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繡文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財產狀況。說實話,姜婭是很報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繡文的資產,使卜繡文還有維持基本生活的費用。姜婭如同一個堅守陣地的士兵。與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後一分鐘。但是,她還年輕,她不可能為卜繡文殉葬,她還要為自己的前程設計出路。她考取了國外的深造機會,就要出國了。在同魏曉日商量之後,她戰戰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繡文做了詳盡說明。
魏曉日已經準備好了急救的藥品。
沒想到,卜繡文聽到噩耗後,紋絲不動。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謝謝你。」這是她說過的惟一的一句話。之後,她就有禮貌地和姜婭告別,然後沉沉地睡著了。
魏曉日幾乎懷疑那是一種淺昏迷。但是,不是。卜繡文是真正的睡眠。於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經千百次地設想過了這一切。她不過問,是因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無精力照料。當一切無可挽救之時,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許一種生命的創造過程,比之任何一種財富,都更能驅動人的忘我與鎮定。當卜繡文在一個長的不可思議的睡眠之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恍若蠶的蛻皮,已成新人。她洗盡鉛華,換上樸素的舊衣,沉穩安寧,如深潭之水,波瀾不興。
卜繡文的人工受精順利完成。
魏曉日租下了南丁格爾竹東側的小院,由薄香萍佈置成簡潔高雅的病房,並帶著兩個護土,專門負責卜繡文的休養生息,留下詳盡的記錄。
魏曉日每天都來查房,並把情況向鍾百行先生報告。先生也不時來探望。夏踐石在妻子女兒入院,家遭破產的關頭,不失一個男子漢的氣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點水不漏,像袋鼠一樣,既可負重又能跳躍奔走。真真滄海橫流,才顯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繡文的風風火火所遮蓋,現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長的角色。
卜繡文剛開始對這種靜養式的生活,很不習慣。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擊和變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長期的緊張之後,不可遏制地進入了鬆弛狀態。睏倦和身體的巨大變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個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長著,掠奪她身體的養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對這個孩子——姑且把它稱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麼呢?在醒來的間歇,卜繡文的心裡真是矛盾極了。她不能像一隻下蛋的母雞那樣,把它做一個正常的雞蛋看待,但她又強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個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無時無刻不在感覺著它的存在,比一個初孕的少婦還要草木皆兵,卻又在心裡一萬次對自己說:它不是一個人、只是一件東西,比如一個針管,一把草藥……
「魏醫生,我的牙齒鬆動了……」卜繡文對前來查房的魏曉日說。
「我已經在你的補品裡加了鈣。」魏曉日回答。
「鈣和牙有多大關係?有一個牙洞,我想看著牙醫。」卜繡文不滿。懷孕的女人通常脾氣比較大。
「那個孩子要奪取你身體裡的鈣,長它自己的骨頭。所以你的牙齒就鬆動了……」魏曉日解釋。
「可我懷早早的時候,沒這毛病啊?」卜繡文覺得醫生在搪塞。
「那時候你年輕。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十三年。」魏曉日冷靜地提醒她。
「那就試試,你多給我加些鈣吧。不然到這個孩於出生,也許我的下巴都掉下來了。」卜繡文擔憂。
「沒有那麼危險。但外力的補充只能幫一點忙,嬰兒從母體獲取養料,是生命的規則啊。」魏曉日平靜地解釋。
卜繡文竟微笑了,為這個孩子的強健感到興奮。她越虛弱,說明那個孩子的活力越強。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養一株給女兒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進展。胎兒和夏早早的基因檢測已經完成,它是一個女嬰,骨髓配型結果相符。也就是說,夏早早和她彷彿孿生姐妹。
鍾百行先生十分滿意。他為小院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叫「玲瓏居」。
學者的滿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瓏方案剛開始施行時的事必躬親,而是很少到小院來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曉日明白,這就是說明進展順利。
魏曉日現在比較平靜了。一切進入軌道。他來查房,看著卜繡文一天天地臃腫起來,腰身如同黃果樹瀑布般寬大,噴發著一種無精打采的懶洋洋的安詳。面上出現蝴蝶斑,變得醜陋。
「怎麼樣?」魏曉日走進玲瓏居,問值下午班的薄護土。
「一切如常。」薄護士正在配營養藥,頭也不抬地說。
「昨天我離開時她有一點輕微的感冒,現在如何了?」魏曉日很關切地說。
「哦,有這事?交班時沒說啊,可能不要緊吧。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感冒。」薄護士不在意地說。
「她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這就是受了寒涼的標誌。」魏曉日耐心告誡。
「唷,是嗎?我今天早上一連打了五個噴嚏,怎麼也沒有人來關懷我一下呢?」薄護土悻悻地說著,把一粒紅色的藥丸擲進藥杯。薄而軟的膠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彈,蹦出很遠,落在地上,又竄了幾竄,才跳入櫃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沒法給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從藥瓶裡揀出一粒。
「是嗎?要真是五個噴嚏,也要吃點藥防治一下。」魏曉日認真地說。
「我哪裡有那麼嬌貴?打噴嚏,也許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護土一邊說,一邊用眼的餘光瞟著魏醫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傳染給病人。」魏曉日這樣說著,抽出卜繡文的病歷著起來,眉頭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
薄護士把藥配好,自說自話:「這麼大的年紀了,還生孩子。夠勇敢的了。」
魏曉日翻看著一系列的化驗單,應道:「是啊。」
薄護士一撇嘴說:「我真擔心你們這個計劃,將來被人指控為一級謀殺罪。」
魏曉日猛吃一驚,忙說:「嗨!小聲點!你可不要亂說啊。」
薄護土道:「我怎麼是亂說?我只是為你們擔心。主要,是為你擔心。畢竟啦,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鍾先生並不親臨現場。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說不清。」她的眼光變得憂鬱而柔和,流露著深重的擔憂。
魏曉日思忖了一下說:「截止到目前,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問心無愧。」
薄護土想剛才魏曉日也不為自己子虛烏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裡就很不受用。說:「是啊,我當護土這麼多年,還從本一天像個老媽子似的,專門服侍著一個貴婦人。好像她生的是個皇太子。」
魏曉日說:「這個嬰兒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許將來要在醫學史上留下一筆的。」說著,不再關切薄護土有何反應,逕直進了卜繡文的病室。
說是病室,其實是一套溫暖潔淨的臥房加客廳。到處都是藕荷色,魏曉日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吃了一驚。
「是你要求佈置成這個顏色的嗎?」他悄聲問。
「是啊。怎麼,不喜歡?薄護土問我願要什麼顏色,說鍾先生講了,一切以我的愛好為準。我就挑了這個顏色。不好看嗎?」卜繡文調皮地說。蝴蝶斑使她的面容發銹,但情緒卻活潑得像個少婦。
魏曉日歎了一口氣,說:「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顏色改變一下了。」
卜繡文翻著眼睛說:「為什麼?藕荷色也不是你的專利。」
魏曉日說:「那也得改。」
卜繡文說:「我只要看到你,就覺得有希望。更不要說你的背後,還站著鍾先生。」
魏曉日苦笑了一下說:「你要更正一下。鍾先生站在我的前頭。」
卜繡文把魏醫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內最有意思的節目。她會精心疏理了頭髮,穿上名牌的孕婦裝,斜著身子倚靠在沙發上,既不使自己顯得太膨脹,也毫不隱藏自己的肚子。一種女入對男人和病人對醫生的雙重反應,交替出現在卜繡文的臉龐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曉日走進客廳,微笑著說。
「還好。」卜繡文也回應以微笑。其實她今天感覺很不好,昏眩像濃霧一樣籠罩著她的後腦。但是,她預備把這個症狀放在最後說,因為魏曉日非常負責,一旦同他講了此時的身體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變化所吸引,立刻變得乾巴巴,什麼其他的情趣都沒有了,開始馬不停蹄地詢問和檢查。
「我們來查一下胎位。」魏醫生嚴肅地說。
卜繡文很溫順地躺下了。她很喜歡「我們」這個詞,有一種集體的感覺。暗暗尋思,「我們」裡都包含什麼呢?有她自己,這是沒錯的。還有魏醫生,這也是沒跑的。那麼,包不包括肚裡的孩子呢?應該是包括的了。因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為它做的檢查嘛!
可是,卜繡文一直不想承認那個孩子是人。所以在腦海中,每當想到的時候,她不用「他」或是「她」來稱呼,而只用「它」
魏醫生的手輕柔地推動卜繡文的腹部。那個胎兒感覺到了外力的撫弄,頑皮地彈動起來,角弓反張,然後瀟灑地舒展,如同做了一個高難的體操運動。
卜繡文感到劇烈的振蕩,好像那個它在揪著自己的肝膽打鞦韆。
「胎位還好。」魏曉日補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強。」
卜繡文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它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魏曉日答道:「是個女孩。『」
卜繡文愣了一下。她馬上痛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從此,她就不能稱它為「它」,而要稱它為「她」了。
卜繡文很想像往日一樣,與魏醫生談談文學藝術,歷史哲學什麼的。在自己的女兒面臨著死亡的深淵,自己身體內又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時,她對這些平日裡很少想到的問題,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說的話。可惜,今天腦袋不爭氣,痛得好像養了一萬條長蛇,上下鑽動,容不得她的閒情逸致。她只好揀最關切的問題說:「早早怎麼樣了?我太想她了。」
「還好。」魏曉日說。
「您對我說實話。」
「這是實話。」魏曉日很坦白地說。夏早早的情況當然不能算好,但對一個自身難保的孕婦來說,你還能說什麼?
「我想看看她。」卜繡文鼓足了勇氣,把晝思夜想的願望說了。
「這會使情況很複雜。」魏曉日沉吟著說:「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並不是為了得到您的允許。我是跟您商最,像個朋友那樣。您知道,我現在這個情況,和所有過去的朋友都中斷了來往,沒有人能理解我的處境。」卜繡文苦惱地說。
「我想孩子想得夜裡睡不著覺。我對踐石說,他總是勸我:你現在這個樣子,能去看她嗎?你不是已經跟孩子說你到外國去給她找藥了嗎?她充滿希望地等著呢!她見到你,問藥找回來了沒有,你怎麼回答她呢?再說你現在這麼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後問你是生了一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咱們可說什麼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還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這個孩子,馬上就能見到早早……他話是這麼說,可我想孩子的勁一上來,心就痛得千孔百瘡……魏醫生,你說我可怎麼辦?
卜繡文眼圈底下皮膚暗淡鬆弛,顯得蒼老與焦慮,肯定是一夜沒睡。
魏曉日沉吟了一會兒,說:「要不,你給早早打個電話。」
卜繡文說:「這個念頭在我心裡翻滾了一百遍。只是怎麼說,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懷疑?
魏曉日說:「就說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亞。」
卜繡文顫抖的手指,激動電話鍵。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樣的電話,數碼嵌在機身裡,渾然一體,好像一塊古老的石磚。
「我是夏早早。你是誰呀?」
女兒的聲音已經顯得有些陌生,雖然更虛弱了,可有了一份屬於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靜。
「我是……媽媽呀……」卜繡文聲音哽咽。
「啊!媽媽!您在哪裡啊?您什麼時候回來的?您為什麼不來看我?我太想您了……」巨大的驚喜使孩子用盡全力地喊叫起來,然後傳來喘息。
感覺得到,孩子的體質更差了。卜繡文熱淚盈眶。
「早早,我沒有回來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亞,給你打電話的……我再有幾個月就可以見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堅持著,等媽媽回來啊……我給你帶了好藥,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繡文緊緊地抓著電話聽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小胳膊。
她的胸膛劇烈的起伏,淚水縱橫。
魏曉日譴責自己動了惻隱之心。依卜繡文現在的身體狀況,是極不直激動的。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要卜繡文立即停止談話。
「媽媽,您跟我說說埃塞俄比亞是什麼樣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夏早早在電話的那一邊,請求著。她實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亞是在非洲……靠著紅海……有沙漠,仙人掌……」卜繡文拚命在腦海中搜尋著,上中學時地理老師講授過的關於這個遙遠國家的知識。
「紅海的海水是紅的嗎?」
「啊……紅海……水是什麼顏色我們就不要去管它了……紅海裡有小鴨子在游泳……」卜繡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歡鴨子的了。
「鴨子的羽毛是紅的嗎?」
「當然……」卜繡文想說當然不是紅的了。但她就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遺憾也不願留給孩子,她急轉話頭,用快活的語調說:「……小鴨子的羽毛當然是紅的了。」
「那太好了,媽媽!您從埃塞俄比亞回來的時候,請一定給我帶回紅顏色的鴨子羽毛啊……」
魏曉日作了一個不容商議的截斷動作。
卜繡文只得戀戀不捨地放下電話。
「魏醫生,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可是……不知怎麼搞的,我的頭更痛得不得了……」卜繡文臉肌僵硬,顏色非常難看。
「你安靜一下。我來給你檢查。」魏曉日淡淡地說。他不是不著急,但病人越是緊張,醫生越是要冷靜。
他給卜繡文聽了心臟,查了血壓。一直擔憂的危險的情況,果真出現了。卜繡文的狀態急轉而下,高齡產婦最可怕的子癇,如同一隻凶殘的野獸,在不遠處露出了犄角。
「怎麼樣?」卜繡文緊張地問。她也敏感地察覺到醫生的異樣。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兩條命。不,是三條命。
「還好。」魏醫生依舊淡淡地說。
卜繡文懊喪地垂下眼瞼說:「你不說實話。醫生都說謊成性。什麼時候問他病情,他早有一句話等在那裡,就是——『還好』。嗨!」
「還好就是還好。」魏曉日也不多做解釋,就告辭了。
「對卜繡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嚴密觀察。」魏曉日開了一些對症處理的蘇,對薄護士叮囑了一聲,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們平日對卜繡文的病情,就沒有嚴密觀察似的!」薄護士一邊忿忿不平地想著,一邊還是手腳麻利地給卜繡文服了藥。平心而論,她對夏早早一家還是蠻同情的,只是看不慣魏曉日如喪的焦急模樣。
魏曉日急找鍾先生。師母說,鍾先生飛機出診剛回來,這會兒卻不知哪裡去了。師母連打了幾個電話,熟人們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繡文的情況出現變異,這是有關血玲瓏計劃的大問題。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擱,必須盡快做出決斷。
他開出了對症的藥物。
天漸漸暗下來。卜繡文頭痛如裹,恍惚覺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兒的聲音像濤聲在耳邊起伏不停。女兒的面容像花瓣一樣在面前開放又合攏……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女兒……
深夜,魏醫生的對症藥物開始起作用,卜繡文覺得好些了,掙扎著找到薄護士。
「薄護士,您的這件衣服很好看,別緻又大方,把臉蛋兒襯托得紅撲撲了。」她竭力討好者,由於大腦遲鈍,技術顯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這不是譏諷我吧?您見過多大的排場,哪裡會把我這件衣眼看在眼裡?再說,我們做護士的,一天包在白衣裡。只有抽口衣領可以露出一點點花邊。您哪裡看得清呢!」薄護士很少受到表揚,很高興地說。
卜繡文扶著太陽穴說:「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並不在款式質地,我看在顏色。顏色是最鮮艷奪目的要素。打個比方吧,男人們常說『女色』,其實就是指的女人的顏色。你的這件衣服,雖然我沒看到全貌,但這顏色足以使人賞心悅目……」一番話,累得她氣喘吁吁。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薄香萍聽得很受用。這個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討好之意。
「看您說的,我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不過,再買衣服的時候,倒真要注意顏色了,也許還要請您參謀呢。」薄香萍謙虛地說。「卜繡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沒有不喜歡聽恭維活的。尤其喜歡聽比她強的女人的恭維活。她慘淡地說:」我哪裡能給你參謀,今天還不知明天怎樣呢。「薄香萍聽她說得傷感,忙勸道:」鍾先生為了您的病制訂了詳盡的方案,我雖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來,您的女兒該是有救的。「
卜繡文歎了一口長長的氣說:「但願這樣吧。」為了博得薄護士對自己的全面好感,她把血玲瓏的方案細緻講了講。
她此時要徵得薄護土的幫助,想讓一個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辦法是和她共享一個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計劃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瓏的全貌,不由得心驚肉跳。
她說:「我再給您查一下血壓和心臟吧。」
卜繡文乖乖地躺下了。
平回檢查完後,卜繡文總要習慣地問一句:「正常嗎?」
今天她沒問。
「想跟您商量個事,你得幫助我。」卜繡文疲倦地說。
「您說吧。」薄護士此刻心情複雜,對面前這個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說能不能幫我,我才能告訴您。要是您不肯幫我,那我還有什麼說的意義呢?」縱是在病中,卜繡文也還是用商業談判的技巧,欲擒故縱。
「這事若是太難,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幫,也幫不得你。」薄護士不吃這一套,給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難是一點也不難。您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樣陪著我就行了。」卜繡文依計而行。
薄護士的心被勾了起來,說:「既是這樣,你說好了。我倒要聽聽是怎樣一個忙?」
卜繡文說:「我想見見我的女兒。」
薄護士噎在那裡。這要求不能說不合理。卜繡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這種時候,極度想念自己的親人。
「可是……」薄護土沉吟著,卜繡文的一切行蹤都得由鍾先生和魏醫生定,她一個小小護士,除了執行醫囑,實在是沒法超越這個權力的。
「……這個……」她繼續沉吟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卜繡文在談判桌上練出的察言觀色的本領,已入化境,雖然此刻大腦眩暈,還是判斷不爽。知道薄護士正在猶豫,心想一定不能讓她把這扇門關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時刻,把自己的一隻腳插進門縫,這樣才有希望。
她在一張病臉上,極力布出和顏悅色,說:「我是在這裡住院,並不是在這裡坐監,您說是不是啊?」
待薄護士不得不點點頭之後,她接著說:「所以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別說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兒,就是我一去不回來,醫生也是沒有辦法的。對不對?」
薄護士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實際情況,醫院裡有時會在病歷上註明:「該病人自動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決定不治了,揚長而去,醫院的確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當然了,也不必負責任。
看到薄護士有些擔憂的神情,卜繡文馬上安定她說:「我當然不會那樣了。」她困難地舔舔嘴唇,好像那裡沾著藥物的粉末。「但我實在是太想我的女兒了,要是不見她一面,我就六神無主,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真的,我很怕。
求求您了,讓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麼都不會對她說,。也不會讓她看見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無憾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沿著卜繡文鐵青的臉頰下滑,把她的衣領都打濕了。」求求您了……「卜繡文扯著薄護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兒園裡一個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護土的自尊心,獲得了充分滿足。這個驕傲的女人,終於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滿足之後,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佔了上風,她開始真心想幫助這個哭泣的女人。再說啦,病人這樣不安寧,與病情也是極不相宜的。心病還得心藥醫,也許帶她看看女兒,心情穩定了,她的身體狀況也就好轉,魏醫生用了那麼多的藥,未能解決的問題,倒叫自己給治好了,魏醫生沒準會誇自己呢!
這樣想著,薄護土就說:「好了好了,夫人,快擦乾了眼淚。您的身於這樣重了,實在是禁不得折騰。今天我就斗膽做一回主,陪您回咱們的老醫院,看著早早。不過,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動了胎氣。」
「好好。我什麼都聽您的。」卜繡文感激涕零。
二人緩緩地走出玲政居,坐上車,急馳而去。
卜繡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乾枯的樹葉在瑟瑟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抖動聲。
卜繡文身著羊絨大衣,顯得十分臃腫。頭上裹著厚厚的披肩,只露出兩隻大而黑的眼睛,激動地望著車窗外逝過的景色。
到了回春醫院,血液病房熟識的護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繡文,全然認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則呼:「嘿?好久沒看到你了,聽說你在外邊服侍一個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輕鬆吧?做家庭護士是很佔便宜的,活兒不累。人家還會很感謝,時常送你小東小西的,積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來還是魏醫生偏心你啊,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也要人家分攤才對。
薄香萍說:「少嚼舌。我才不是魏醫生挑去的,是鍾先生親自點的。哎,求你一事,」薄護士用手一指,「這是夏早早的一個遠方親戚,剛從國外回來。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換乘飛機的間隙;來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現在不是探視時間,還請你高抬貴手,通融一下。」
那護士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客氣。你們先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幹什麼呢。」說著,走出護士島。
卜繡文感到自己的心劇烈跳動。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寶貝的孩子了,啊!這並不太難啊,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不知孩子是題還是醒?當然是醒著最好了,她可以叫薄護士同孩子說話,自己躲在外面聽……又一想,不不,還是睡著了好。不要打攪了孩子的夢,讓她睡一個好覺吧……
正想著,那護土走了回來說:「夏早早已經睡著了。這孩子近來的情形不穩定,你們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萬不要把她驚醒。」
卜繡文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薄護士說:「瞧你千囑咐萬叮嚀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
你就放心好了!連我還信不過?「
卜繡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長長的甬道裡,緩緩地走。
夜已經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煉了燈睡下,肅穆的黑暗籠罩著病區,只有走廊裡的夜燈淒清地亮著,像是一條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變,一是為了節省開支,另一方面也是為給孩子找個伴兒。夏踐石讓平早和一個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間病房、那個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門無聲地推開了,走廊裡的燈光像冰凍的桔子汁,淡淡地瀰散開。把希薄的光環打在孩子們的臉上。
卜繡文站在門口,看到女兒蜷在雪白的被子裡,紙片一樣單薄。許久未見了。孩子靠輸入別人的血,居然好像還長高了一點點。特別是她的五官。已漸漸長開,由很緊湊的娃娃臉,變成清秀的瓜子臉。有了少女嬌美的輪廓。只是她更加蒼白了,嘴唇幾乎毫無血色,雪花石膏一樣,緊緊地閉合著。
卜繡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觸摸孩子光滑的額頭和柔軟的頭髮,她還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溫度溫暖她的夢鄉……
卜繡文剛想俯下身,薄護士拉了她一把,響怪地說:「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繡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縮回了。
「讓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裡吧。」卜繡文可憐巴巴地哀求著。
夏早早的一隻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蠟一樣。
薄護土心想,這樣呆下去,不定卜繡文還會提出什麼要求,就說:「那你就放吧。只是我們馬上要走了。」
卜繡文如遇大赦,趕緊撲上前去,輕輕地輕輕地把孩子的手托起來。一絲一絲地往被子裡移動,彷彿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動了一下。
薄護主轉身走了。
卜繡文倒退著挪出了門,眼睛痛得要滴出血來。
剛一出門,卜繡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牆壁上,面色如紙。
「你怎麼了?」薄護士吃了一驚。
「我……還好……我們回去吧……謝謝您……」卜繡文掙扎著說。
薄護士不敢怠慢,架著卜繡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這位遠方親戚這是怎麼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時半會倒還沒有什麼,只是親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護士說。
「這我自會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別跟別人說啊,要不以後有了好事,我也不想著你了。」薄護土叮囑道。「」放心吧。「值班護土應遵。目送著薄香萍和那個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門,護上想起又該巡視病房了。
她躡手躡腳地挨個病房查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