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媽給想死了!」田大媽一邊往自行車的閘縫裡塞著郵票大的存車收據,一邊熱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陣感動,忙向田大媽說明。
田大媽再不敢實施她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一切得抓緊進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時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願意呢,就算給大媽一個面子。若是不願意呢,就直說,大媽絕不會為難你。」
什麼事需要這麼長的開場白?田大媽慢慢說下去:「我家鄰居有個兒子,歲數與你正相當。干的工作是工藝美術。人家求我給你們倆牽個線。」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麼貴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沒頭蒼蠅似的亂撞?真沒想到,她的難題竟這麼容易解決。人家找上門來,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媽!
最初的驚喜之後,曾經索繞過媽媽的迷霧,又像鬼魂似的出現了。既然對方一切都好,為什麼偏要找一個鄉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絕不是最出色的一個,就算小髻是最出色的一個,還有遠比漂亮更值錢的工作、文憑、房子……是什麼人把這一切都拋棄了,來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雙眼睛,將自己審視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這個決定,小髻不禁悚然。她固執地保持沉默。田大媽應該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應把事情再講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媽,稍稍有點緊張:成敗在此一舉了,弄不好,雞飛蛋打。她清清喉嚨,說:「小伙子別的都不錯,就是有點——」她像怕嚇著小髻,放低了聲音才說出來「——殘疾。」說罷,大氣不喘地盯著小髻。
原來是這樣!小髻的第一個反應竟是——鬆了一口氣。她原以為是個刑滿釋放犯呢!第二個反應才是這事,不妨一試。成與不成,見了本人才好定論。
見小髻臉上並沒有多大變化。田大媽又恢復了平日的精明與口才:「說是殘疾,其實沒那麼厲害。不過是小兒麻痺後遺症,微微有點跛,幹什麼活,都不耽誤。」
小髻試著想像了一下。不成。想像不出來。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發、神采飛揚的年輕人,沒有留心過跛子。
田大媽半是解釋半是發洩地說:「北京的姑娘,如今連個中國人都嫁膩了,搶著去嫁洋毛子。就是種菜的老農民,也說不嫁殘疾人。其實,臉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擋不住那黑!」
小髻心裡像翻了五味瓶。這席話,只能使她哀歎自己的命運。她連在北京郊區的菜農都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個人,朦朦朧朧之間,眉目永遠看不清,但絕不是個跛子呀!只是,那個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會不會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氣再高,也只有等別人來選擇她。何況,阿寧姐至今也沒讓她同那位大學生見過面。
小髻答應了田大媽,星期天去她家見那位跛鄰居。
跟不跟阿寧姐說實話呢?還是不說吧。一個跛子,這太傷人心了,小髻對這件事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只因為田大媽盛情難卻。
小髻穿上阿寧姐給的茜紅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寧姐的駝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頂白雪藍毛織的帽子(這是她自己買線織的),收拾停當出了門。
打扮起來給誰看呢?給那個跛子嗎?不是的。髻兒是為自己打扮的,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約會。
田大媽家不遠,是幢同阿寧姐家一模一樣的統建樓房。暗淡的灰色,給她一種親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這間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邊的兩扇門細細打量了幾眼:那個跛腳的鄰居,不知住在哪一邊?又一想,說是鄰居,並不一定挨著住,也許隔著幾座樓房,田大媽是個關係很多的人。
敲門。田大媽非常熱情地把小髻迎進家。原說好由田大媽領她到鄰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裡沒旁人。吃糖。」田大媽嘴裡招呼著,端出一盒糖。盒裡裝著廉價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幾顆金光閃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媽剝了一塊遞過來。小髻噙在嘴裡,竟吃出一股清涼油味。仔細一看,那糖盒原是裝藥的鐵皮盒,一側還寫著:活血化瘀,主治跌打損傷。
「小髻,你看看我這個家怎麼樣?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媽像個博物館的講解員,領著小髻參觀。
田大媽家也是中單元。不過比阿寧姐家多了一小間。在小髻擺單人床掛紫花布幔帳的那側牆壁上開了一個小門,田大媽就住在這間。剛才小髻一進門,也就是坐在這裡,幾件簡單傢俱,一床半新的被褥,牆上掛歷上有一個巨大的美人頭,正對著人笑……其餘的走廊、廁所、廚房,都同阿寧家走向一樣,只是沒有那麼乾淨。廚房裡的炊具也很少,擱板上也冷清,全不像阿寧姐家有諸多的不銹鋼鍋盆和麻油辣醬腐乳陳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媽家是清貧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靜而矜持地跟著走動,不知不覺中用阿寧的眼光打量這一切,含著淡淡的俯視。
就剩下相當於阿寧臥室的那間大房屋了。田大媽搓搓手,將房門推開一道細縫,然後示意小髻自己接著去推。那神情,有點像東海龍王顯示他的定海神針。
小髻不以為然。她雖是鄉下人,但阿寧姐是上等人。她因為帶著費費,也頗去過幾家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家。一個看自行車賣舊書報的老太太,再精打細算從嘴裡摳食,也是不能比的。門緩緩地開了。小髻雖然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還是被屋內的繁華景象驚呆了。落地的紗簾,吸頂的吊燈,使這間不大的房屋顯出一種侷促的豪華。一套淺茶色的組閤家具裡,擺放著電視機、錄音機。地當央,是鍍鉻床頭,鑲有小天使圖案的席夢思軟床,綴著纓絡的床罩直垂到地面,將主人的溫馨與甜蜜都籠罩在一片蓬鬆之中。牆壁上掛著電子石英鐘,正值報時,奏出像鋼琴一樣悅耳的聲響。地面上鋪著幾何圖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動了一下腳步,地板上像蓋了章似地留下一雙腳印。倒不是小髻鞋髒,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塗抹得不那麼清晰了。多寶格的文物架上,安放著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當然還有唐三彩馬。最下層矗著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號暖水瓶那麼高。於是小髻很想走過去摸一摸——它真是一枚鳥蛋,還是白石頭雕成的?
這房子不知屬於哪一對幸福的小鳥!小髻由衷地羨慕他們。阿寧姐沒有這樣的「席夢思」,說是怕費費睡駝了背,但也說過這樣一張床,價錢貴得會使人做噩夢。阿寧姐也沒有這樣的「多寶格」,說是玩物喪志會使人墮落,但每逢領費費出去,總要買回些便宜的小工藝品。阿寧姐也不買石英鐘,說是輪到她出國時,帶回一架譽滿全球的「西鐵成」,要便宜得多……
「這是我兒子住的。怎麼樣?」田大媽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這麼講究。都能拍電視劇了。」小髻說的是真心話。阿寧姐活得神氣,但田大媽的兒子活得似乎更滋潤(這是小髻剛學會的一句北京土話)。
「你喜歡嗎?」田大媽緊接著追問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這話問得不近情理。房間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換著穿。對別人的家,她喜歡怎麼樣,不喜歡又能怎麼樣?當媽媽的,也許是高興糊塗了。
「你若是喜歡的話,這裡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這裡的一切擺設像個新房,但它不是新房。牆上該掛夫妻合影的地方,只掛著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遠,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綽綽只覺得是個很清的面孔。
這就是那個跛子——田大媽給小髻介紹的那個對象——她惟一的兒子!
難堪的靜寂。
田大媽怎麼能這樣做呢?兒子就是兒子,鄰居就是鄰居,為什麼要騙小髻,小髻在家中,設想過事情的種種結局。礙於田大媽的面子,她也想親眼看一看對方有沒有誠意,究竟殘疾到什麼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還是來了。無論成與不成,她都要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同一個跛談朋友,在感覺受了委屈的同時,她也感到了自身的優越。主動權是操在小髻手裡的。現在,她保持不住這種鎮定了。田大媽不愧是老謀深算,不知從何日起,她就開始周全地計劃著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襲,她對新房陳設毫無掩飾的羨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對像實際是田大媽兒子的變化,驚得手足無措。
姑娘慌了。這很好。聰明而平靜的女孩子對別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現在,她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震懾住了,失去了從容判斷的能力。田大媽不失時機地說:「國興等在鄰居家,我就去叫他。」
「國興」——就是他的名字了?——那個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著,幾乎不會思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對面牆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視著小髻。小髻有心想走過去,細細端詳一下對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媽他們突然回來,便越發將身子板得筆直,掩飾著自己的想法。
也許只過了幾秒,也許過了幾個小時。有腳步聲走近,門開了,來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麼想早一點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澀和隱隱的自卑,使她端莊地垂著頭,眼角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她首先看到的是腳。兩隻完全不同的腳。一隻與常人無異,甚至可能還更堅實穩重一點。另一隻則像被蟲子作繭蜷縮起來的病樹葉,菲薄而枯萎,可憐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兩條粗細不等長度不一的腿。病殘的腿倚著健康的腿。像是主軸失靈的連動槓桿,拖拉運行,在光潔的地板上,甩出一個個不規則的半圓。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個身體,是由兩半部分拼湊而成的。一半強健,一半病弱。由於長時間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襪,都顯出兩側不同深淺的色調,好像它們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製成的。
小髻用濃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閉起來。還用再看臉嗎?不用了。這是那種很厲害的殘疾,哪裡還像個頂門立戶的男人!再說,這樣死盯著一個殘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是個心軟的姑娘,她可憐他,要是這個殘疾人穿上極破爛的衣服在街上乞討,她會把身上的零錢給他的。和這種人過一輩子,這怎麼可能呢?
「你們倆坐吧。我上街去買菜,午飯在這兒吃!」田大媽不容置疑地說著,匆匆走了出去。說實話,當兩個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間,她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像花朵一樣的女孩子。但緊接著升騰起的,是對自己孩子更深切的愛。她不為自己做過的事後悔。現在,他們應該開始談點什麼了。國興是個好孩子,他會聽媽話的。小髻也是個好孩子,起碼田大媽不在家時,她不能拂袖而去。
國興忍受著。作為一個殘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條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而,今天太痛苦了。一個如此生機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輕得像匕首一樣的眼光,直刺到他的骨頭裡,還要測出他的一條腿骨比另一條腿骨要細許多……
小髻緘默著。說什麼好呢?除了憐憫,她說不出別的話,還是什麼都不說
國興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見過你。」總得說點什麼。
小髻嚇了一跳。小兒麻痺大概不侵犯聲帶,國興的聲音像正常男子漢一樣。小髻這才意識到對方是個年紀比她大的男人,而剛才她覺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沒見過你……」她慌亂地支吾著。
「我媽早就跟我說起過你的事。你賣書的時候,我也去過。當然,你是不會注意到我的。」國興苦笑了一下。
「買書的人,很多……」小髻還是解釋了一句。
「這事都是我媽操持的。希望你不要怨她。我父親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我不容易。因為這病,她總覺得對不起我。我也不願意傷她的心,就按她的意思辦了。其實,人怎麼不是一輩子呢!」國興的語調是安寧而平和的。雖然帶著掩飾不住的苦澀。
小髻這才抬起頭來,審慎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兒麻痺病毒留下了最後一點仁慈。國興的顏面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基本上是屬於正常人中清秀的那種。他的眼光憂鬱而沉靜,似乎比他的年紀蒼老許多。
「看得出,我把你嚇壞了。我知道這件事成不了,咱們大不般配。你也不用為難。你要覺得礙著我媽不好說話,由我來說。我告訴她,說我不願意就是了。」
小髻深深吁出一口氣,立時輕快起來:「那太謝謝你了!」她活潑潑地說。
國興心裡一陣刺痛。這個美麗的姑娘,居然為了被人拒絕而感謝他!他身有殘疾,心卻是完整的啊!
不管怎樣,屋內的氣氛活躍起來了。
「這是什麼蛋呢?」小髻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撫摸巨大的彩蛋。蛋殼很粗糙,畫著極其險峻的高山。
「這是駝鳥蛋。」
「我能拿起來看看嗎?」
「拿吧。」國興寬厚地說。
小髻小心地捏起蛋殼。它很輕,像是紙糊的。上面的高山立即失去了份量。
「這是誰畫的?」小髻驚奇地問。
國興反倒不好意思了,低聲說:「我。」
「你真不簡單!」沒有了談戀愛的思想顧慮。小髻本不是個拘束的姑娘。
「我喜歡畫我去不了的地方。」國興說,「有時候也賣賣舊書。就是沒有你賣得多。」
「以後沒事時,我可以幫你賣書。」小髻真誠地說。
國興難得地笑了。其實他知道,倘若真是「沒事」,媽是不會讓小髻再賣書的。但人間,總需要真情。
田大媽是踩著笑聲進屋的。見此情景,著急後悔手裡提的魚買小了。一斤只差幾毛錢的事,可誰又能料到事情進展得這般順利!吃飯的時候,她一個勁地往小髻碗裡挾菜,竟把一向受寵的兒子,冷落在一邊。
「小髻,下個星期天,早點來大媽家啊!」
屋內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小髻和國興相對而視,知道發生了某種誤解。
「媽,是這樣……我看小髻……就不要來了……」國興斟酌著字眼,慢吞吞地說。
「行!不願在家裡,到外頭去也行。只是大冬天的,到處冰天雪地、還是自己家好……」田大媽喜滋滋地說。
「不……我是說……小髻她……不太合適……」國興艱難地說著。「好你個小兔崽子!人家漂亮的姑娘,不挑尋你,你倒找人家的茬!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了!」田大媽這才明白,一時間火冒三丈。不明白一貫順從的兒子怎麼變得這樣不聽話。當著小髻的面,竟說出吹的意思,她幾個月的處心積慮,不是全白花了嗎!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顧不得小髻在場,就罵起兒子來。
小髻好為難。真想趕快跑出去。
「媽……我哪能挑人家的不好,只是想……想戶口問題不好辦,您不是也擔心過這個嗎……」國興左右支吾著。
「嗨!這事媽早給你們想到了!請客,送禮,托門子,求人,媽就是給人磕頭下跪,也得給把戶口辦上!不就是花錢嗎?媽不窮。這幾年錚的錢,我處處儉省,就預備著這一手呢!」
小髻聽得愣神。想不到一個孤老太太,竟打算給她辦成戶口!
田大媽眼神一掃,似乎悟到了什麼,緊接著又說:「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說照顧殘疾人,還有什麼基金會嗎!我寫信求告,就說總不該讓我家絕了後吧!時下不是興接班頂替,一個蘿蔔一個坑麼?說句難聽話,媽就是豁上這條老命不要了,也得把這個戶口留給小髻。就這樣,還不行嗎!」田大媽真動了心,竟有些眼淚汪汪的。
話說到這份上,誰還能再說什麼!國興木吶著,不知該怎樣履行自己許下的諾言。小髻也被感動了。不管怎麼說,在這茫茫人海中,有一家人真心實意地歡迎她。
「傻兒子,我猜你不是不喜歡小髻,而是怕小髻。」田大媽不緊不慢地說。
這話從何說起!小髻有什麼可怕的?年輕人都想不通。
「怕小髻以後不跟你好好過日子!對吧?我說傻小子,你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能看走了眼嗎!小髻是個好姑娘,不是那種水性楊花忘恩負義的騙子。聽媽的活,沒錯!」
好個厲害的老太婆!這話哪裡是講給國興,分明是叫小髻聽的!
事已至此,國興是再說不出什麼來了。小髻心裡很亂。叫戶口的事一攪,她不想一口回絕。推托道:「這麼大的事,得跟我姐商量商量。她要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田大媽眉頭一皺:半路上又殺出來個姐!但知道這事是強迫不得的,便說:「也好。我們是實實在在的人家。你姐姐願來看看,就更該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