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

    錢夫人到達台北近郊天母竇公館的時候,竇公館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轎車,錢夫人坐的計程車開到門口她便命令司機停了下來,竇公館的兩扇鐵門大敞,門燈高燒,大門兩側一邊站了一個衛士,門口有個隨從打扮的人正在那兒忙著招呼賓客的司機,錢夫人一下車,那個隨從便趕緊迎了上來,他穿了一身藏青嘩嘰的中山裝,兩鬢花白。錢夫人從皮包裡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他,那個隨從接過名片,即忙向錢夫人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操了蘇北口音,滿面堆著笑容說道:
    「錢夫人,我是劉副官,夫人大概不記得了?」
    「是劉副官嗎?」錢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帶驚愕的說道,「對了,那時在南京到你們大悲巷公館見過你的。你好,劉副官。」
    「托夫人的福。」劉副官又深深的行了一禮,趕忙把錢夫人讓了進去,然後搶在前面用手電筒照路,引著錢夫人走上一條水泥砌的汽車過道,繞著花園直往正屋裡行去。
    「夫人這向好?」劉副官一行引著路,回頭笑著向錢夫人說道。
    「還好,謝謝你,」錢夫人答道,「你們長官夫人都好呀?我有好些年沒見著他們了。」
    「我們夫人好,長官最近為了公事忙一些。」劉副官應道。
    竇公館的花園十分深闊,錢夫人打量了一下,滿園子裡影影綽綽,都是些樹木花,圍牆週遭,卻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樹,一片秋後的清月,已經升過高大的椰子樹幹子來了。錢夫人跟著劉副官繞過了幾叢棕桐樹,竇公館那座兩層樓的房子便赫然出現在眼前,整座大樓,上上下下燈光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一條寬敞的石級引上了樓前一個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欄邊沿上卻整整齊齊的置了十來盆一排齊胸的桂花,錢夫人一踏上露台,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樓前正門大開,裡面有幾個僕人穿梭一般來往著,劉副官停在門口,哈著身子,做了個手勢,畢恭畢敬的說了聲:
    「夫人請。」
    錢夫人一走入門內前廳,劉副官便對一個女僕說道:「快去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到了。」
    前廳只擺了一堂精巧的紅木几椅,几案上擱著一套景泰藍的瓶樽,一隻觀音樽裡斜插了幾枝萬年青;右側壁上,嵌了一面鵝卵形的大穿衣鏡。錢夫人走到鏡前,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一個女僕趕忙上前把大衣接了過去。錢夫人往鏡裡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鬢一綹鬆弛的頭髮抿了一下,下午六點鐘才去西門叮紅玫瑰做的頭髮,剛才穿過花園,吃風一撩,就亂了。錢夫人往鏡子又湊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綠杭綢的旗袍,她也覺得顏色有點不對勁兒,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翡翠似的,大概這間前廳不夠亮,鏡子裡看起來,竟有點發烏。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這份杭綢還是從南京帶出來的呢,這些年都沒捨得穿,為了赴這場宴才從箱子底拿出來裁了的。早知如此,還不如到鴻翔綢緞莊買份新的。可是她總覺得台灣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哪裡及得上大陸貨那麼細緻,那麼柔熟?
    「五妹妹到底來了。」一陣腳步聲,竇夫人走了出來,一把便攙住了錢夫人的雙手笑道。
    「三阿姐,」錢夫人也笑著叫道,「來晚了,累你們好等。」
    「哪裡的話,恰是時候,我們正要入席呢。」
    竇夫人說著便挽著錢夫人往正廳走去。在走廊上,錢夫人用眼角掃了竇夫人兩下,她心中不禁艦敲起來:桂枝香果然還沒有老。臨離開南京那年,自己明明還在梅園新村的公館替桂枝香請過三十歲的生日酒,得月台的幾個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齊了——桂枝香的妹子後來嫁給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還有她自己的親妹妹十七月月紅——幾個人還學洋派湊份子替桂枝香定制了一個三十寸雙層的大壽糕,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根紅蠟燭,現在她總該有四十大幾了吧?錢夫人又朝竇夫人瞄了一下。竇夫人穿了一身銀灰灑硃砂的薄紗旗袍,足上也配了一雙銀灰閃光的高跟鞋,右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蓮子大的鑽戒,左腕也籠了一副白金鑲碎鑽的手串,發上卻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釵,一對寸把長的紫瑛墜子直吊下發腳外來,襯得她豐白的面龐愈加雍容矜貴起來。在南京那時,桂枝香可沒有這般風光,她記得她那時還做小,竇瑞生也不過是個次長,現在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難為她熬了這些年,到底給她熬出了頭了。
    「瑞生到南部開會去了,他聽說五妹妹今晚要來,還特地讓我向你問好呢。」竇夫人笑著側過頭來向錢夫人說道。
    「哦,難為竇大哥還那麼有心。」錢夫人笑道。一走近正廳,裡面一陣人語喧笑便傳了出來。竇夫人在正廳門口停了下來,又握住錢夫人的雙手笑道:
    「五妹妹,你早就該搬來台北了,我一直都掛著,現在你一個人住在南部那種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無論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來了。」
    「她也在這兒嗎?」錢夫人問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竇夫人說著又湊到錢夫人耳邊笑道,「任子久是有幾份家當的,十三一個人也算過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來到台灣還是頭一遭呢。她把『賞心樂事』票房裡的幾位朋友搬了來,鑼鼓笙蕭都是全的,他們還巴望著你上去顯兩手呢。」
    「罷了,罷了,哪裡還能來這個玩意兒!」錢夫人急忙掙脫了竇夫人,擺著手笑道。
    「客氣話不必說了,五妹妹,連你藍田玉都說不能,別人還敢開腔嗎?」竇夫人笑道,也不等錢夫人分辯便挽了她往正廳裡走去。
    正廳裡東一堆西一堆,錦簇繡叢一般,早坐滿了衣裙明艷的客人。廳堂異常寬大,呈凸字形,是個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邊置著一堂軟墊沙發,右半邊置著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間地板上卻隔著一張兩寸厚刷著二龍搶珠的大地毯。沙發兩長四短,對開圍著,黑絨底子灑滿了醉紅的海棠葉兒,中間一張長方矮几上擺了一隻兩尺高青天細瓷膽瓶,瓶裡冒著一大蓬金骨紅肉的龍鬚菊。右半邊八張紫檀椅子團團圍著一張嵌紋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佈滿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廳堂凸字尖端,也擺著六張一式的紅木靠椅,椅子三三分開,圈了個半圓,中間缺口處卻高高豎了一檔烏木架流雲蝙蝠鑲雲母片的屏風。錢夫人看見那些椅子上擱滿了鐃鈸琴弦,椅子前端有兩個木架,一個架著一隻小鼓,另一個卻齊齊的插了一排笙蕭管笛。廳堂裡燈光輝煌,兩旁的座燈從地面斜射上來,照得一面大銅鑼金光閃爍。
    竇夫人把錢夫人先引到廳堂左半邊,然後走到一張沙發跟前對一位五十多歲穿了珠灰旗袍,帶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說道:
    「賴夫人,這是錢夫人,你們大概見過面的吧?」
    錢夫人認得那位女客是賴樣雲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時,社交場合裡見過幾面。那時賴祥雲大概是個司令官,來到台灣,報紙上倒常見到他的名字。
    「這位大概就是錢鵬公的夫人了?」賴夫人本來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說話,這下才轉過身來,打量了錢夫人半晌,款款的立了起來笑著說道。一面和錢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頭,說道:
    「我是說面熟得很!」
    然後轉向身邊一位黑紅臉身材碩肥頭頂光禿穿了寶藍絲葛長袍的男客說:
    「剛才我還和余參軍長聊天,梅蘭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什麼戲,再也想不起來了。你們瞧,我的記性!」
    余參軍長老早立了起來,朝著錢夫人笑嘻嘻的行了一個禮說道:
    「夫人久違了。那年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瞻仰過夫人的風采的。我還記得夫人票的是《遊園驚夢》呢!」
    「是呀,」賴夫人接嘴道,「我一直聽說錢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總算有耳福要領教了。」
    錢夫人趕忙向余參軍長謙謝了一番,她記得余參軍長在南京時來過她公館一次,可是她又彷彿記得他後來好像犯了什麼大案子被革了職退休了,接著竇夫人又引著她過去,把在坐的幾位客人都一一介紹一輪。幾位夫人太太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們的年紀都相當輕,大概來到台灣才興起來的。
    「我們到那邊去吧,十三和幾位票友都在那兒。」
    竇夫人說著又把錢夫人領到廳堂的右手邊去。她們兩人一過去,一位穿紅旗袍的女客便踏著碎步迎了上來,一把便將錢夫人的手臂勾了過去,笑得全身亂顫說道:
    「五阿姐,剛才三阿姐告訴我你也要來,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給抬了出來了!』」
    錢夫人方才聽竇夫人說天辣椒蔣碧月也在這裡,她心中就躊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這些年,可收斂了一些沒有。那時大夥兒在南京夫子廟得月台清唱的時候,有風頭總是她佔先,拗著她們師傅專揀討好的戲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規矩,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鉤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個娘生的,性格兒卻差得那麼遠。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任子久連她姐姐的聘禮都下定了,天辣椒卻有本事攔腰一把給奪了過去。也虧桂枝香有涵養,等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竇瑞生的偏房。難怪桂枝香老歎息說: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錢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蔣碧月,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入時,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兒也著了墨,一頭蓬得像鳥窩似的頭髮,兩鬢上卻刷出幾隻俏皮的月牙鉤來。任子久一死,這個天辣椒比從前反而愈更標勁,愈更佻撻了,這些年的動亂,在這個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
    「哪,你們見識見識吧,這位錢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蘭芳呢!」
    蔣碧月挽了錢夫人向座上的幾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紹道。幾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來朝了錢夫人含笑施禮。
    「碧月,不要胡說,給這幾位內行聽了笑話。」
    錢夫人一行還禮,一行輕輕責怪蔣碧月道。
    「碧月的話倒沒有說差,」竇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傳了。」
    「三阿姐——」
    錢夫人含糊叫了一聲,想分辯幾句。可是若論到昆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說過: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昆腔』也算是個好的了。」錢鵬志說,就是為著在南京得月台聽了她的《遊園驚夢》,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裡怎麼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徑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昆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那時她剛在得月台冒紅,一句「昆腔」,台下一聲滿堂采,得月台的師傅說: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說呀,五阿姐。你來見見,這位徐經理太太也是個昆曲大王呢。」蔣碧月把錢夫人引到一位著黑旗袍,十分淨扮的年輕女客跟前說道,然後又笑著向竇夫人說,「三阿姐,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遊園』,五阿姐唱『驚夢』,把這出昆腔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也好給我們飽飽耳福。」那位徐太太連忙立了起來,道了不敢。錢夫人也趕忙謙讓了幾句,心中卻著實嗔怪天辣椒太過冒失,今天晚上這些人,大概沒有一個不懂戲的,恐怕這位徐經理太太就現放著是個好角色,回頭要真給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運腔轉調,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這麼久,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卻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縫師傅的話果然說中:台北不興長旗袍嘍。在座的——連那個老得臉上起了雞皮皺的賴夫人在內,個個的旗袍下擺都縮得差不多到膝蓋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來。在南京那時,哪個夫人的旗袍不是長得快拖到腳面上來了?後悔沒有聽從裁縫師傅,回頭穿了這身長旗袍站出去,不曉得還登不登樣,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緊,那時在南京梅園新村請客唱戲,每次一站上去,還沒有開腔就先把那台下壓住了。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
    竇夫人把錢夫人引到一位卅多歲的軍官面前笑著說道,然後轉身悄聲對錢夫人說:「五妹妹,你在這裡聊聊,程參謀最懂戲的,我得進去招呼著上席了。」「錢夫人久仰了。」程參謀朝著錢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個軍禮。他穿了一身淺泥色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咧著一口齊垛垛淨白的牙齒,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細長上挑,隨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鬢插去,一桿蔥的鼻樑,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髮,處處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裡卻又透著幾分溫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粗糙。
    「夫人請坐。」程參謀把自己的椅子讓了出來,將椅子上那張海綿椅墊挪挪正,請錢夫人就了坐,然後立即走到那張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個四色糖盒來,錢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過那盅石榴紅的瓷杯,程參謀卻低聲笑道:
    「小心燙了手,夫人。」
    然後打開了那個描金烏漆糖盒,佝下身去,雙手捧到錢夫人面前,笑吟吟的望著錢夫人,等她挑選。錢夫人隨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參謀忙勸止道:
    「夫人,這個東西頂傷嗓子。我看夫人還是嘗顆蜜棗,潤潤喉吧。」
    隨著便拈起一根牙籤挑了一枚蜜棗,遞給錢夫人,錢夫人道了謝,將那枚蜜棗接了過來,塞到嘴裡,一陣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參謀另外多搬了一張椅子,在錢夫人右側坐了下來。
    「夫人最近看戲沒有?」程參謀坐定後笑著問道,他說話時,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十分專注似的,錢夫人看見他又露了一口白淨的牙齒來,燈光下,照得瑩亮。「好久沒看了,」錢夫人答道,她低下頭去,細細的啜了一口手裡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難得有好戲。」
    「張愛雲這幾天正在國光戲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嗎?」錢夫人應道,一直俯著首在飲茶,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我還是在上海天贍舞台看她演過這齣戲——那是好久以前了。」「她的做工還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個宓妃和曹子建兩個人那段情意,演得細膩到了十分。」
    錢夫人抬起頭來,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誰演得這般細膩呀?」天辣椒蔣碧月插了進來笑道,程參謀趕忙立起來,讓了坐。蔣碧月抓了一把朝陽瓜子,蹺起腿嗑著瓜子笑道:「程參謀,人人說你懂戲,錢夫人可是戲裡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別在這兒班門弄斧了。」
    「我正在和錢夫人講究張愛雲的《洛神》,向錢夫人討教呢。」程參謀對蔣碧月說著,眼睛卻瞟向了錢夫人。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後排,只見她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姐來請上席了。」
    一個僕人拉開了客廳通到飯廳的一扇鏤空「+」字的桃花心木推門。竇夫人已經從飯廳裡走了出來。整座飯廳銀素裝飾,明亮得像雪洞一般,兩桌席上,卻是猩紅的細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銀的。客人們進去後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坐。
    「還是我佔先吧,這般讓法,這餐飯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負了主人這番心意!」
    賴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來,然後又招呼著余參軍長說道:
    「參軍長,你也來我旁邊坐下吧。剛才梅蘭芳的戲,我們還沒有論出頭緒來呢。」余參軍長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聲:「遵命。」客人們哄然一笑便都相隨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讓起來了,賴夫人隔著桌子向錢夫人笑著叫道:
    「錢夫人,我看你也學學我吧。」竇夫人便過來擁著錢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佔先,別人不好人座的。」
    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帶笑瞅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從前錢鵬志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佔先的。錢鵬志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過她輩份的,還數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憐桂枝香那時出面請客都沒份兒,連生日酒還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面,而她那時才冒二十歲,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賣唱的嫁給小戶人家還遭多少議論,又何況是入了侯門?連她親妹子十七月月紅還刻薄過她兩句:姐姐,你的辮子也該鉸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她的孫女兒呢!錢鵬志娶她那年已經六十靠邊了,然而怎麼說她也是他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錢鵬志那十幾年,筵前酒後,哪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場面,總是應付得妥妥帖帖的?走在人前,一樣風華蹁躚,誰又敢議論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藍田玉了?
    「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常常撫著她的腮對她這樣說道。她聽了總是心裡一酸,許多的委屈卻是沒法訴的。難道她還能怨錢鵬志嗎?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錢鵬志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她說清楚了。他是為著聽了她的《遊園驚夢》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紅說的呢,錢鵬志好當她的爺爺了,她還要希冀什麼?到底應了得月台瞎子師娘那把鐵嘴:五姑娘,你們這種人只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輕的,哪裡靠得住?可是瞎子師娘偏偏又捏著她的手,眨巴著一雙青光眼歎息道: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還是什麼?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她體驗得出錢鵬志那番苦心。錢鵬志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裡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單就替桂枝香請生日酒那天吧,梅園新村的公館裡一擺就是十台,擫笛的是仙霓社裡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大廚師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竇夫人,你們大師傅是哪兒請來的呀?來到台灣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麼講究的魚翅呢。」賴夫人說道。「他原是黃欽之黃部長家在上海時候的廚子,來台灣才到我們這兒的。」竇夫人答道。
    「那就難怪了,」余參軍長接口道,「黃欽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師傅去燒個翅,請起客來就風光了。」賴夫人說道。「那還不容易?我也樂得去白吃一餐呢!」竇夫人說,客人們都笑了起來。「錢夫人,請用碗翅吧。」程參謀盛了一碗紅燒魚翅,加了一羹匙鎮江醋,擱在錢夫人面前,然後又低聲笑道:
    「這道菜,是我們公館裡出了名的。」錢夫人還沒來得及嘗魚翅,竇夫人卻從隔壁桌子走了過來,敬了一輪酒,特別又叫程參謀替她斟滿了,走到錢夫人身邊,按著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們倆兒好久沒對過杯了。」
    說完便和錢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盡,錢夫人也細細的幹掉了。竇夫人離開時又對程參謀說道:
    「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程參謀立起來,執了一把銀酒壺,彎了身,笑吟吟便往錢夫人杯裡篩酒,錢夫人忙阻止道:「程參謀,你替別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參謀卻站著不動,望著錢夫人笑道:「夫人,花彫不比別的酒,最易發散。我知道夫人回頭還要用嗓子,這個酒暖得正好,少喝點兒,不會傷喉嚨的。」
    「錢夫人是海量,不要饒過她!」坐在錢夫人對面的蔣碧月卻走了過來,也不用人讓,自己先斟滿了一杯,舉到錢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沒有和你喝過雙盅兒了。」
    錢夫人推開了蔣碧月的手,輕輕咳了一下說道:
    「碧月,這樣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我喝雙份兒好了,回頭醉了,最多讓他們抬回去就是啦。」
    蔣碧月一仰頭便乾了一杯,程參謀連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過去一氣干了,然後把個銀酒杯倒過來,在錢夫人臉上一晃。客人們都鼓起掌來喝道:
    「到底是蔣小姐豪興!」
    錢夫人只得舉起了杯子,緩緩的將一杯花彫飲盡。酒倒是燙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熱流般,週身遊蕩起來了。可是台灣的花彫到底不及大陸的那麼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雖說花彫容易發散,飲急了,後勁才凶呢。沒想到真正從紹興辦來的那些陳年花彫也那麼傷人。那晚到底中了她們的道兒!她們大夥兒都說,幾杯花彫哪裡就能把嗓子喝啞了?難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們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齊,主人尚且不開懷,客人哪能盡興呢?連月月紅十七也夾在裡面起哄: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親熱親熱一下。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艷得像只鸚哥兒,一雙眼睛,鶻伶伶地儘是水光。姐姐不賞臉,她說,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逞夠了強,撿夠了便宜,還要趕著說風涼話。難怪桂枝香歎息: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月月紅——就算她年輕不懂事,可是他鄭彥青就不該也跟了來胡鬧了。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兩顴鮮紅,眼睛燒得像兩團黑火,一雙帶刺的馬靴啪噠一聲並在一起,彎著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
    「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程參謀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的說道。
    「真的不行了,程參謀。」錢夫人微俯著首,喃喃說道。
    「我先乾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請隨意好了。」程參謀一連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暈把他整張臉都蓋了過去了。他的額頭發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幾顆汗珠子來。錢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邊略略沾了一下。程參謀替錢夫人拈了一隻貴妃雞的肉翅,自己也夾了一個雞頭來過酒。
    「噯唷,你敬的是什麼酒呀?」
    對面蔣碧月站起來,伸頭前去嗅了一下余參軍長手裡那杯酒,尖著嗓門叫了起來,余參軍長正捧著上只與眾不同的金色雞缸杯在敬蔣碧月的酒。
    「蔣小姐,這杯是『通宵酒』哪。」余參軍長笑嘻嘻的說道,他那張黑紅臉早已喝得像豬肝似的了。「呀呀啐,何人與你們通宵哪!」蔣碧月把手一揮,操起戲白說道。
    「蔣小姐,百花亭裡還沒擺起來,你先就『醉酒』了。」賴夫人隔著桌子笑著叫道,客人們又一聲哄笑起來,竇夫人也站了起來對客人們說道:「我們也該上場了,請各位到客廳那邊寬坐去吧。」客人們都立了起來,賴夫人帶頭,魚貫而入進到客廳裡,分別坐下,幾位男票友卻走到那檔屏風面前幾張紅木椅子就了座,一邊調弄起管弦來。六個人,除了胡琴外,一個拉二胡,一個彈月琴,一個管小鼓拍板,另外兩個人立著,一個擎了一對鐃鈸,一個手裡卻吊了一面大銅鑼。
    「夫人,那位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呢,回頭你聽他一吹,就知道了。」程參謀指著那位操胡琴姓楊的票友,在錢夫人耳根下說道。錢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程參謀在她身旁一張皮墊矮圓凳上坐了下來。他又替錢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錢夫人一面品著茶,一面順著程參謀的手,朝那位姓楊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楊的票友約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銅色起暗團花的熟羅長衫,面貌十分清瘦,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將一柄胡琴從布袋子裡抽了出來,腿上墊上一塊青搭布,將胡琴擱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隨便咐呀的調了一下。微微將頭一垂,一揚手,猛地一聲胡琴,便像拋線一般竄了起來,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畢,余參軍長頭一個便跳了起來叫了聲:「好胡琴!」客人們便也都鼓起掌來。接著鑼鼓齊鳴,奏出了一隻《將軍令》的上場牌子來。竇夫人也跟著滿客廳一一去延請客人們上場演唱,正當客人們互相推讓間,余參軍長已經擁著蔣碧月走到胡琴那邊,然後打起丑腔叫道:「啟娘娘,這便是百花亭了。」蔣碧月雙手捂著嘴,笑得前俯後仰,兩隻腕上幾個扭花金鐲子,錚錚鏘鏘的抖響著。客人們都跟著喝彩,胡琴便奏出了《貴妃醉酒》裡的四平調。蔣碧月身也不轉,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來,唱到過門的時候,余參軍長跑出去托了一個朱紅茶盤進來,上面擱了那隻金色的雞缺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蔣碧月跟前做了半跪的姿勢,效那高力士叫道:
    「啟娘娘,奴婢敬酒。」蔣碧月果然裝了醉態,東歪西倒的做出了種種身段,一個臥魚彎下身去,用嘴將那只酒杯銜了起來,然後又把杯子噹啷一聲擲到地上,唱出了兩句: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客人們早笑得滾做了一團,竇夫人笑得岔了氣,沙著喉嚨對賴夫人喊道:
    「我看我們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賴夫人笑得直用絹子揩眼淚,一面大聲叫道:
    「蔣小姐醉了倒不要緊,只是莫學那楊玉環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們正在鬧著要蔣碧月唱下去,蔣碧月卻搖搖擺擺的走了下來,把那位徐太太給抬了上去,然後對客人們宣佈道:
    「『賞心樂事』的昆曲台柱來給我們唱《遊園》了,回頭再請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傳人——錢夫人來接唱《驚夢》。」
    錢夫人趕忙抬起了頭來,將手裡的茶杯擱到左邊的矮几上,她看見徐太太已經站到了那檔屏風前面,半背著身子,一隻手卻扶在插笙蕭的那只烏木架上。她穿了一身淨黑的絲絨旗袍,腦後鬆鬆的縮了一個貴婦髻,半面臉微微向外,瑩白的耳垂露在發外,上面吊著一丸翠綠的墜子。客廳裡幾隻喇叭形的座燈像數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溺溺娜娜的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五阿姐,你仔細聽聽,看看徐太太的《遊園》跟你唱的可有個高下。」
    蔣碧月走了過來,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參謀的身邊,伸過頭來,一隻手拍著錢夫人的肩,悄聲笑著說道。
    「夫人,今晚總算我有緣,能領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參謀也轉過頭來,望著錢夫人笑道。錢夫人睇著蔣碧月手腕上那幾隻金光亂竄的扭花鐲子,她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一股酒意湧上了她的腦門似的,剛才灌下去的那幾杯花彫好像漸漸著力了,她覺得兩眼發熱,視線都有點朦朧起來。蔣碧月身上那襲紅旗袍如同一團火焰,一下子明晃晃的燒到了程參謀的身上,程參謀衣領上那幾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躍了起來。蔣碧月的一雙眼睛像兩丸黑水銀在她醉紅的臉上溜轉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瞇成了一條縫,射出了逼人的銳光,兩張臉都向著她,一齊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發油光的面靨漸漸的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笛子和洞蕭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蕭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裡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支調門兒低一點兒的笛子吧。)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彫過來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姐姐,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姐姐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幹扎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然而年輕人哪裡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冤孽,我說。冤孽,我說。(吳師傅,換枝低一點兒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
    沒亂裡春情難遣
    驀地裡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棟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那團紅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來了,燒得那兩道飛揚的眉毛,發出了青濕的汗光。兩張醉紅的臉又漸漸的靠攏在一處,一齊咧著白牙,笑了起來。笛子上那幾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飛躍著。那襲裊裊的身影兒,在那檔雪青的雲母屏風上,隨著燈光,仿彷彿佛的搖曳起來。笛聲愈來愈低沉,愈來愈淒咽,好像把杜麗娘滿腔的怨情都吹了出來似的。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裡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吳師傅,低一點兒吧,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卻偏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裡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白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淌著汗。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著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那些樹幹子,又白淨,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裡面赤裸裸的嫩肉來。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樺樹。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於是他便放柔了聲音喚道:夫人。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嚥住了。老五,他暗啞的喊道,你要珍重嚇。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嚇,老五。他抖索索的打開了那只描金的百寶匣兒,這是祖母綠,他取出了第一層抽屜。這是貓兒眼。這是翡翠葉子。珍重嚇,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輕。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懂嗎?妹子,你聽我說,妹子。姐姐不賞臉,月月紅卻端著酒過來說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兩泡水。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紅的,像一團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邊去。(吳師傅,我喝多了花彫。)
    遷延,這衷懷哪處言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站了起來,走到錢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雙戴滿了扭花金絲鐲的手臂,笑吟吟的說道。
    「夫人——」程參謀也立了起來,站在錢夫人跟前,微微傾著身子,輕輕的叫道。
    「五妹妹,請你上場吧。」竇夫人走了過來,一面向錢夫人伸出手說道。
    鑼鼓笙蕭一齊鳴了起來,奏出了一隻《萬年歡》的牌子。客人們都倏地離了座,錢夫人看見滿客廳裡都是些手臂交揮拍擊,把徐太太團團圍在客廳中央,笙蕭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銅鑼高高的舉了起來,敲得金光亂閃。
    「我不能唱了。」錢夫人望著蔣碧月,微微搖了搖兩下頭,喃喃說道。
    「那可不行,」蔣碧月一把捉住了錢夫人的雙手,「五阿姐,你這位名角兒今晚無論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啞了。」錢夫人突然用力摔開了蔣碧月的雙手,嗄聲說道,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她聽見竇夫人插進來說: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參軍長,我看今晚還是你這位黑頭來壓軸吧。」。
    「好呀,好呀,」那邊賴夫人馬上響應道,「我有好久沒有領教余參軍長的《八大錘》了。」
    說著賴夫人便把余參軍長推到了鑼鼓那邊。余參軍長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聲「獻醜」,客人們一陣哄笑,他便開始唱了一段金兀朮上場時的《點絳唇》;一面唱著,一面又撩起了袍子,做了個上馬的姿勢,踏著馬步便在客廳中央環走起來,他那張寬肥的醉臉漲得紫紅,雙眼圓睜,兩道粗眉一齊豎起,幾聲吶喊,把胡琴都壓了下去。賴夫人笑得彎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參軍長後頭直拍著手,蔣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不停的尖起嗓子叫著:「好黑頭!好黑頭!」另外幾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們喝彩,團團圍走,於是客廳裡的笑聲便一陣比一陣暴漲了起來。余參軍長一唱畢,幾個著白衣黑褲的女傭已經端了一碗碗的紅棗桂圓湯進來讓客人們潤喉了。
    竇夫人引了客人們走到屋外露台上的時候,外面的空氣裡早充滿了風露,客人們都穿上了大衣,竇夫人卻圍了一張白絲大披肩,走到了台階的下端去。錢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欄旁邊,往天上望去,她看見那片秋月恰恰的升到中天,把竇公館花園裡的樹木路階都照得鍍了一層白霜,露台上那十幾盆桂花,香氣卻比先前濃了許多,像一陣濕霧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來。
    「賴將軍夫人的車子來了。」劉副官站在台階下面,往上大聲通報各家的汽車。頭一輛開進來的,便是賴夫人那架黑色嶄新的林肯,一個穿著制服的司機趕忙跳了下來,打開車門,彎了腰畢恭畢敬的候著。賴夫人走下台階,和竇夫人道了別,把余參軍長也帶上了車,坐進去後,卻伸出頭來向竇夫人笑道:
    「竇夫人,府上這一夜戲,就是當年梅蘭芳和金少山也不能過的。」
    「可是呢,」竇夫人笑著答道,「余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
    立在台階上的客人都笑了起來,一齊向賴夫人揮手作別。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竇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著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著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輛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摔出馬路上去呢。」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著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然後他朝了錢夫人,立了正,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抬起頭來笑道:
    「錢夫人,我先告辭了。」
    說完便利落的跳上了車子,發了火,開動起來。
    「三阿姐再見!五阿姐再見!」
    蔣碧月從車門伸出手來,不停的招揮著,錢夫人看見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鐲子,在空中劃了幾個金圈圈。
    「錢夫人的車子呢?」客人快走盡的時候,竇夫人站在台階下問劉副官道。
    「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是坐計程車來的。」劉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錢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聲,她老早就想跟竇夫人說替她叫一輛計程車來了,可是剛才客人多,她總覺得有點堵口。
    「那麼我的汽車回來,立刻傳進來送錢夫人吧。」竇夫人馬上接口道。
    「是,夫人。」劉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竇夫人回轉身,便向著露台走了上來,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雲似的簇擁著她。一陣風掠過去,週遭的椰樹都沙沙的鳴了起來,把竇夫人身上那塊大披肩吹得姍姍揚起,錢夫人趕忙用手把大衣領子鎖了起來,連連打了兩個寒噤,剛才滾熱的面腮,吃這陣涼風一逼,汗毛都張開了。
    「我們進去吧,五妹妹,」竇夫人伸出手來,摟著錢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去叫人沏壺茶來,我們倆兒正好談談心——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嘍。」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的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台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