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白樺,在夏天,是森林的精靈。假如周圍的陽光比較充裕,它們就虹似的微彎著柔軟的身軀,簇擁叢生。假如在密林中,就粉筆般的直,直插蒼穹。
無論何時,即使毫無風的啟發,白樺葉也不斷相互快樂地擊打,發出嚓嚓的細語,好像在多嘴地傳播一個愛情的秘密。高大的紅松、樟子松,如同寬厚的大哥二哥,並肩矗立,為小妹遮風擋雨。平日風姿綽約的美人松,也謙遜地收起少婦的俏皮,溫柔地襯托小姑娘的風采。白樺鋁合金般的樹幹,閃著如鱗的光芒,把腳下的腐葉和一方黑土,都映得銀箔般明亮起來。枝和葉,如同勇士決鬥時拋向空中的綠色絲絨手套,在風中驕傲又略帶戰慄地抖動著。
白樺美得令全世界的少女嫉妒。
但林業工人說,白樺只中看,不中用,材質不好,除了綠化山水和製造氧氣之外,就是做「柈子」。
柈子——森林中一個散發恐怖氣息的名詞,所有的樹,從幼苗到古木,都為之喪膽,如同猶太人提到納粹、黑人聽到黑手黨。那是把整段的樹木如涼拌黃瓜般,切成短短的節,再用利斧一劈四半,整整齊齊地碼在道旁,等待嚴寒降臨時,化成琥珀色的火焰,供人取暖。
於是,優雅地擁有上好身材的白樺,成了柈子的代名詞。它的樹皮更是優等的「引火紙」,經常在活著的時候就被人成片地剝走,裸出蒼青的肢體,滴著汁液,在林子裡觸目驚心地袒露著黑乎乎的傷痕。
據說被剝了皮的白樺,過不了幾年,就憔悴枯萎至死。但人們似乎並不特別惋惜:左不過是做柈子的料,不過早些晚些罷了。所以,很多林區至今沒有懲處剝樺樹皮者的規矩。
於是,樺樹只在詩人和風景中孤寂淒涼地美麗著,柈子成了它不歸路的火葬場。
我在林區穿行,歎息著。不知白樺將怎樣逃脫千百年來被焚燒的命運。
內蒙古大興安嶺綽爾林業局的綽爾木珠工藝品總廠,給了白樺以新的生命輝煌。
白樺枝條被充分利用起來,哪怕只有手指粗細。它們在靈巧的女工手裡,被車削成一粒粒圓潤的樺木珠,大如山楂,小若櫻桃,中央有孔,如同被挖去籽的山裡紅。然後經過十三道工序的細緻處理,打磨、漂白、染色、上光……成為一顆顆色彩斑斕、玲瓏剔透的彩珠。一籮籮地盛了,在廠區的院落裡晾曬著,黃如龍眼,赤若火丹,翠似竹瀝,黑宛鴉羽……彷彿收穫了天上種植的粟粒。
披了新漆衣的木珠,如同畫家的筆、繡女的線,是巧奪天工的武器。各色的樺木珠,一律以盤子盛了,擺在工作台上,好似五色菜餚。編織女工對著圖紙,以透明的尼龍線精心地穿起彩珠,一枚枚、一行行、一片片……初起時看不出什麼,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漸漸地對她們的手肅然起敬了。因為,栩栩如生的墨馬在她們的手下,奔跑了;憨態可掬的熊貓在她們的手下,吃竹了;異國的女神在她們的手下,燃起火炬了;古老的臉譜在她們的手下,面如重棗談笑風生了……
碎的樺木屑和樺木鋸末還可以加工成板材,真是物華天寶、物盡其用了。樺樹——這隻大森林中的白鳳凰,從火焰的旁邊輕輕掠過,涅槃了。
我揀了一段瑩白如雪的樺枝,央一位女工特地車削了幾粒本色的樺珠,握在掌心。它如骨似玉,猶如白樺的舍利。帶回家送給朋友,讓他們從中感到大興安嶺森林的呼吸和土地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