覺新和覺民在那裡談話。
「大哥,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這句話來。
「明天早晨?不是說過了中秋,大後天走嗎?」覺新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覺民也吃驚地站了起來,望著覺慧的臉。
「船臨時改了期,這是黃存仁的親戚包的船,所以由他決定。我也是今晚上才曉得的,」覺慧激動地說。
「想不到這樣快!」覺新一隻手按著寫字檯,失望地自語道。「那麼,就只有這個晚上了。」
「大哥,」覺慧充滿感情地喚了一聲。覺新眼裡包了淚水,掉過頭去看他。覺慧便說下去:「我本來想早點回家,我還可以跟你們在一起吃頓飯。然而他們一定要給我餞行,所以我到這時候才回來。……」他嚥住了下面的話。
「我去告訴琴,她有話跟你說,明天恐怕來不及了,」覺民說著就拔步往外面走。
覺慧一把抓住他,一面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要到她家裡去!你要去打門嗎?不要壞了我的事情。」
「那麼她就沒有機會跟你見面了,」覺民失望地說,「她會抱怨我的。她囑咐過我好幾次。」
「我們明天大清早就去看她,我想一定有時間,」覺慧看見覺民的懊惱的面容,便這樣安慰他道,其實他還不知道明天早晨究竟能不能去看琴。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覺新關心地問道。
「都好了,都送去了。就只有三件:一個鋪蓋卷,一個網籃,一個小箱子。」
「你衣服帶夠沒有?要多帶一點,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了,」覺新含著眼淚囑咐道。他的眼光又在覺慧的身上打量了一下。「夠了,我帶得多,你放心,」覺慧點著頭答道。
「你帶的路菜還太少。我房裡還有幾筒罐頭火腿,是別人送我的,我找出來給你帶去,」覺新說,他不等弟弟回答,就走進裡面房間,捧了四個罐頭出來。
「其實我已經用不著這許多了,在路上菜是不會少的,」覺慧看見覺新在替他包紮這四筒罐頭,感激地說。
「不要緊,多帶總不會有害處,橫豎我自己又用不著,」覺新已經把罐頭包紮好了,便放在覺慧的面前。
「路費問題還是照上次商量的那樣辦吧,」覺新又對覺慧說,「我給你把錢分寄在重慶、漢口、上海的郵局,你親自去取,我明天就去寄。我昨天交給你的錢還夠吧。不然我再給你一點。」
「夠了,我想已經很夠了。帶著那麼多銀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這一路還太平,」覺慧答道。
「是的,幸而這一路還太平,」覺新機械地念道。
覺民也跟覺慧談了幾句話。
「三弟,你應該去睡了,明天你要起個絕早,又要接連坐幾天木船,你應該好好地休息,」覺新溫和地說。
覺慧含糊地答應一聲。
「以後就是你一個人了,寒暖飽饑都應該留心才是。你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裡,一有病痛,是沒有人照料的,」覺新又關切地囑咐道。
覺慧依舊含糊地答應一聲。
「你沿途要多寫信來,你的書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給你寄去,」依舊是覺新的話。
覺慧唯唯地答應著。
「你在上海,要用錢你儘管放心用。不管你進什麼學堂,
我總負責接濟你經費。你放心,家裡有我在,不會對你怎樣,」覺新繼續說,眼淚流到臉頰上了。
覺慧還是含糊地應著,他極力壓住悲痛的感情。
「你倒好,你現在就要脫離苦海了,只是我們……」覺新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兩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蒙住了兩隻眼睛。
「大哥,」覺慧悲聲喚道。覺新沒有答應。覺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喚了一聲。覺新取下手來,看了覺慧一眼,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什麼,你去睡吧。」於是覺慧跟著覺民走了出來。
「我想去看看媽,」覺慧忽然說,他看見了周氏房裡的燈光。
「你去看媽做什麼?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嗎?」覺民驚訝地問道。
「不是這樣,」覺慧微笑地回答。「我想在臨走以前見她一面,也許這就是最後的一面了。」
「好,你去吧,」覺民低聲說。「但是你要當心,不要給她看出破綻才好。」覺民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讓覺慧一個人走進繼母的房裡。
周氏坐在籐躺椅上跟淑華談閒話,看見覺慧進來,便笑著說:「你今天又沒有回家吃飯。」
覺慧帶笑地答應了一個「是」字,離開周氏遠遠地站著。「你一天老是在外面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要當心身體啊!」周氏溫和地說。
「我的身體很好,在外面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裡受閒氣好多了,」覺慧笑著分辯道。
「你總愛強辯!」周氏帶笑地責備他。「怪不得今天你四爸、五爸又在說你的壞話。還有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都在隨聲附和。平心而論,你也太倔強了。你什麼人都不怕,連我也沒法管你。……奇怪,你同你大哥是一個母親生的,你們兩個的性情卻完全兩樣。你們兩個都不像我姐姐。你大哥太容易聽話了,你又太不聽話!我說你們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淑華在旁邊望著覺慧笑。
覺慧還想分辯幾句,但是話未出口,又被他嚥下去了。他忽然覺得應該跟繼母說一兩句暗示告別的話,至少她將來可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他向著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見覺慧的舉動和他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藹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是不是又來跟我商量到上海讀書的事情?」
這句話提醒了覺慧,他記起了覺民的警告。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說話,免得露出破綻。他勉強地露出了笑容,直截了當地答道:「沒有什麼事,我現在去睡了。」他把周氏的圓圓的臉看了兩眼,又轉眼去看了看淑華,然後轉身走了。他走出房門似乎聽見周氏對淑華說到他的性情古怪的話。他痛苦地想著:「我們多半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隻出籠的鳥,不會再飛回家來。」
他走出房來,信步進了堂屋,看見兩個紙紮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靈前。電燈光下,供桌上一對蠟燭結了黑黑的兩朵大燭花。白布的靈帷後面兩根矮板凳上放著祖父的漆得嶄新的棺材,假墳剛拆掉不久。從祖父的房裡送出來陳姨太和王氏的談話聲。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來,仍然是她平日那種又假又空的笑聲。他掉頭把掛著白布門簾的祖父房門看了一眼,接著他的眼光落在祖父的靈位牌上面:「前清誥封通奉大夫顯考高公諱遁齋府君之靈位。」他皺起了眉頭。
「這又是奴隸性在作怪,」他剛說了這一句,正要拿起鋏子去挾燭花,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看,蘇福走進來了。
「三少爺,等我來挾,」這個有幾根花白短鬚的僕人說。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香也快燃完了,」覺慧說。
「上面沒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夠躲懶就躲懶了,」蘇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覺慧不再說什麼就走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