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呢?我的收穫比大家都小。」成慕梅說。
程遠青說:「收穫大小,這和一個人的投入是緊緊相關的。你覺得自己的收穫不夠大,檢查一下原因。一次小組,也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小組不是萬能的。」這些話固然不錯,對於心急如焚的成慕梅來說,遠遠不解渴。
「我有一個秘密,可是我不敢說。我之所以來參加這個小組,就是想說出這個秘密,可是我張不開口……」成慕梅真是急了,哀告大家。
這番話若在幾個月前說,還真不知會遭到怎樣的回應。那時的小組,自顧不暇,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如今不同了,爐火正紅,炙烤著每個組員的心。你加入薪柴,你獲得溫暖。即使你袖手旁觀,一旦表示出對燃燒的嚮往,火苗也跳躍著歡迎你的到來。
大家不計較成慕梅平日的淡漠,很關切地對她說:「說吧說吧。有什麼困難,我們和你一道走。」
成慕梅喃喃自語:「不是困難。比困難要命多了……」她一邊說著,一邊開始脫衣服。成慕梅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衫,保暖性能很不錯,她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但是,這個脫衣的動作,還是讓人有些不得要領。沒熱到這個程度吧?
程遠青凜然一驚,她想到了成慕海那個可怕的建議——你可以讓她脫掉衣服!成慕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自己駭人的傷痕或是軀體的殘缺?
小組就是如此地具有挑戰性,每個人都在和別的人互動,攜帶著他們家族和本人的歷史,其中還潛伏著無數的密碼。方寸之地,匯聚著人間悲歡離合。這邊程遠青飛速地考慮著,那邊成慕梅不停地脫著衣服。羊絨衫脫下,露出了萊卡的白色內衣和挺拔胸部,現在,成慕梅開始把內衣的下擺往頭上兜去。此刻,就是再愚鈍的人,也明白成慕梅打算演一出裸體秀了。
程遠青迅速判斷形勢。成家兄妹對脫衣這事,決心已定。這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個精心的策劃。既是有備而來,單純阻止恐難奏效。身為女性,在小組內如此大膽暴露,不管她此時如何迫不及待,也許事後會悔不當初。身為組長,她有提示之責。
程遠青道:「成慕梅,你是要把衣服脫掉嗎?」
成慕梅的頭顱已包繞在白內衣裡,發出的聲音甕聲甕氣:「我不在乎。」
可以看出她決心已定,破釜沉舟蠻不在乎,但組內還有男士。對年輕的褚強來說,是否相宜?程遠青看褚強一眼,褚強悄聲說:「我迴避。」
成慕梅聽到褚強聲音,忙不迭地說:「褚強你留下。你在,我還踏實一些。你千萬不能走!」
一個離奇要求。褚強不知所措,大家也一臉茫然。程遠青小聲問褚強:「你願意留下嗎?」
說實話,褚強才不想留下來。半老徐娘裸露殘缺胴體,雖然他可出於革命人道主義表示關切,感官上肯定不愉悅。成慕梅殷殷懇求,臉露不出來,兩手直作揖,褚強只好說:「好吧,我留下。」
這當兒,成慕梅已把自己上身,像個削了皮的蘿蔔似的扒光了,只留下了粉紅色的文胸。大家都不知一向拘謹內向的成慕梅,今天怎如此放蕩不羈。看她的神色,一副沉冤似海的模樣,不像是開玩笑,屋內死一般寂靜,且看她如何動作。
程遠青也不知所措,好在心理學家的素養,讓她保持基本的從容。成慕梅目光專注,行為動作有條不紊,不像是精神錯亂的惡症。但一個中年女子,就算是和大家再熟絡,在這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當眾裸露上體,終是不可思議之事。
相處半年,從素不相識到深入到彼此生命的底色,組員已結下難捨難分的情誼。如果在背人處,看看刀口瘢痕,也可理解。不料最封閉的成慕梅跳將出來,當眾裸體,令人驚悚不止。
成慕梅脫下文胸,把它甩到一邊。
mpanel(1);
粉紅色文胸滾落在地,轉著圓圈,一個會舞蹈的文胸。兩個罩杯中,各有半個花皮球。那種早已過時的現在很少有人玩的花皮球。紅黃綠三種顏色好像被太陽曬化了的油漆,混合在一處,隨意流淌著,形成了不規則的圖案。每瓣皮球裡塞著一團圓形棉紗,恰到好處地填充起了花皮球。於是,花皮球就成了半個惟妙惟肖的Rx房。
大家看得發呆。如果說這個人造Rx房樣子古怪,倒還沒什麼了不起的。造物主把女人的性徵拿走了,那麼,這個哀傷的女人用什麼法子來彌補自己的缺陷,誰也不能多說什麼。關鍵是,文胸兩側都鑲有花皮球。也就是說,成慕梅雙側Rx房都是假的。
大家第一個想到是:會有極少數病人罹患雙側惡性腫瘤,只好將雙乳一併摘除。這是極大的不幸。
目光從粉紅色的文胸移到了成慕梅身上。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關注成慕梅,是地上滾動著的粉紅物件太引人注目。當它安靜下來,人們才發現更大的驚駭還在後面。
成慕梅的胸膛上的疤痕,遠沒有人們想像中的那麼長,甚至可以說,比在場任何一位動過手術的女性的疤痕都要小。最最恐怖的是——她胸部只有一側有手術的痕跡,在另一側,平坦胸壁上,是男性的乳頭!
成慕梅就那樣赤裸著胸膛,低垂著頭,接受著大家驚駭莫名的目光鞭笞。他知道必須承受這一切。
他不是一個女人,他是一個男人。從夏秋到冬春,每當小組活動的時候,就裝扮成一個女人。他以女性的身份參加這個小組,直到今天,他決心恢復自己的真實性別。
程遠青呆若木雞。這種過分的真實,已經超出了常人所能夠容忍的極限,大家閉上了眼睛。
成慕梅是一個男人!一個貨真價實的堂堂男子!胸肌發達,胸毛茂盛。他一直混跡與一幫女性癌症患者之中,居心何在?!
程遠青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一個並不高明的彌天大謊,居然把一個資深的心理學家蒙的暈頭轉向。面對這種大虛偽大欺騙,程遠青惱羞成怒,想把裸露上身的成慕梅一腳踹出,方解心頭之恨。
全組盯著自己,程遠青第一個反應是——你務必冷靜!
一個優秀的心理學家,有清晰的自我洞察能力。程遠青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問自己:你為何如此憤怒?
成慕梅喬裝打扮來參加小組,必有他錐心泣血的理由。招致程遠青怒火中燒的答案只有一個:程遠青覺得成慕梅此舉成功,是對她這個經驗豐富的心理學家的嘲弄和蔑視。
記住,在小組中,你要永遠把注意力集中在組員身上,而不是在自己身上。你要把組員的利益看得重於一切,而不是把自己當作中心。
程遠青,放下你自己的得失!你在小組中,組員在看你!你能否接納成慕梅,也是大家的一面鏡子。不管開頭怎樣,成慕梅已經走向了更真實的存在。他在眾人面前卸下了偽裝,把一個赤裸的自我展示給大家,這就是進步,這就是成長!你要用寬廣的胸懷,來包容這個令人震驚的變故。
程遠青吐納胸中空氣,那是碰到火柴就會像甲烷一樣燃燒的氣體。她把新鮮的空氣呼進肺裡,將一種穩定感從丹田傳到胸部頸部頭部,然後又下行到手臂手指大腿小腿腳踝和足尖……呼吸漸漸平穩,肌肉放鬆下來,這才輕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成慕梅,你穿上衣服吧。別著了涼!」
組員們也同時呼出了一口氣。她們被成慕梅的當堂變性驚住,喪失了應對能力。
成慕梅感覺冷,順從地穿上內衣,用另一種青檀樣的嗓音說:「對不起,請大家忘記成慕梅這個名字吧。這個世界上,沒有成慕梅,我的真名叫成慕海。」
幸虧椅背很高很結實,承受程遠青身體猛地後傾之時,沒有發出劈裂之聲。成慕梅是虛擬的,是水中月是鏡中花,是無中生有的幻象。原來在漫長的冬夜,和程遠青竊竊私語的成慕海,就是面前這個「變性人」。原來資深的心理學家被人耍弄而不自知,原來整個組都在混沌之中,只有面前這個男扮女裝的傢伙才是惟一的明眼人!
程遠青的理智已像千瘡百孔的小船,剛從漩渦閃過,復又遭遇暗礁。程遠青只想朝著成慕梅——對了,沒有成慕梅了,目前只有成慕海了,大吼一聲:你這個騙子加混蛋!你給我滾出去!
程遠青咬著嘴唇,在心裡反覆默念這幾句話。她不能出聲咒罵,這是她的教養和身份所不能允許的。她只能無聲咒罵,一遍又一遍。
程遠青緊急清理著自己的思緒。在連續罵了成慕海若干遍之後,情緒稍穩。理智如雷暴之後的天光,緩緩澄明。如果說違背天條,程遠青負有不可逃避的責任。不要和小組以外的人交談小組!程遠青明知故犯,她遭到了報應。
程遠青,你快從一己恩怨走出!
以小組為重!
程遠青連連呼叫自己的名字,好像面對昏厥之人。一系列警示,風馳電掣從腦海中閃過,如同冰冷疾速的潮汐。她漸漸冷卻,平穩下來,從心境擴展到語調。她強制自己抽動了一下嘴角,一個痛楚的笑容,但畢竟是笑了。她輕聲說:「我們以後就稱呼你成慕海了。」
這表明組長代表全組,接受了一個名叫成慕海的新組員。成慕海不知所措地頻頻點頭。他做好了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驅逐出組的準備。現在,他歸隊了,悲喜交集。
程遠青說:「成慕海,你讓我們非常驚奇。覺得自己很弱智。這可不是一種舒服的感受。」
成慕海穿好衣服,舔舔嘴唇說:「能給我一點水嗎?」
成慕梅即使改叫了成慕海,他也是很清楚小組活動中不喝水的規矩。的確是太焦渴了,程遠青破例同意了他的要求。
喝了水,成慕海表情稍安,說:「我不是誠心想騙大家,雖然看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在小組裡,我無時無刻不想說出真相,可是我不敢。」他改作男聲,大家聽著很陌生。
花嵐說:「嘖嘖,你真是一個男人?」
成慕海說:「我是個男人。生理上沒問題。」
鹿路說:「雖說咱們這個小組也沒說只許女人參加,活動中也沒有什麼不能讓男人看的節目,可你這個事,我還是彆扭。你是不是把我們騙了這麼長的時間,自己挺得意的?」
成慕海誠惶誠恐地說:「我哪還敢得意!每次來活動之前,我都對自己說,大家都那麼交心交肺的,我瞞著天大的一件事,對不起大家啊!可我一到了會場上,就沒有勇氣了。其實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一直不說,可這樣,一是我心裡的疙瘩就再也解不開了。就算癌症還能饒我一點時間,可我未必還能找到像你們這樣的姐姐妹妹,還能找得到程老師這樣的組長……
聽了成慕海的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原本惱怒的人,也就原諒了他。
好像為了彌補以前活動中說話太少的毛病,成慕海滔滔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