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費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絨布,配上帶長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小髻愛給費費穿好看的衣服,心裡又有點不以為然。有錢打扮十七八,沒錢打扮屎嘎巴。像費費這麼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紀,卻有這麼多衣服。鄉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沒幾件囫圇的衣衫。城裡人和鄉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麼時候回家走,跟阿寧姐姐說,把費費穿剩下的衣服給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著……小髻想到這兒,臉紅了。雖說屋裡沒人,還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費費,費費正張著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緒還沿著剛才的坡往下滑:日後我也會有一個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裡頭的人不一樣……再以後,費費長大了,上大學、出國、研究生、當博士……另一個孩子呢?上山割草,下河撈魚,長大了日日種田,識得幾個字,終於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過一輩子……小髻已經記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設想到的這種鐵定的結局震撼了,這是不會錯的,沒有世界大戰那樣的變化,事情就不會是兩樣。
費費因為無人理睬,哭了起來,小髻一摸剛剛換上的白兔服尿濕了,不由得火了起來。這孩子,生在福地福窩,還這樣不知足!她氣得直搖晃費費。她不敢打費費,就是家裡沒人也不敢打。一是阿寧姐對她那樣好,不該背著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費費挺招人喜愛的,她捨不得打。但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勁,下死命搖費費。費費剛開始覺得挺好玩,止住了哭聲,隨著前仰後合,一會發現事情不對,哭聲再起,頗有點受了驚嚇的意味。小髻不敢再晃,趕緊哄他,又給費費換上一套小小的獵裝,抱他出去玩。獵裝上繡著一架小小的雪橇,雪橇上蹲著一個小小的獵人,拿著一支小小的獵槍。獵槍小到繡不出上面細微的機關,看起來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陽光明晃晃的。費費伸出手去,在空中亂抓。他看見空中飛舞著許多金色的小蜜蜂。當然以他的年紀,還沒見過蜜蜂,只知道是一種毛茸茸的有著許多纖細毫毛的飛蟲,如果說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蒼蠅,也可以。
小髻在頭頂部梳著一根長長的獨辮,垂到頸部又彎折回去,將辮梢隱藏在茂密的髮絲中,從側面看,像在後腦挽著一個巨大而柔軟的環。她的頭髮很好,這麼長的辮子竟絲毫看不出細下去的趨勢。髮式是阿寧姐為她設計的。起初她不習慣把額頭露出來,總愛留稀疏的發簾,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額這麼漂亮,為什麼要怕別人看呢?」阿寧不解地說。於是小髻順從地把頭髮一根不剩地甩到腦後,露出光潔得像剝了殼的雞蛋青一樣的額頭,她現在有一種特殊的風度了。柔軟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隨風俯仰又很有韌度,臂彎裡托著費費這個胖胖的小獵人,像擎著個精緻的洋娃娃。
看自行車的老太太正在同賣冰棍的老太太聊天:「聽說了嗎?人肉包子!彈棉花賣網套的鄉下姑娘,進城來叫人給害了。剛開始誰也不知道,後來您猜怎麼著?」
賣冰棍的老太太驚恐地癟著嘴,好像剛被人強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個人,突然從包子裡吃出一塊帶指甲的肉!」
小髻聽不下去了。到處都在糟蹋鄉下人。再說這個故事也太可怕。可別嚇壞了費費。她正要走,卻被看車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給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尷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麼認出她是給人看孩子的呢?她穿著打扮舉止,不是都很像一個道地的城裡人了嗎!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著阿寧姐家的樓房,看來老太太是這兒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沒什麼可裝模作樣的,人家什麼底都知道!以後,抱著費費到遠處去!
小髻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又補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說是姐姐,還不如外邊請的保姆呢!」老太太頗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很小,加上有幾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見發紅外,看不出深淺。
這是什麼話!難怪姐姐三番兩次告誡小髻不要同外邊的人瞎聊,人多嘴雜,有些人專門愛刺探別人家的事。
小髻轉身要走。看車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興。她喜歡嘴嚴實的人。
「勞駕你給幫個忙,幫我看會車,我有個事出去一會。這事不難,規矩是後收費,誰往外推車,你收他二分錢就成了。」
「這……」小髻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費費。回頭一看,費費正用小手將自行車的鈴鐺抹得亮閃閃。「大媽,您可得快點。一會我還得趕回家做晚飯呢!再有,這取車要什麼憑證不?」受人之托,總要把事辦得穩妥些。
「不要憑證。只要他是拿鑰匙,不是拿老虎鉗子打開的車鎖,就行。」老太太掩飾起自己的滿意之色,又格外補充了一句,「看車這活沒個定數。多呀少的,就那麼回事。」說罷,扭呀扭地走了。賣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覺得同個年輕的姑娘沒什麼好聊的,也推起吱吱響的冰棍車走了。
到處都是車,列得很整齊。新車的車圈亮得像鏡子,舊車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著費費挨個按車鈴。有的脆亮,有的暗啞,還有的乾脆默不作聲,按得重了,才發出生澀的嘎嘎聲。車多車架少,先來的車就有一個固定的位置,鋼筋凹成的彎曲,像牙糟一樣將車輪咬合在其中,結實而牢靠。多餘出來的車,只好弧零零地擠在隊陣之外,顯得淒涼。小髻可憐那些車。都是一樣的車,為什麼早來的就有位置,晚來的就丟在一旁?車跟車,怎麼就那麼不平等!
一場電影散了。小髻忙得夠嗆,她不知道看車大媽並未走遠,正在僻靜角落裡清點著出入的車輛。
「大媽,這是收的存車費。」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經呆膩了的費費,預備趕緊回家。
大媽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錢箱。憑著對硬幣特有的直覺,不必點算,就知道同存車數是相符的,不禁為自己識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離這兒不遠。我打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上你了。也許是咱們有緣。」
小髻笑笑。田大媽的手背很硬,手心卻是軟的。只有那種生性綿和後來卻經了許多磨難的女人,才有這種外剛內柔的手。
小髻願意有個人同她聊聊。田大媽好像隨口問起她的種種情況。她都照實答了。
「你又帶孩子又做飯,主人家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沒給長過嗎?」田大媽露出駭怪的神色。
小髻搖搖頭。
「太少了!姑娘,你也過於老實了。頭一個月二十,以後是要給長工資的。這是規矩。」
小髻不知道這規矩,原以為二十塊錢就夠多的了。誰想自家的姐姐還不如外人!她的心發冷,不急著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個什麼姐說說,要長工資。她要是不給,你就不給她幹了。」田大媽打抱不平。
這恐怕不成。少給就少給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義。以後,自己的力氣節省著點,不給她家那麼盡心盡力就是了。不管怎麼說,阿寧還是姐姐,家醜不該外揚。小髻搖搖頭。
田大媽心裡很矛盾。她喜歡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許是故意裝的呢?便說:「那邊商場來了新式樣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給的。」小髻不知怎麼覺得有點對不起阿寧,趕緊表白,給姐姐說句好話。
「料子倒還不錯。只是樣子不時興了。」田大媽挑剔地打量著,「小姑娘家,就該好好打扮打扮,年輕時不穿,難道成了我這樣的老婆子再扮飾嗎?」
小髻不語。這幾句話確實厲害。哪個姑娘不愛美,不喜歡漂亮時髦的衣服呢!
小髻沒有錢。錢都按月寄回家去,貼補家用了。
「當保姆的每月還該有兩天休息,他們讓你歇不?」
小髻搖搖頭。阿寧姐從沒說過這事。剛搖完頭,又後悔了。這田大媽心術有些不正,自己不該跟她說這許多體己話。
「想不到,自己親戚比外人還刻薄。」田大媽歎了口氣。
小髻抱著費費要走。這些事,還是不說的好,知道了,叫人傷心。
「說實話,大媽是試探你呢!看不出,你是這樣一個仁義的姑娘。」田大媽慈眉善目地笑了,「這樣吧,我有心幫你找個能多掙幾塊錢的活,不知你願意幹不?」
小髻好奇地問:「也是看自行車嗎?」
「傻孩子,看車能掙幾個錢呢?不過是大媽這樣的睜眼瞎混碗飯吃罷了。後天是星期天,早上九點,你到前頭那個路口等我,到時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媽天天在這兒看車,是個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個繁華大街,大白天的,不會出什麼其它事,就答應下來。
聊天最耽誤工夫了。天色實在不早,阿寧姐說過晚飯吃餃子,得趕緊做。小髻去買韭菜,兩邊貨色差不多,自由市場攤上每斤比公家要貴一毛錢,公家菜站卻排著挺長的隊。往日,小髻總是買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會。今天,實在是怕來不及。
擇菜、剁餡、和面、抖皮、包……好吃莫過於餃子,費事也莫過餃子。還好,趕在姐姐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個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來了。」小髻招呼著。聽了田大媽的話,她不滿意阿寧;自己又說了姐姐的壞話,心有點虛。餃子總算包好了,多少有點顯擺功勞的意思。
阿寧隨便嗯了一聲,她沒精力去品評這聲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著「費費」。衝進裡屋去了。
其實阿寧每天都是這樣,小髻原來怎麼沒發現?她默默端起蓋簾,去下餃子。
「韭菜多少錢一斤買的?」阿寧問。買萊的錢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寧查對一次,從未出過差錯。今天不過是隨便問問。
小髻覺得不順耳。倘是一家人,不該這麼盤問,真當保姆看,就該給做飯買菜的那份工錢。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著頭報了價目。
「怎麼這麼貴?」阿寧吃了一驚。也許是出自主婦的癖好,也許是家裡有外人總有戒心,她有意無意地經常注意市場上的菜價。小髻平日說得還相符,今天怎麼這麼大差別?
「我買的自由市場的。抱著費費,公家排隊太長……」小髻不服地為自己辯解。
「不是早跟你說過,公家有就不要去買私人的嗎!你倒越學越大方了。我們錚的錢是死數,全靠平日裡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隊,你的時間又不值錢!咱們現在是一家四口,還要付你的工資,再不儉省,真該到了北京的貧困線以下了!」阿寧越說越有氣。在現在這種物價上漲的時候,當個主婦太不容易。同樣的貨物,多花了冤枉錢,不但經濟上受損失,心裡總憋著一團火,好像被人騙了或搶了一樣忿忿不平。
建樹回來了。小髻再沒說話,阿寧也住了嘴。兩姐妹都不願讓別人知道這爭吵。
餃子鍋翻騰著,一會就得了。
「小髻上來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裡感到一陣溫暖。
餃子也許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遠得有一個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團團圍坐在一起吃。
家裡的大柴鍋沒煤氣灶好燒,鍋開得很慢,可每鍋下的餃子多……小髻是嬌女,每回都和爹吃頭一鍋餃子……
正屋裡的話語,隨著醬醋香油的氣味一同飄了過來:
「調動的事,怎麼樣了?」阿寧焦灼地說。
「老蕭還是不鬆口。說是像我這樣的人才,就是暫且用不上,過三五年也有用處。」沈建樹苦笑了一聲:「只怕到那時,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過是你的領導,又不是太上皇,怎麼能這麼一手遮天!」梁阿寧憤然了。她和丈夫是大學同學。畢業以後,她一直搞應用技術,沈建樹搞純理論研究。研究院裡近親繁殖,一點用武之地也沒有,阿寧活動著想把沈建樹調出來,接收單位已經有了,這邊又死扣著不放。
「我死說活說,他總算鬆動了一條縫。可這一條縫,有和沒有一樣!」
「到底是怎麼回事,快說出來。一塊想想辦法。」
「老蕭說,我們這些人都是單位的財產,一定要走,得賠償單位的損失,也就是交納一筆贖身費吧!」
「多——少?」阿寧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萬。我對他說,我不是金子鑄出來的。值不了那麼多錢。他說,這就對了,年輕人,好好呆著吧!」
「我們是服務於某個單位,又不是賣給他們的奴隸,怎麼能這樣?」阿寧氣得摔了筷子。
「有什麼辦法?真是受雇倒也簡單,他可以炒我們的就魚,我們也可以捲鋪蓋走人。現在是家長式……」沈建樹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盤餃子。
「餃子煮得太過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寧強打起精神,給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臉被廚房熱氣烘得紅彤彤,她鼓足勇氣說:「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麼?這不是故意搗亂嗎!家裡家外,到處都亂了套了。「你……你……」阿寧氣得找不到合適的話。
「這是取個吉利呀!按咱們老家的風俗,煮餃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掙破』,主一年過好日子,事事如意呢!」這是小髻能給姐夫幫的惟一的忙了。
「什麼迷信風俗!不過是糟蹋了上好的餡!這些破餃子,放不好放,煎沒法煎,小髻,你都挑出來吃了吧。」阿寧可不領情。
「我來吃。」沈建樹說。
晚上,小髻抱著費費在看電視。姐姐姐夫抓時間看他們的專業書。
這是一部外國電視連續劇。男主人公很英武,很瀟灑,正含情脈脈地望著女主人公。可電視是從正面拍攝的,於是那個美麗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擠到什麼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一張年輕又很有個性的臉。線條剛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滿懷熱烈地注視著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還從未這樣死盯著一個年輕的男人看,也從沒有人這樣溫柔地看著她……啊,有過!那是媽媽!可媽媽的眼光跟這不一樣……
鏡頭持續得相當長,然而小髻還是覺得一眨眼就過去了。費費已經睡實,按說該把他放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動。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終於,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寫鏡頭出現了……
一隻纖細而柔弱的手,拿起一個像電源插座般大小的小儀器,輕輕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後一片昏暗。緊接著,出現了另一個頻道的節目。
阿寧被沈建樹調動的事,攪得心煩意亂,看不下去書,找了個自己喜愛的頻道看起來。
沒人想到要徵詢一下小髻的意見。彷彿她根本不在看電視,或是此時此刻根本沒這個人一樣。阿寧用遙控開關把英俊的男主角趕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帳扯得唰涮響,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燈光透過花布,變成稀薄的紫色,輕柔地覆蓋在小髻身上。
媽媽,媽媽現在睡了嗎?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媽媽用蒼老的手,撫摸著小髻的頭髮,掌心的皺紋刮起一根柔軟的髮絲,有點輕微的疼痛。小髻不說也不動,任髮絲隨著媽媽的手勢慢慢飄起,任這疼痛像一條細小的蟲子,在她的頭頂慢慢爬行……
城裡的叔叔,過的日子是和咱們不一樣嗎?小髻在問。城裡的叔叔,是家裡人的驕傲,小髻還從未見過。
是。他們天天吃餃子,家裡有電燈電話還有電扇子……這是媽媽在回答,那時她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帶顏色的電視。
我要去城裡看看,小髻堅決地說。
莫去吧。城裡人眼盅子淺,怕看你不起。媽媽不願最小的女兒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親戚,能把我怎樣!小髻聽到自己無憂無慮的聲音。
餃子是吃上了,彩電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淺紫色的枕巾,吸進小髻思鄉的不平的眼淚,變得濕潤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