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郊。蜿蜒的石子路,從主路拐出,是別墅的主人單獨為自己鋪設的。此地林木茂盛,舊時是一位謀反的兵將屯兵習武之地,充滿肅殺之氣。後來,成了人民公社的苗圃。
許多年間,沒育出多少樹苗,倒難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這些年來,獨生子女政策之後,農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學,出外謀事,從此遠離了土地。這一帶雖鄰近城市,居然出現了地廣人稀的苗頭。老人們也大都被自己的兒女,接到城裡享福去了。農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曠的擺設。於是就有腦筋靈活的城裡人,到鄉下和農民商議,以極低的價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便有一座座豪華的別墅,矗立在鄉間低矮的農舍之中,好似羊群中的駱駝。房舍的主人,通常只有週末的時候,才呼朋喚友地帶著豐盛的食物,駕車到這裡來度假。他們盡情享受著鄉間清新的空氣和新鮮的蔬果,在半夜時分,不管是否節日,都一廂情願地點燃鞭炮,讓辟辟啪啪的爆裂聲,驅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間中積攢下的怨氣。
鄉下人剛開始是很不屑的,他們怨恨那些搬走了的鄉親,把吵嚷和污染留給了自己的家鄉。但是,慢慢地,他們也開始歡迎起了這些城裡來的闊人們。他們車來車去,農民原本賣不出錢的土產——紅薯、青玉米、白蘿蔔……都成了稀罕物,能賣出數倍的價錢。那些人買雞蛋的時候,不知道討價還價,就算有個別的人,習慣性地說一句——能不能便宜些閃?你只要做出一副苦瞼,說,不賺錢啊,都是自己種的,一顆汗珠摔八瓣……您要是實在沒錢,就看著給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裡人的臉上就掛不住了。他們害怕人家說自己沒錢,特別是被一個老農民憐憫,他們受不了這份優待。除了這幾項好處之外,還有一條很關鍵。城裡人因為不喜歡農民找給他們的破舊而充滿了汗酸氣的零星紙幣,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用找了。於是農民們都積攢下一些破爛腐朽的紙幣,逢到需要找零的時候,就把它們雙手呈上,城裡來的人就用手扇著氣味,躲之不及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城裡人之中,有一個女人,卻像孤雁一樣,是不走的。她年紀不很大,身材頎長瘦弱,面色蒼黃,住在一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別墅裡——鄉下人知道這種房子叫做別墅。但是據有幸走入這套房子的女人說——那是因為城裡的女人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電話從村裡雇了人——別看這屋子外表沒什麼特殊的,裡頭闊得不得了。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會像海一樣地湧起波浪。
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哪怕是在廁所,都安了空調,夏天吹冷風,冬天吹熱風——其實這是因為農村的電壓不穩,線路容量小,無法安裝大空調,房主只好步步為營,並非刻意豪華。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傢俱都是紅顏色的木頭,看起來像是故宮——那個充當小時工的女人,一生當中到過的最顯赫的地方,就是故宮了。以故宮比擬豪華當然是沒錯的,但是由於她沒有中間的參照物,對她來說,世界上享受的地方,就是故宮,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她的話,也不是十分可靠的。
住別墅的女人,讓大家管她叫「黃姐」。這是一個很容易記得的名字,因為她的面色萎黃。即使她不姓黃,乍見之下,你也會飛快地想到黃這個字眼。
黃姐買菜,剛來的時候,就會討價還價。但是以後,她就不討了。因為村民們把她認作是自己人,給她的價都是實價,沒有可討的餘地了。村民們喜歡不討價的人,但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傻。村民們不喜歡討價的人,但是尊敬他們,因為他們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懂得過日子的不易。
黃姐不吃肉,只吃清淡的青菜和滷水點的豆腐。黃姐還愛吃豆芽,說那是小人參。黃姐每天只幹一件事,就是收拾她的別墅和屋前的院子。房主人在賣出他的宅基地的時候,白送了買屋者兩棵樹。那是兩棵掛果多年的柿子樹,秋天的時候,有很多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掛在樹枝的頂端,漸漸地癟下去,但是絲毫不打算落下來,準備頑強地在那裡曬成柿餅。黃姐就依次種了葡萄、蘋果、梨……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如同果園。
據進入黃姐內房的那個女人說,黃姐的床繃得如同一面鼓。它不是連現在的鄉下人結婚也會買的席夢思,而是一架結實無比的木床。只有在真正的木床上,床單才能鋪得如同鐵板一般平整。黃姐掃床,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秸扎的笤帚。據那個女人說,她看到黃姐在農櫥裡,攢了一大堆這種笤帚,估計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賣主,一下子買了許多儲備著,怕以後再也買不到了。黃姐梳頭用的是木攏子,而不是塑料的髮梳。黃姐洗臉用的是香胰子,而不是洗面奶。黃姐擦臉和手,用的是百雀翎香脂,而不是潤膚露和手霜……鄉下人於是摸不透這個女人的來頭,就很善待她。
偶爾,會有一輛豪華的小轎車,停在房前。會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倦怠無比地下車,然後一頭鑽進屋裡,再不出來。幾乎沒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時走的,總是在黑夜吧。因為每當黎明的時候,黃姐門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
當那個男人來的時候,小販們會注意黃姐是不是要買一些好吃的東西。他們失望了。黃姐一如既往地買豆芽和豆腐,還有水靈靈的青菜,甚至連份量都不會有所變化。有人忍不住問黃姐——「來的男人是誰啊?」
「是我男人。」黃姐很明白很和氣地回答。
「那還不犒勞犒勞?」小販說著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蝦推過來。
「他每天都吃這些。他要是想吃這個,就不來了。」黃姐說著,緩緩地持了籃子,走回種滿果樹的小院ˍ。
「你急急地叫我來,是什麼事?假若我記得不錯的話,你搬到這裡這麼多年來,你叫我來,這好像是第一次吧?」男人坐在沙發上,腿放在沙發前的皮質腳凳上,有幾分好奇地問。
黃姐款款一笑說:「你記得不確。不是從我搬到這兒之後,而是我嫁了你之後,這是第一次求你。」
男人故作東張西望說:「怪了。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
黃姐淡然說:「許你在外面尋花問柳,就不許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嗎?」
男人頗感意外地說:「這許多年來,你從來沒有說一個不字,我以為你和別的女人是不一樣的。沒想到還是一樣的。我在外頭幹了什麼,你都知道?」
黃姐說:「我都知道。正因為知道,我才不問。不問,就是不在乎、對於不在乎的事,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男人說:「這話有些禪意了。你修煉得成精了。」
黃姐說:「謝謝誇我。可惜過分了。我若是真的修煉成精,也就不會叫你來了。還是凡心重重啊。」
男人壞笑道:「這好這好。你是原配,無論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總是排行老大的。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樣子,我若不是想呼吸這裡的新鮮空氣,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黃姐道:「不用裝出無辜的樣子。我知道你的心思,無論在外面發了多大的財,如果家鄉的人不知道,你就是錦衣夜行。得不到大滿足大愜意。你從家鄉把我娶來,安頓在這裡,你做些什麼,我全都知曉。我的作用,就是每隔幾年,隨你回一次老屋,光宗耀祖。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結,你的結就是讓當年小瞧了你的人,都恨自己瞎了眼。添著你的鞋尖,求你施捨給他們一點好處。你摸透了我的脾氣,知道我是一個不計較的人。你愛怎樣做,就怎樣做。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我呢,一個平常的鄉下女人,有了現在的日子,也就該知足了。
咱們是兩好和一好,我常常寫信或是回家去看,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飛黃騰達,光耀門庭的。我呢,本來就無所求,能有青菜豆腐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男人說:」好好,你是火眼金睛,將我臟腑看透。這世上能把我看得這樣通透的人,沒有幾個。所以,我不是把他們當作仇人,就得當作親人。好了,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端上你的青菜豆腐,讓我被魚蝦填得生出沼氣的胃,也順暢順暢。「
黃姐道:「按老法子做啊?」
男人說:「那是當然。這個世上,我吃過萬萬千的飯菜,沒有比得上家鄉的豆腐。這個世上,我玩過多少女人,沒有你這樣淡泊平和的。這就是我為什麼總要回到你這裡來。就像長江裡有一種龍魚,無論游出去幾萬里,終要回到當初它孵化成魚的地方。所以,我到你這裡來,並不是我可憐你,而是要你可憐可憐我呀。」
黃姐用手撫摸著男人的頭髮,髮絲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縷縷。由於反覆地摩挲,髮根處的油脂蔓延開來,正值壯年的男發顯出藍色的光澤。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這裡來。」男人說。
黃姐說:「你還是不要常來的好。你若來得多了,我也讓你攪得渾了,你在天下就沒有一個乾淨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黃姐說著,起身到廚房操持幾樣清淡素菜。
撲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時候,男人說:「拿酒來。」
黃姐一怔道:「沒有酒了。」
男人驚奇道:「咱們家裡,怎會沒有酒呢?」
黃姐說:「你總是不來,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給了村裡的人。」
男人說:「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嗎?都是玉液瓊漿啊!鄉下人能喝出什麼好來?你這不是明珠暗投嗎!」
黃姐說:「送出的東西,也像潑出水,要不回來了。你若可惜,此後再別把任何貴重東西放我這裡,我是不配的。勸你別出口傷人。你我也是鄉下人。罵他們就是罵自己。」
男人說:「好好,我不說就是。誰喝了都是喝了。你一個女人,在鄉下住著也不容易,也得圍下個三兩幫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無酒怎行?你到村裡的小鋪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燒,我也盡興。」說著,就去找空酒瓶。
黃姐一看攔不住,就說:「村裡的散酒,你敢喝嗎?聽說有毒。」
男人說:「鄉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說得對,我也是鄉下人。」
黃姐說:「你真要喝,我這就給你打去。聽說那酒的後勁大,一時半會兒看不出厲害,但喝的時間長了,傷人的腦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聽罷,搔搔頭,很惋惜地說:「真的啊?若傷腦,那就不敢喝了。幹我們這行的,靠的就是腦子和眼睛,若是一齊壞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了吧。」
女人長吁了一口氣。
吃罷晚飯,寬衣解帶。臥房是兩間,男女分開。男人很自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往常都是這樣歇息的。不想黃姐無聲無息地跟了進來,悄悄說:「今日,我想同你一道睡。」
男人擺手道:「你是良家婦女。和我來往的女人,都沒你乾淨。我不忍害了你。你不必討我的歡心,我在這世上,只愛你一人,把你當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淚來,說:「我知道。你如是想節省下來,給你外面相好的留著,我也不逼你。」女人說著,悄然躲開了,只把幾滴淚水彈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油潑了下來,男人的興趣呼地點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剛要動作,突然說:「我不能害了你。」翻身下了床。到處找尋。
女人淡淡地說:「你找什麼?」
男人說:「告訴你也沒有用。你是不會預備這東西的。」
女人說:「你不要瞧不起我。我雖是一個人過日子,日用百貨卻非常齊全。說說看,也許我有。」
「正是因為你打算的是一個人過日子,所以,我才說你沒有。」男人很有把握地說。
黃姐說:「你既是說到這兒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了。」她像一條銀魚船地起身,從抽屜裡找出一包東西,熄了燈,遞到男人手上說:「是在找這個吧?我有。」男人摸出那是保險套,疑心頓起,說:「你平日總預備著這東西,是何居心呢?」
黃姐說:「我是你的女人,我為你預備的。但我從來沒讓你知道,我絕不強求你。我是有備無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絕不會用。我既是你的女人,你得了什麼病,我也得什麼病,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說道:「想不到你這樣賢惠。你既為我這樣想,我哪裡能害你!」說著,把保險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動作起來。
風平浪靜後,男人喃喃道:「你說得挺熱鬧,身子還是冷木頭……」
黃姐說:「久不操練,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話,鄉村的空氣好像有一種麻醉的作用,把城裡人被汽油和灰塵滿滿的肺葉,洗滌乾淨,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黃姐隔一會兒撫摸一下男人,待男人再無反應,確定他深睡之後,靈活地起身,將剛才甩出的保險套收起,回到自己的房間。
清早,男人起來。他看到自己的車門把手,掛著兩顆紅燈籠一般的柿子,連在一根枝上。一摸,軟軟的,像女人的手。這是長在柿樹上,被太陽一天天曬軟的柿子,和硬冷的時候摘下來,被生石灰水泡軟的柿子,昧道是絕不同的。男人想,唔,這兩個林子。是黃姐半夜裡起來到樹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黃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車彩捲著黃塵,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個小時,估計男人已達市區,這才開始撥打電話,聽准了主人的聲音後,她悄聲說:「快快來。」
一個頭戴帽子,眼戴水晶養目鏡,渾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嚴實的人,無聲無息的溜進了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門,來人一把抱住黃姐,說:「大恩大德啊,我真不知今生今世如何謝你!
黃姐淡然說:「」不值一謝。這不過是夫妻間的常事。「來人道:」我知道你們長久以來,就不行這個事了。這對女人來說,無異於強暴。「
黃姐說:「我那時已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在同他行這個事,另一個人在旁看著,想,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無論誰都會做的。」
來人道:「東西在哪裡?」
黃姐把來人領到冰箱前,打開,取出一個精緻的小冰桶,說:「就在這裡面。他要喝酒,我千方百計攔住了。喝了酒,質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帶來的專用品,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沒有一點污染和疏漏。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說罷,黃姐把冰桶鄭重地交與來者。那人雙手接過冰桶,貼著心臟摟著,如同抱著一個嬰兒,忍不住眼淚滴成溪流。
黃姐從茶几上抽了紙巾,遞給來人說:「別落淚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對身子不好。其實,你不必親自來。你剛小產過,身體還虛弱。如果說,上次你必得親自出馬,才說得清楚,這回,只要派個人來,我就會交他。我能幫上的忙,只有這一點點。今後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說實在的,這些天來,我一想起這事,就從心底佩服你。一個女人,一個母親,還能做些什麼呢?也就這些了吧?你都做到了。」
來人聽得黃姐這樣說,哭得更厲害了,只得搞了墨鏡拭個不停。渾身劇烈地抖動,將原本裹得緊緊的圍巾和外衣鬆散開來,卜繡文蒼白的面龐和瘦弱的身體呈現在黃姐的客廳裡。
黃組比卜繡文要年輕,但她的神情卻蒼涼古邁。也許是和匡宗元這個魔頭的婚姻,讓她大徹大悟,心如深潭。
半個月前,卜繡文突然拜訪黃姐。
「你是誰?」黃姐對這個不速之客問道。
「我是誰,這不重要。也許,你始終不知道我是誰,更好。」卜繡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這個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話,我就送客了。」黃姐靜靜地說。
「我要找你的事,對我是太重要了。對你,是舉手之勞。
但是,你很可能不願做。「卜繡文表面鎮定,內心惶恐。她繞著彎子說話,實在是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來,遭到黃姐斷然拒絕、那就再也回天乏術了。
「既然對我易如反掌的事,對你又是那麼重要,你為何斷定我會不願幫你呢?」黃姐淡淡一笑。「因為這件事還關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當然了,還有我的丈夫,不過……更重要的是我的醫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瓏計劃……」卜繡文原本準備得好好的,然而還是混成一鍋粥。
黃姐給她倒了一杯水,說:「您卻是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不急,雖說是牽涉到了那麼多人,我看最要緊的是咱們兩人。和我有關的只是我的丈夫。您就先說他吧。「」不,不能先說他。還是先從我的女兒講起吧。「卜繡文心想,哪能先講醫宗元的劣跡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沒有哪個妻子會樂意聽到這類醜事。於是,卜繡文講起早早的病,危急狀態,血玲瓏計劃,第一次懷孕失敗……」因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的不符,因為它和早早不是一個父親。早早是我被人強暴所生……「卜繡文說不下去了,即使這段往事已過去多年,挖掘出來,依然血淋淋。
黃姐雙膝併攏,腰板挺直,在沙發上坐得報端正,臉上波瀾不驚,遞上紙巾說:「您跟我說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強暴你的惡人——也是你的女兒夏早早的生父?」卜繡文驚得眼淚都灼干了。面前這個女人,真是冰雪聰明。她一直以為自己在女人當中是個尖子,現在才知道,民間高人無數。
「是。正是。」她只有頻頻點頭。
「你想再一次懷孕一個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無任何法術了。」卜繡文希望和絕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歷史,想來也一定調查了他的現在,他是一個尋花問柳之人,這並不太難。」黃姐還是不動聲色地說。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煩你的……可是,試過了,也許,是我太老了,他識破了……他……」卜繡文說出這一切,真是痛苦尷尬,可是,面對黃姐這樣水波不興玉樹臨風的女人,你無法隱瞞。你直覺到把一切真相告訴他,才是最簡單可行的方法。
「唔,於是想從我這裡,得到匡宗元的那樣東西,再一次懷孕?我猜得對嗎?」黃姐把卜繡文最難開口的事,一語破開。
「是是是……是是是……」卜繡文長吁一口氣。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樣找到我的嗎?」黃姐岔開話題。
「我有一個朋友,是做私人偵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繡文如實招來。
「那你的那個朋友有沒有告訴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其實行同路人。他浪跡煙花柳巷,我不聞不問。他偶爾到這裡來,只是厭倦了城市裡的喧鬧,換個空氣。他娶我,也只是遵從鄉俗,我們貌合神高,早就分屋而居,所以……」黃姐頓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們是這樣……私人偵探光從外面打探,知道表面的情形,這四堵牆裡面的人和事,他哪裡知道?求求你……」卜繡文絕望地呼籲著。本來嗎,一個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對丈夫再思斷情絕,你也無法要求她答應你做這樣的事情。況且,同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長久以來冷漠如此,你怎能要求人家為你屈伸,這不是自唾其面嗎!黃姐思忖片刻,一臉寧靜,輕柔淡定地說:「此事這樣蹊蹺,所以……我不便問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說其他的了。我答應你,盡力去做就是。
卜繡文一下子雙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聲。
黃姐輕輕扶她。「不必。我雖無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繡文也想不到自己會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這個舉動的,覺得誇張和古老,很像京劇裡的小丑。但是,到了這個用言詞不能傳達的時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於跪,是沒遇到極端的困境。在我們民族的禮節裡,造著跪的傳統。人們害怕跪,是本能地想逃避非凡苦難和困厄。
黃姐寵辱不驚地說:「你先別忙著謝我。還不知多會兒能辦成此事呢!
卜繡文說:「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說著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黃姐交待取得東西後的保管方式。
黃姐說:「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萬萬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覺狡詐之八,他若察覺,就再無成功的可能了。
況且,我平日和他幾絕夫妻情事,此次十萬火急喚他回來,直奔題目,以他的心計,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對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有一次機會。宜緩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復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難了。我只有按兵不動,一切聽天由命,待他何時歸來,我見機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他覺得一切順理成章,誘他沿著咱們劃的道走。我只有這一次機會,成與不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當盡力……「卜繡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點頭外,再說不出感激的話來。
「您來的時候,沒有別人看到吧?」黃姐問。
「沒有。」卜繡文答。
「好。您產後身體尚未康復,今後的事還不知有多少等著您。多保重。他的那樣東西,一旦到了手,我會盡快和你聯繫,你來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給你電話,就是還未辦成。你千萬不要把電話打到這裡來。不必催,我會竭盡全力的。我家不便久留。」黃姐說著,擺出送客的姿態。
卜繡文卻不想走。好像在這裡多呆一分鐘,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當然,她更知道,賴著不走,危險也在增長。
匡宗元行動無羈,如若萬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計劃頃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器具交待之後,又抖出一個小包,說:「我來得匆忙,腿腳不利落,也沒來得及上街給你買什麼禮物。
中國有句古話——大恩不言報。我不是報恩,我知道這恩,我是無以報了。如若孩子真能有救,報,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東西,留個紀念吧。「說著,她拆開包,一條柔若無骨軟滑無比的白羊絨披肩,雪兔般地蓬鬆在她的手上。
「這是什麼?」黃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輕女子,不由得細細撫摸。
「這是克什米爾的羊絨精製。你可有戒指?」卜繡文說。
黃姐說:「沒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給我戒指,找就再也不會有戒指了。」
卜繡文想想說:「因陋就簡也可。你可有頂針?」
黃姐說:「頂針有。是我媽媽送我的。說是我姥姥在她結婚的時候送她的。這些年來,沒有人縫縫補補了,頂針沒有用了。可我一直留著。」黃姐說著,找出一枚黃銅頂針,無數細小的麻坑,由於一根又一根針鼻的頂憧,已沒得近乎磨平。頂針的內裡,由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纖纖細指,磨膩得滑潤無比,沁出血絲樣的紅色。頂外明晃晃的,如同一枚真金指環閃爍。卜繡文接過這枚項外,把羊絨披肩的一隻小角塞了進去,於是一端絨毛就透出在頂針的對面。輕輕地拉動披肩,那雪白的絨毛就似活物,在項外的這一端匍匐下去,頂成一縷輕煙,精巧地鑽過預外圍攏的小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課的小學生,彭地舒展開來,炸成一團無聲的碩大銀花,奔湧著流淌著,直到頂針的這一端漸漸聚如霧嵐,那一端如春雪裊裊散開……
「好美啊!『」黃姐讚道。
「送你。這種披肩,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從一隻戒指當中輕鬆穿過。如今,在你這裡就稱作頂針披肩了。」卜繡文說著,把披肩遞到黃姐手中。
黃姐抱著它,甚至低頭輕輕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臉。
凡是女人,都喜歡柔軟蓬鬆的纖維,愛它的溫暖和包容。
看著黃姐喜歡,卜繡文很高興。這是一位好友送給她的,她很心愛。但她想,自己再沒有如此輕鬆的心情,披得著這樣華貴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間的感應,她說:「黃姐,你年紀沒我大,但你的神情,讓我也不得不叫你一聲姐。你既然對匡宗元看得如此分明,又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這個人身上呢?」
黃姐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這兒,誰來幫你的早早呢?所以,什麼人在什麼地方,遇見什麼人,都是命定的。」說著,她把預針披肩收攏,把頂針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後把披肩遞過來,說:「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這名貴的披肩,還是請你帶回。我用不著它。」
卜繡文急了,分明這女人是喜歡它的,為什麼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說:「我是誠心誠意的。披肩,你會用得者的。春秋時分,當你穿上一件衣服覺著熱,不穿一件衣服又覺著冷的時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黃姐說:「謝謝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覺著冷,穿上衣服也不覺著熱。冷熱。只在心裡。您走好。這物件如此華貴,我留在家裡,一旦被匡宗元發覺,我就是鐵嘴鋼牙,也解說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歸趙了。
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繡文知道再也沒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辭。此次,卜繡文再次拜訪,很想再同黃姐說些什麼,但黃姐在說了那些不得不說的話之後,微笑著,再也不答話了。
「走好。」這是黃姐重複了三次的話。
「黃姐,如果早早好了,我會讓她來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親!」卜繡文說道。
黃姐搖搖頭。
「母親,不是誰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兒,好自為之!」黃姐低下了頭。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歡在這兒。可以脫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還有能容他這樣沉睡的地方嗎?沒有了。這就是他無論怎樣輾轉騰挪,會突然回到這裡的原因。這兒,濃縮著他的故鄉,他的親情,他童年中那些溫暖和清潔的東西。
這裡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