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安疆留在了軍隊。第二天,女兵們離開城市,開到附近鄉村。她們將進行短暫集訓,然後遠行。安疆恢復了安靜的天性,所有的公差勤務她都搶先。內心裡,她知道自己這個兵當的實在不易,以死要挾才留了下來。若有任何一點落在人後,就隨時有向後轉的可能。她抽空把軍褲窩了邊,看起來已不像最初那樣邋遢。她把軍裝胸前的口袋塞滿東西,甚至填過樹葉,給單薄的身板增加厚度。
  女兵們情緒並不太好。抱怨被子太薄,水土不服拉稀跑肚,駐地的女廁所太少解手要排隊,營地裡沒有繩子,內衣褲無處晾曬,經常吃麵食腰桿子泛酸……要是依隊長的脾氣,半夜拉出去急行軍,多搞幾次緊急集合什麼毛病都沒有了。政委連連說,你以為她們是誰?是騎兵團還是炮兵旅?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她們是革命的寶貝!
  隊長只好忍氣吞聲地為寶貝們服務,當然,只要一有機會,比如進行新兵訓練,隊長就要不失時機地把寶貝們納入真正的革命軍人序列。讓她們跨正步,讓她們匍匐前進,把她們僅有的一套軍裝搞的其髒無比。大家要求趕快再發一套軍裝,這次,安疆要了一套最小號的,才比較合身。
  短訓以後,女兵們乘坐軍列,奔赴大西北。安疆頭一次聽說軍列的時候,很興奮。想像中,那是如同鯤鵬一般風馳電掣的怪獸。到了軍列上一看,悶罐子車皮裡潮濕陰暗,充滿了尿騷氣,好像養過一群發情的毛驢。地上有暗褐色的稻草,本意也許為防寒,其實反成了寒冷的象徵。
  我們就一直坐著這車到部隊嗎?女兵們很有些驚恐地問。
  想的美!能一直坐著這樣的車,就離共產主義不遠了。不要問那麼多,打聽的太詳細,就是刺探軍事情報。隊長說。
  安疆把被子在稻草上鋪開,冷和髒,都安然接受。訓練走入正規,她吃苦耐勞樂於助人,在容貌和身材上的缺憾,漸漸被忽略。她要證明給隊長和政委看,自己是個好兵。
  軍列很沉得住氣,一動不動在一個小站上待了整整一天。女兵們很快就聞不到車內的騷氣了。天昏地暗之時,軍列突然開動,猛烈的慣性讓女孩子們東倒西歪,之後一片歡叫。
  列車先是向北,然後向西向西。軍列的速度很不穩定,有時快的不可思議,有時一停就是半天。吃飯也很沒規律,到了兵站,從狹小的車門送上幾筐饅頭,大家狼吞虎嚥,再沒了往日的淑女風度。菜是大青蘿蔔,鹹的人恨不得嘔血。白天還比較容易度過,在某個小站上停留的時候,可以下車洗洗臉,走動一下,能看到土地已由略帶紅色的南方土壤變成蒼黃一片。晚上是漫長和枯寂的,女兵們躺在地上,小聲嘎弁年的往事。挨在安疆旁邊的是個名叫應眉的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即使在黑暗中,安疆也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和漆黑的眸子?
  應眉讀過真正的高中,是女兵中的高級知識分子。應眉很喜歡這個手腳勤快的小妹妹,每逢到了小站搶刷牙水的時候,溫良的應眉總是無可奈何地站在蜂擁的人群外面,一臉苦笑。安疆一人拿著兩茶缸,如同掄著兩板斧,沖的進去,擠的出來,從此應眉不但能刷上牙,而且還能用安疆節約下的半杯水,在如花的容顏上灑幾點露珠。每天除了政治學習和集體活動以外,應眉常和安疆坐在舖位上聊天。
  夜深了。應眉附在安疆的耳邊說,你知道目的地是哪裡嗎?
  安疆也用極小的聲音說,不知道。火車停了就知道了。
  應眉說,火車停了,還要坐汽車。
  安疆吃了一驚,說你怎麼知道的?
  應眉說,我是偶爾聽隊長和班長聊天的時候說的。
  安疆說,真希望到了地方之後,咱倆能分到一起。比如我當話務員,你也當。我當護士,你也當,對了,你的學問比我大,你應該當醫生的……
  正說到這裡,班長大聲斥責道,誰個不睡說個沒完?閉嘴!
  安疆和應眉就把頭埋進被子裡,假裝睡的很熟,但馬上又把頭鑽了出來。褥草的味道是在難聞。
  終於,到了。當女孩子們的雙腳重新站在土地上,確知自己從悶罐子裡徹底解放的時候,禁不住熱淚盈眶。那種有節奏的搖晃感在三天後還死死攫住她們。mpanel(1);
  安疆聽不懂周圍人的方言,這裡是鐵路的盡頭,距家鄉已有幾千里。稍事休整之後,女兵們又繼續向西。這次,改乘大卡車。在戰爭中繳獲的美制卡車,性能還不錯。安疆和應眉幸運地分在一輛車上,並排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那是她們溫柔的座椅。幾乎沒有路,或者說地上原來是有路的,被連年的戰火和無數兵馬碾過,也就沒有了路。每天早上在兵站吃一頓飽飯之後,就上路了。女兵們緊緊擠在一起,如果從天上俯瞰這支隊伍,完全分辨不出這些軍人的性別。她們戴著嚴嚴實實的軍帽,頭髮塞進帽子,臉上敷著厚厚黃塵,牙縫裡都填滿沙礫。
  有人在半夜哭泣,安疆一聲不吭。艱苦已經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自由和平等的快樂充滿胸膛。在路上顛簸了一個月,到了最終目的地。大漠藍天,雪峰壁立,軍人在這裡平息叛亂,屯墾戍邊。安疆驚奇地發現,這裡的楊樹要比內地高大,這裡的柳葉要比家鄉肥厚。連空氣都陌生了。家鄉空氣糯軟,是向下滑溜和圓潤的,這裡的空氣粗糙,是向上飛揚和帶有毛刺的,經過喉時會掛破嗓子?
  原以為到達目的地,會有強訓練,沒想到先改善生活,後理論學習。經過旅途勞頓萎靡多時的女兵,如同蔫菜泡在清泉中。特別是應眉,蒙塵的細瓶器洗去煙塵,煥然一新美艷照人。

《拯救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