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果的對話,非常輕鬆。她像是一架話語永動機,不待你發問,就把你想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比你預想的更清晰明白。
「你說,中國漢字裡,使用頻率最高的偏旁部首是哪個?」這是果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果是一家中外合資的商場董事長,僱用著外方的總經理,一言九鼎、威名赫赫。在果的那座身披玻璃幕牆,金碧輝煌、玲瓏剔透的大廈裡瀏覽時,你不由自主地會想像它的最高領導人可能是位女王。但此刻的果,安靜而有學究氣,好像是在大學的小組討論會上。
我不好意思地說:「別看天天和字打交道,還真沒研究過這個。」
「可能是『提手旁』吧。記得學《詩經》的時候,老師曾說過,那時詩裡就有數十個有關手的動詞。再說我們這個民族是崇尚行動、尊重實幹的,『提手』應該最多。」我回答。
「錯。字典裡,『口』字旁和『言』字旁的字加起來,構成了中國漢字部首裡最龐大的家族。」果非常肯定地說。
「這證明,說話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我們的古人早就發現了這條真理,所以才創造出這麼多形容說話的詞語。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代,『說』都傲視群雄,到了現代,信息大爆炸,說話就更具有了凌駕一切的力量。」
「我說的『說話』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文字。更寬泛地講,等同信息之意。比如我們兩個坐在這裡說話,就是傳達彼此感到隔膜的信息。美國總統在派出特使執行重要公務的時候,最後一個程序就是兩人促膝交談,以便讓特使最大限度地正確把握總統的思想……這說明談話是多麼要緊的事情。」
「我熱愛談話。」果一字一句地說。
我有些吃驚,雖然我不拒絕談話,但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熱愛談話」。果不理會我的驚訝,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
「一般來說,服從性強、地位比較低的人,多半意識不到談話的重要性,因為他更多的是一個執行者,別人說什麼,他跟著做就是了,語言好像是多餘的。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特別強調『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我覺得那是一種上智下愚的思想殘餘。你若是想讓自己智慧起來並表達這種智慧,讓自己的智慧影響更多的人,必須學會發展、整理、溝通萌芽狀態的思想,最簡便易行、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說話。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商場合資以後,外方有許多新措施,我方大多數是幹了幾十年商業的人,聞所未聞的招數讓很多人接受不了。我就把所有中層以上的幹部用車拉到一處風景勝地,有美麗的草坪和湖水。我在草坪的中央摞起三張桌子,下面聚了一幫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大家不知我什麼意思,說董事長是不是要我們耍雜技啊?我爬上桌子,站在上面,對大家說:『現在,我要背對著大家頭朝下地栽下去,下面的警衛戰士會接住我……高度只有兩米多,接應絕無問題,現在你們看著我操作……』說完以後,我就義無反顧地一個倒栽蔥折了下來,戰士把我接住,一切正常。我對大家說:『現在,每個人把我剛才的動作重複一遍吧。』最先走上桌子的是我方的副總,他年紀比較大了,腿腳哆嗦,求告我說:『我老胳膊老腿的就免了吧。要不你就撤掉一張桌子,把高度降點。再不然,我臉朝前往下跳,眼睛看著下面,萬一出點紕漏,我還能有個自衛動作。千萬別讓我後腦勺對著地,行不行啊?』我說:『不成。這項操作是安全的,我已經親身試驗了幾十次,絕無問題。它就像我們商場就要施行的改革措施,是有把握的。我們不能因為自己以前沒有嘗試過,就沒有勇氣去實踐。現在我決定,凡是有魄力從這幾張桌子上背著身子跳下來的人,就繼續留在商場工作。其他的人,請自動離開。』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副總還真是好樣的,眼一閉,就栽了下來,挺順利的。後面的人大多數很勇敢,也有個別的,戰戰兢兢老半天,紫漲著臉,總是沒動作。我就平靜地對他說:『你也不必勉強自己,我們馬上要進行的改革力度很大,你連這種確有把握的事都做不了,何談其他?留下來合作是不會愉快的……』這次草坪會議以後,那些因循守舊的人走了,改革就大刀闊斧地進行了。」
「有一個青工,與顧客爭吵,還扇了對方一個大嘴巴,我當然不能放過,給了他降級和罰款的處分。他不服,揚言要殺我。一天,他舉著個沉重的泡沫滅火器,像掄著火藥桶,在商場裡亂竄,說要滅掉我。大夥兒都勸我趕快躲躲,說這種亡命徒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說:『把他請到我辦公室來,我要和他好好談談。大家說你就不怕出事?』我說:『我一個當領導的,被這樣的事嚇住,以後沒法工作了,這才是最大的事呢!』」
「那個青工來了,把滅火器立在我的寫字檯上,說:『你不怕死在這屋裡?』我說:『你殺了我,你不值啊!』他驚奇道:『你是大名鼎鼎的董事長,我不過是小小老百姓,你的命比我的值錢多了。』我說:『你聽我算一筆賬。我是董事長,不管你的事,我也照常拿我的那份錢,可見我要處分你,是為了錢以外的東西。我明知你要殺我,還把你叫到我的辦公室來,並且把左右的人都打發開了,你要動手,現在就是絕好的機會,這說明我不怕死。一個人不為錢不怕死,按你的分析,就一定是為了名了。我死在你的滅火器下,成了當然的烈士,登報揚名,萬人瞻仰,後代光榮,那是不必說的了。而你是殺人兇手,萬人唾罵,將被處以極刑,父母家人跟著受連累,也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本是恨我,反倒成全了我,你考慮考慮,是不是不合算啊?再者,我判斷你不是真心要殺我。真要殺人,為了保證成功率,自然是要被殺的人毫無警覺才好,這就是兵法上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像你這樣嚷嚷得滿天下知曉,哪裡是要殺人,不過是恫嚇。當然我不排除你的鋌而走險,但主要是想把我嚇得收回成命,恢復你原有的級別,不罰你。你骨子裡想的是尊嚴和錢的問題。愛面子想掙錢,這是好願望。只要努力工作,在一個獎懲嚴明、效益優異的商場,機會有的是。但錢和光榮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顧客送給我們的。你把顧客打走了,砸了大家的飯碗,卻還要搶著和大家吃一樣多的飯,那就連乞討都不如。如果你想掙更多的錢,你必須幹得比別人更好,這才是正道。』青工長久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說:『如果我幹得好呢……』我說:『你放心,罰得嚴厲,獎得也必豪氣,希望有一天,還是在這間辦公室,我把精神獎勵和物質獎勵一道交到你手裡。』當那個青工耷拉著頭、抱著滅火器從我的辦公室走掉以後,豎著耳朵傾聽這屋裡動靜的人們紛紛跑出來說:『董事長,您靠什麼化干戈為玉帛?他一路吵嚷,怎麼進了你的房門就一聲不吭?是不是您會一手美人拳,點了他的啞穴?』我說:『靠舌頭,靠說話啊。』世上無數的流血事件因為誤會而生。錯誤、失誤的『誤』,偏旁是『言』而不是『心』,很多時候是話沒有說到點子上,心靈因此產生隔膜。」
「最困難的談話是和外方總經理。聖誕節快到了,這些年西風東漸,國人也慢慢重視起這個洋節來。商場的『舶來品』較多,年底成了銷售的黃金季節。恰在此時,那老外遞上一紙報告,說要回歐洲與家人團聚,共度聖誕。我毫不遲疑地回答他:『No!』老外拿來一冊他們國家出的日曆,指著l2月25日的紅色數字說,這是法定假日,如果不讓他休假,就是侵犯人權,他要控告我。我說:『那在您的國家裡,是否到了聖誕節,所有的商家一律關門大吉,回家圍著聖誕樹跳舞?』這回輪到他連連說『No』了,告訴我聖誕節是一年當中最大的銷售高峰,有許多促銷的手段要實施。我說:『那您為什麼要從工作崗位上向後轉呢?』老外回答:『因為這是在中國,你們與這個世界性的節日無緣,商廈由中國人單獨上班就行了。』我拿出一本中國出的掛歷,指著一個日子對他說:『您知道這是什麼日子嗎?』老外看了半天,直把淺藍色的眼珠瞪成了深藍,也沒弄明白,喃喃地說:『它靠近情人節的日期,但我真的不明白它有什麼獨特的意義。』我說:『先生,請您清醒地記住它。因為在這個日子和之後的四天裡,您將單獨在這座數萬平方米的商廈裡值班售貨……』外方總經理急白了臉,說:『果董事長,你就是報復我,也不能用商廈的利益作籌碼。整整五天,你知道它是什麼概念嗎?無論對你還是對我的國家來說,那都是成噸的金錢啊!』我說:『尊敬的先生,讓我告訴您,那個日子是中國的春節,中華民族最重要的節日。按照您的邏輯,商廈裡所有的中國人都應該回家休假包餃子,否則就是侵犯人權,當然應該由您這樣的外國人單獨上班了。至於利潤,讓它見鬼去吧!』」
「老外哭笑不得,只得答應堅守崗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知道我是誰?你是否把我當成了你們的共產黨?』我回答他:『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是總經理,是受雇於董事長的,你很明智地表示服從,這很好。如果你執意不肯,我就要行使命令權或是罷免權了。順便說一句,要是共產黨員遇到這種事,我一句話都不必說,他們知道自己該怎樣辦。』」
果的故事,一個個說下去,每一個都很有趣,只是她的聲音漸漸嘶啞。我說:「休息一下吧。」果說:「說話就是調整腦筋,一個原本不很清晰的概念,在你描述它的過程當中,它就像花瓣一樣盛開了,散發出芳香。有質量的說話當然很累,因為它是思想的結晶。我認識一位著名的戲劇演員,平時很少吭聲,口渴了,也只是寫一張有『水』字的字條遞給別人,就是為了把胸中之氣積攢起來,到了舞台上音韻洪亮、直衝霄漢、繞樑三日。」
我說:「有一句古話:日言百句,其氣自傷。」
果說:「生命的過程就像是一盤磁帶,錄滿我們每個人的話語。若生命結束的時候,聽到自己一生所說過的話,有用的比沒有用的多,那就是無悔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