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在哪兒?」鹿路的眼光像嬰兒一樣無辜而好奇。程遠青心裡一動,若干年前,當鹿路的父親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時候,她一定也是這副模樣吧?
「你在家裡。我和褚強在陪著你。」程遠青說。
「我沒有家。」鹿路絕望地說。
「你以前沒有家。以後會有一個家。」程遠青非常肯定。
「我以後的家在哪裡?」鹿路困難地思索著,眼神空洞。
「我們的家,就在我們的心裡啊。」程遠青柔聲道。
「你是說,我的心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漸漸地恢復了思維。
「是。」程遠青很肯定地說。
「我沒有心。我沒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遠青抱著鹿路,如同她是一個小女孩。程遠青說:「鹿路,你的心到哪裡去了?」
「我生下來就沒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說。褚強在一旁看得發傻,覺得好似讖語。見兩人的態度都極認真,只有滿懷疑慮地觀望下去。
程遠青說:「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來,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鹿路說:「是。我不知誰是父親,誰是母親。我是多餘的人。沒人愛我,我又何必愛惜自己!」
程遠青莊重地說:「身世不幸,這不是你的罪過。你一定無數次叩問蒼天,為什麼自己的命運這樣悲苦?你覺得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當你知道是養母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就不遺餘力地用自己的一生報答她,報答她的孩子……」
鹿路憂鬱的眼睛睜得很大,注滿了驚愕和狐疑,但這些光芒如同電光石火一般閃動和變幻,很快成為一片灰燼。
鹿路反駁說:「程老師,我承認你說的某些地方對,我是私孩子,一個野種,我沒有父母,沒有家。撫育了我的養母,我有一生一世也報答不完的恩情。養母不在了,我就盡力報答她的兒女。程老師,在這之前,您說的都對。可是,我對三哥,不是簡單的報恩,我愛他。他不幸,我更愛他。為了這份愛,我會獻出一切。您不是說要給自己的生活找一個意義嗎,我找到了。不論我和多少個男人上過床,可我的心從來沒有放在那張床上。它乾乾淨淨地放在家鄉的草地上,我只愛三哥。」
褚強聽得非常感動。說實話,他對妓女深惡痛絕,都是些人渣,為了一點錢,居然把身體零敲碎打地賣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級的大文豪,怎麼描寫了那麼多優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瑪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現在聽到一個活生生的妓女描述自己賣身的理由和對愛情的嚮往,讓他動容。
程遠青知道更嚴重的挑戰在即。剛才的談話,雖說犀利,還在鹿路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那麼,她下面要觸及的話題,就更直接更殘酷了。也許,她應該就此打住?深入地揭開一個人內心的瘡疤,膿血四濺白骨嶙峋的場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難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淺嘗輒止,鹿路的內心就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那糾纏了她一生的夢魘,也會永遠作祟。如果鹿路翻臉不認人,拒不承認,或在慘痛的打擊之下,精神趨於混亂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遠青決定謹慎挺進?
程遠青說:「鹿路,你很愛你三哥。是嗎?」
鹿路毫不遲疑地說:「是。非常。」
程遠青說:「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會和他結婚。」
鹿路說:「那當然。」緊接著又補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掙到足夠的錢,我也要和三哥結婚。結婚之後,我再也不會幹這活了。結婚前,我要先掙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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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遠青緩緩地說:「鹿路,咱們先不談錢。假設你已經有了足夠的錢……你知道,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愛是兩個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這我知道。」
程遠青說:「鹿路,我知道你很愛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愛你嗎?」
「這……」鹿路張口結舌。她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程遠青單兵深入:「兩個相愛的人當中,愛還是不愛,是很明確的,你怎麼好像很意外?」
鹿路舔舔口唇說:「我想,他是愛我的。」
程遠青說:「聽你口氣好像沒多少把握?」
鹿路不悅道:「我有把握。」
程遠青知道觸到了鹿路的痛處,遭到責難。這不是鹿路對程遠青的不敬,而是她必得躲開。程遠青怎能讓她躲開?現在接近問題苦澀的內核了,切不可手軟。程遠青說:「對不起,鹿路。可能我不夠瞭解情況,如果有冒犯,請你原諒我。你能告訴我,你怎麼知道三哥是愛你的?」
鹿路口舌焦躁,很不耐煩地說:「我敢說他是愛我的。否則,我寄回去的錢,他怎麼都收下了?他還老說謝謝我……」
「就這些?」程遠青窮追不捨。
「就這些,還不夠嗎?你還想要什麼?你有完沒完了?你?!」鹿路突然變得窮凶極惡呲牙咧嘴,面部和脖子上紅紅紫紫的傷痕一起沁血,簡直如夜叉出更。
褚強嚇了一跳。鹿路不是非常尊重程老師嗎,怎一下變得青面獠牙?看看程老師,還是人淡如菊。
程遠青情知已和鹿路,一齊走到懸崖邊緣。要麼人仰馬翻,要麼柳暗花明。不能退,必得挺進。程遠青說:「鹿路,愛不是一廂情願。就你剛才所說的那些愛情的證據,恕我直言,實在是太蒼白了。對於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來說,如果妹妹在外打工,號稱有一份很體面很高收入的工作,給自己寄些錢來治病,我以為他接受下來表示感謝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估計,他從來沒有用任何一種方式表示過他是愛你的,不管是文字還是口頭。所以,你所說的愛,是沒有證據的!,不但犯罪需要證據,愛也是需要證據的。沒有證據的愛,只能是鏡花水月!」
鹿路臉色鐵灰,褚強真怕她又一次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