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保安的會面主要在小區的一出一進當中。看著那些年輕的面龐,我常常想,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呢?在進入城市之前,在穿上保安的制服之前,他們是什麼人呢?蝴蝶是毛蟲變的,蚊子是孑孓變的,青蛙是蝌蚪變的,保安是誰變的?
和一些保安聊過天,他們都很謹慎,從不多說什麼,至多只講自己家在農村,上過或是初中或是小學,好像上過高中的不是很多,基本上是招工來的。用人單位的代表到了鄉里,說有到北京幹活的機會,需怎樣的條件,誰願意去?於是年輕人紛紛應徵。有的是親戚朋友介紹來的,滾雪球一般。總之,保安基本上來自農村。
一個農村的小伙子,冷不丁來到了繁華的大都市,他們的心地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我沒看到過針對保安的相關研究,設想一下,可能會有這樣幾種可能吧。
一是驚訝。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不夜的霓虹燈和袒胸露背的華衣……這些和寂靜的山村簡樸的民俗實在是天壤之別。人在震驚之後,很容易滋生出渺小和自卑的心理。能以平和之心對抗陌生的繁華,是一種再造的定力,而非人的本性輕易可以到達的高度。
一天,我在西客站附近上了公共汽車,一位老者也上了車,因這周圍有家醫院,他佝僂著腰,幾乎可以斷定他有病。從他迅速掃視四周的眼神又可以覺出他的病並不是很重。他走到一位看守著行李的小伙子面前,很果斷地說,你站起來。那個小伙子不知何故,帶著鄉下人的服從和退縮馬上站了起來。老者很利落地坐在了小伙子的位置上,然後說,給老年人讓座是應該的。進了城,以後學著點兒。那小伙子愣愣地、冷冷地站著,一言不發,讓人無法猜測他的心事。
我看不過,就擠過去,對那位老人家說,他給你讓座是應該的,可你也該說聲謝謝啊,這也是應該的啊。說完之後,我就直勾勾地盯著他,表示自己的堅持。那位老人很不甘心,見周圍也有人用目光支持我,才很不情願地說了聲,謝……
小伙子還是愣愣地站著,毫無表情。我不知道這個小伙子以後會不會變成保安,即使不是真正在冊的正規保安,也許會搖身一變成了黑保安,看他那漠然的神情和高大的身板,這可能性還真不小。
曾經傳得沸沸揚揚的「凶橋」的故事,說的是在北京健翔橋附近有一座過街天橋發生搶劫案,劫匪窮凶極惡,搶了錢還不說,臨走時還在血肉模糊的事主腿上又刺了幾刀,防著被害人爬起來追趕或報案。公安辛苦破案,最後查出兇手原來是附近燈具店的黑保安。
又是保安!不管是黑是白,這幾年,聽到的保安打砸搶的案子,實在是不少了,還有屢屢發生的監守自盜。「保安」那在人們心中原本趨向暗淡的形象,如今乾脆抹上了血痕。
扯遠了,回到剛才的話題。於是在想,青年農民進了城,穿上保安的衣服,他們就真的變成了負有莊嚴使命的保安了嗎?誰來幫助他們完成這個巨大的轉變?不單是要訓練他們走正步、敬禮和糾察、服從,更要教會他們敬業和尊重、忠誠和勇敢。
比如那個被迫讓座的小伙子,我敢說城市給他的第一課肯定是不愉快的。憑什麼我的座位要讓給你?憑什麼你坐了我的座連個謝謝也不說?憑什麼城裡人就可以指令鄉下人?
我在報道中看到尋求保安殺人越貨的動機時,總有一條是說這些年輕人一旦進入城市就會產生不平衡的心理,然後想找一條快速發財出人頭地的路子。於是,搶劫偷盜就成了享樂的捷徑。
原來那關鍵是不平衡。這就是變化的第二條。是啊,退一萬步講,同樣是人,為什麼你降生在城市,我就在農村?為什麼你錦衣玉食,我卻要風餐露宿?為什麼你坐享其成,我卻要白手起家?這一連串的問號如烏鴉盤旋在年輕的心的上空,如果沒有疏導和討論,那一時的偏頗就可能釀出滔天的慘禍。
不錯,人間是有很多不平,這不平是與生俱來的,幾乎是一種命定。我指出這一點,不是取消你的奮鬥,而是請你的奮鬥站在堅實的基礎上。你不可以犯法,你不可以靠傷害他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你不可以將道德和傳統只維持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比如在你的小村莊,你知情達理,是個好孩子,一旦到了城市的汪洋大海,你覺得什麼人都不認識你了,你不必為口碑負責,你就可以空前地放肆起來。
我認識一個鄉村的女孩,她品行方正。到了城市不久,她就覺得當保姆掙錢太辛苦、太慢了,她要去當小姐。我說,你知道這小姐不是戲文裡知書達理帶著丫鬟的小姐,是有很多下流的東西在裡面的。女孩說,阿姨,我都知道。可這又怎麼樣?就是下流了,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回家去,照樣是一流的,起碼也是個中上流吧。
我無言。淳樸的鄉村以古老的方式約束之下的道德,一旦脫離了那個環境,就變得如同出土的絲綢,在一個極短暫的時間還能保持著絢爛,然而很快就褪色而灰飛煙滅了。因此,我對那些沙啞著嗓子頌揚鄉村的歌唱始終心存疑慮,怕那只是理想中的眷戀,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嚮往。
一日,我和朋友約了在街頭見面,為了醒目,地點就選在了一家銀行大廈的前面。隨著年齡漸長,我越來越像個沒出過門的老太太,凡是同人約定的事,總要早早地上路,生怕晚了。北京這地方,堵起車來,誰都沒有辦法,無論你打出多少時間的富餘,還是要遲到。若是順利了,簡直就提前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那一天,恰好是後面一種情況。我百無聊賴地流連在碧綠色的玻璃幕牆邊,像個準備打劫銀行的匪徒踱來踱去,這毫無疑問引來了一位年輕保安的詢問。我如實稟告。他笑起來說,你和我媽有點兒像,她要是哪天出門,早早地就上路了,有時會提前好幾個鐘點就到了。
我問,你媽媽現在在哪裡呢?
聊天就這樣開始了。他告訴我,他來自陝西的一個小村子,說他老媽以前是從來不看《新聞聯播》的,因為那正是家中刷鍋洗碗、餵豬的時間,老媽在灶台邊忙得昏天黑地。可自從兒子到北京當了保安,老媽就雷打不動地開始看新聞了。老爹說,你不就著灶膛還是溫和的,把豬食熬了,還關心什麼國家大事?這都是老爺們兒的事,和你無關。老媽坐在小凳子上一動不動看著屏幕,說,我不是關心國家大事,我是關心我的兒子。他在北京做保安,新聞裡播北京的事多,也許我會看到兒子。老爸說,哪兒有那麼巧?就是有了,我叫你就是,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老媽說,電視上如果有了兒子的影兒,那也是領導坐著車從他站崗的地方一晃就過去了,哪裡等得及你叫我?還是我自己守著吧。
小伙子告訴我,他的父母就這樣一直守著電視機,等著他在屏幕上以一個保安的姿態出現。他告訴過他們,自己穿上保安的衣服威風凜凜。
其實保安這一行是很無聊的,天天守著一個地方。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再好的風景也會看膩。以後年歲大了,不能老做保安啊,要有一技之長啊。可我的一技之長在哪裡?雇你的人是不會想這些的,可你自己會想,幾乎每天都在想,但光想又有什麼用呢?要有行動。可我的行動目標在哪裡呢?不知道。
我看到面前的小伙子眼神裡露出散淡的光,完全沒有焦點。正在這時,我的朋友來了,我就離開了這位年輕的保安,但他的目光讓我久久難忘。我想,這就是保安進入城市之後面臨的第三個挑戰了,那就是——茫然。
驚訝、不平衡和茫然,這三點變化帶來的震動,其實也完全能從正面來解讀。人為什麼會驚奇?是因為我們離開了熟悉的環境,面臨未曾有過的機遇和多種嶄新的可能性。人為什麼會不平衡?因為早先的穩定被打破了,一種變化的種子已經悄然發芽。當然了,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開花,但播下種子就比荒蕪的曠野強過百倍。面對不平衡,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沉下心來,細分短長,以自身的努力來補上命運的差異。至於說到茫然,我甚至以為,適當的茫然不單是一種可以接納的階段,而且幾乎是年輕人的特權。你有權茫然,但是不可以茫然太久,太久的茫然就是思索的懶惰和行動的放棄。茫然的前提是要有向前一步尋找的動力,你須把茫然化作一種探尋的勇敢。茫然如同糯米,只有開闊的視野和不懈的學習,才能如同適宜的溫度,將茫然的酒麴發酵成醇厚的甜酒。
你很難想像,在當今城市中有一位白髮蒼蒼的保安在執行任務,保安已經從傳統的打更老大爺或高尚別墅的女管家,變成了如今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的事業。無數青澀的果子將在這個行業中緩緩成熟,散發出活力的芳香和豐收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