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於生命比自己更長久的物件,通常抱以恭敬和仰慕;對於活得比自己短暫的東西,則多輕視和俯視。前者比如星空,比如河海,比如久遠的廟宇和沙埋的古物。後者比如朝露,比如秋霜,比如瞬息即逝的流螢和輕風。甚至是對於動物和植物,也是比較尊崇那些壽命高的巨松和老龜,而輕慢浮游的孑孓和不知寒冬的秋蟲。在這種厚此薄彼的好惡中,折射著人間對於時間的敬畏和對死亡的懾服。
媽媽說過,人是活不過一棵樹的。所以我從小就決定種幾棵樹,等我死了以後,這些樹還活著,替我曬太陽和給人陰涼,包括也養活幾條蟲子,讓鳥在累的時候填飽肚子,然後歇腳和唱歌。我當少先隊員的時候,種過白蠟和柳樹。後來植樹節的時候,又種過楊樹和松樹。當我在鄉下有了幾間小屋,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園子之後,我種了玫瑰和玉蘭,種了法國梧桐和迎春。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看到一截乾枯的樹樁,所有的枝都被鋸掉了,樹根僅剩一些凌亂的須,彷彿一個倒豎的雞毛撣子。我問老鄉,這是什麼?老鄉說,柴火。我說,我知道它現在是柴火,想知道它以前是什麼。老鄉說,蘋果樹。我說,它能結蘋果嗎?老鄉說,結過。我不禁憤然道,為什麼要把開花結果的樹伐掉?老鄉說,修路。
公路橫穿果園,蘋果樹只好讓路。人們把細的枝條鋸下填了灶坑,剩下這拖泥帶土的根,連生火的價值都打了折扣,棄在一邊。
我說,我要是把這樹根拿回去栽起來,它會活嗎?老鄉說,不知道。樹的心事,誰知道呢?我驚,說,樹也會想心事嗎?老鄉很肯定地說,會。如果它想活,它就會活。
我把「雞毛撣子」種在了園子裡,挖了一個很大的坑,澆了很多的水。先生說,根須已經折斷了大部,根本就用不了這麼大的坑,又不是要埋一個人,水也太多了,好像不是種樹,是蓄洪。我說,坑就是它的家,水就是它的糧食。我希望它有一份好心情。
種下蘋果樹之後的兩個月,我一直四處忙,沒時間到鄉下去。當我再一次推開園子的小門,看到蘋果樹的時候,驚艷絕倒。蘋果樹抽出幾十根長長短短的枝條,綠葉盈盈,在微風中如同千手觀音一般舞著,曼妙多姿。
我繞著蘋果樹轉了又轉,駭然於生命的強韌,甚至不敢去撫摸它紫青色的樹幹,唯恐驚擾了這欣欣向榮的輪迴。此刻的蘋果樹在我眼中,非但有了心情,簡直就有了靈性。
當我看到雲南個舊市老陰山上的文學林的時候,知道自己又碰上了一群有靈性的樹。1983年的春天,丁玲、楊沫、白樺、茹志娟、王安憶等二十多位作家,在這裡種下了樹。21年過去了,我看到一棵高高的杉樹,上面掛著一塊銘牌,寫著「李喬」。李喬是位彝族作家,已然仙逝。我沒緣分見到他本人,但我看到了他栽下的樹。以後當我想起他的時候,記不得他的音容笑貌,但會閃現出這棵高大的杉樹。李喬已經把生命的一部分嫁接到杉樹的枝葉裡,這棵杉樹從此有了自己的名姓。
也許是考慮到每人一棵樹,不一定能保證成活,也不一定能保證多少年後依然健在,這次聚會,栽樹的儀式改為大家同栽一棵樹。這是一棵很大的樹,枝葉繁茂。我也擠在人群中揚了幾鍬土,然後悄悄問旁人,這是一棵什麼樹?
是棕樹的一種,國家二類保護樹種呢!工作人員告訴我。
這棵樹能活多少年呢?我又追問。
這個……不大清楚,想來,一百年總是有的吧。工作人員沉吟著。
我看著那棵新栽下的棕樹,心想不管它的壽命多麼長久,總有凋亡的那一天。也許是被雷火劈中,也許是被山洪沖毀,也許是被冰霜壓垮,也許是被盜木者砍伐……總之,一棵樹也像一個人一樣,有無數種死法,總之是不會永遠長青的。
在栽樹的時候,去謀劃一棵樹的死亡,這近乎是刻毒了。我不想詛咒一棵樹。鑒於一個人總是要死的,人們寄希望於那些比個體生命更悠遠的事物。但一棵樹也是會死的,即使像我撿來的蘋果樹那樣頑強且有好心情的樹,也是會死的。既然樹木無望,我們只有寄托於精神的不滅。
一個人是活不過一棵樹的,然而再古老的樹也有盡頭。在所有樹的上面,飛翔著我們不滅的精神,而文學是精神之林的一片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