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裡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於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世紀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拼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個手指縫裡鑽。
那時候的錢為什麼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於中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和文化傳統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裡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拼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裡鑽。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麼樣的生意,只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呢。什麼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來了一股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麼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了。迅猛無比。用風起雲湧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辟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發現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湧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帶著墨鏡,手拄著盲杖,沿著馬路或天橋的左側,一半從西向東,一半從東向西,一半從南向北,另一半則從北向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蕩蕩。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蕩蕩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產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鐘,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鬆,不少匆匆的過客乾脆就在推拿房裡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後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只有一劍之遙。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可王大夫終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麼掙的?恐怖了。他只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什麼叫自食其力?能解決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可王大夫不只是自食其力,簡直就像夢遊。他不只是掙到了RMB,他還掙到了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摸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凌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也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心是假炒。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但「假鈔」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裡猶豫。不停地撫摸手裡的小費。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錢就這麼不值錢麼?王大夫拿著錢,乾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說:「幹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誇,更不好意說什麼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鬱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費一直揣到下午,終於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調了調,咧開嘴,好半天都沒能攏起來。他開始走。一口氣在祖國的南海邊劃三個圈。
錢就是這麼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竄。它們上升,旋轉,翻騰,俯衝。然後,準確無誤地對準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像戰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王大夫在戰爭中迎來了他的「春天」。他戀愛了——這時候時光已經逼近千禧,新的世紀就要來臨了。世紀末的最後一天的晚上,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從深圳的另一側來到了火車站,她看望王大夫來了。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裡寂寥得很,與千禧之年的最後一夜一點也不相稱。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裡,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裡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闆,這樣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放假呢。但老闆說了,這樣的時候怎麼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麼?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推拿師們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卻斷了腿了,一個都沒有進來。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裡干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後來王大夫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上樓去了。小孔聽在耳朵裡,幾分鐘之後也摸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裡去了。
推拿房裡更安靜。他們找到最裡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裡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佈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備。預備什麼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後來,他們就尋問對方,「笑什麼?」能有什麼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麼?」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後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只能接著笑下去。笑到後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麼容易。慢慢地,推拿室裡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盪,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湧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湧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於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王大夫終於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嚥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後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地安全,多麼地放心,多麼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裡,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闆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錶,摁了一下。手錶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錶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闆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用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裡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鬆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摀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並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餘。「游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麼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裡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隻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準,一旦「搭」到了,彷彿也沒費什麼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麼挨他「折磨」都心甘情願。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地多,大多是「點鐘」,包夜的也多。由於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於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裡的大款,都有閒錢玩票了嘛。上證指數和深證指數里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只能將就。要想把門面弄得體面一點,最切實的辦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麼?合股之後小孔到底算誰的老闆娘?這個老闆娘小孔當起來也不那麼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闆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闆」,對小孔他卻不願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麼?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闆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裡,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麼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去的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麼?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並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面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吻的功夫。吻是小孔的最愛。小孔熱愛吻,接吻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後來好些了,他們在接吻之餘也有了一些閒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髮,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軟的,指頭還尖。「小蔥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節都長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隻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節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鬆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嚴重變形了。這還叫手麼?這還是手麼?小孔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裡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麼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麼也不該學推拿的。客人真是什麼樣的都有,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這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麼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一個鍾之後,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裡禁得起日復一日?哪裡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啪」地就是一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幹什麼?這關你什麼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財,恨不能一夜暴富。可這年頭錢再怎麼發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麼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裡揣,只能說你呆。」為什麼不試一試?為什麼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隻鑽天猴,那麼,後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麼?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光噹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裡逃脫出來的。如果逃了,他的損失並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麼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節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捨不得虧。他在等。發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奶奶的熊。你奶奶個頭。股市怎麼就瘋成這樣了的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王大夫側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王大夫從收音機裡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在看起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麼人給逼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後面,一定還有一隻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隻「看不見的手」和那兩隻「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隻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關節。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餘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哩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一發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想起的就是這首歌。王大夫垂頭喪氣。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態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裡頭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確了。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進了廚房。母親在廚房裡對著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裡逃?」王大夫測過了臉去,生氣了。很生氣。他厭惡母親的庸俗。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臉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裡一直住到元宵節。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誇,說小孔漂亮,說小孔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裡去」,「養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可是的?你自己說,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溜得很。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於什麼樣的緣故。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一動不動。身體僵住了。上身繃得直直的。另一隻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麼秘密,總是疑心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餘地都沒有了。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別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這樣的時機。利用父母不在的空檔,王大夫十分適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說:「去一趟也行。」不過王大夫馬上就補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麼?」小孔一想,也是。可還是捨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別走吧。」小孔說,「不就是幾天麼。」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你一走,我等於又瞎了一回。」這句話沉痛了。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卻湧在了臉上。小孔心裡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麼。小孔拉著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這麼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切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麼樣子。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在已經很好了,不能太貪的。再怎麼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他當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老闆娘」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裡?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著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摸著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著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猶豫兩三天,王大夫還是把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了。說起來王大夫和沙復明之間的淵源深了,從小就同學,一直同學到大專畢業,專業又都是中醫推拿。唯一不同的是,畢業之後王大夫去了深圳,沙復明卻去了上海。轉眼間,兩個人又回到南京來了。際遇卻是不同。沙復明已經是老闆了,王大夫呢,卻還是要打工。相必沙老闆手指上的小肉球這會兒都已經退光了吧。
這個電話對王大夫來說痛苦了。去年還是前年?前年吧,沙復明的推拿中心剛剛開張,沙復明急於招兵買馬,直接把電話撥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夠回來。沙復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藝,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聲譽就在。為了把王大夫拉回來,沙復明給了王大夫幾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給足了臉面。可以說不掙王大夫的錢了。合股也可以。沙復明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讓「老王」來「壯一壯門面」。王大夫謝絕了。深圳的錢這樣好掙,挪窩做什麼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這裡。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願給自己的老同學打工。老同學變成了上下級,總有說不上來的彆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家「請」的時候沒有來,現在,反過來要上門去吆喝。——同樣是去,這裡頭的區別大了。當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著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復明的那邊,說到底還是因為小孔。
小孔這個人有意思了,哪裡都好,有一點卻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都不為過。錢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夾肢窩裡,你用機關鎗也別想嘟嚕下來。如果是一般的朋友,這樣的毛病王大夫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過頭來一想,小孔遲早是自己的老婆,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嗇,而叫「扒家」。還在深圳的時候,小孔就因為摳,和「前台」的關係一直都沒有處理好。推拿師和「前台」的關係永遠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推拿師能不能和「前台」處理好「關係」,直接關係到盲人的生存。做前台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們的眼睛雪亮。客人一進門,是富翁還是窮鬼,她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富翁分配給誰,窮鬼分配給誰,這裡頭的講究大了。全在前台的一聲吆喝。推拿師是要掙小費的,一天同樣做八個鐘,結果卻是不同,道理就在這裡了。當然,店裡有店裡的規矩,得按次序滾動。可次序又有什麼用?次序永遠是由人把控的。隨便舉一個例子,你總要上廁所吧?你上廁所的時候一個大款進來了,前台如果照顧你,先讓大款「坐一坐」,「喝杯水」,這有什麼破綻麼?沒有。等你方便完了,輕輕鬆鬆地出來了,大款就順到你的手上了。反過來,你剛剛進了廁所的門,前台立即就給「下一個」安排下去,等你從廁所裡頭湯湯水水地趕回來,大款已經躺在別人的床上說笑了。——你又能說什麼?你什麼也說不上來。所以,和前台的關係一定要捋捋順。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裡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麼活?怎麼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麼?一個字,錢。對於這樣的行為,店裡的規章制度極其嚴格,絕對禁止。可是,推拿師哪裡能被一紙空文鎖住了手腳,他們挖空了心思也要讓前台收下他們的「一點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誰不怕?推拿師們圖的就是前台的兩個眼睛能夠睜一隻、閉一隻。在一睜、一閉之間,盲人們就可以把他們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小孔摳。就是不塞。小孔為自己的摳門找到了理論上的依據,她十分自豪地告訴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歡錢,缺了錢就如同缺了氧,連喘氣都比平時粗。當然,這是說笑了。小孔為此專門和王大夫討論過這個問題。小孔其實也不是摳,主要還是氣不過。小孔說,我一個盲人,辛辛苦苦掙了幾個,反讓我塞到她們的眼眶裡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裡頭忍不住歎氣,個傻丫頭啊!王大夫笑著問:「暗地裡你吃了很多虧,你知道不知道?」小孔樂呵呵地說:「知道啊。吃了虧,再摳一點,不就又回來了。」王大夫只好把頭仰到天上去,她原來是這麼算帳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摟在了懷裡,笑著說:「一點也不講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裡都是吃虧的祖宗,到了哪裡都要挨人家欺負。別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爺知道她受了多少窩囊氣。摳門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小孔的心氣高。心氣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頭。王大夫最終鐵定了心思要給老同學打工,道理就在這裡。再怎麼說,老闆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學,小孔不會被人欺負。沒有人會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喊了一聲「沙老闆」。沙老闆一聽到王大夫的聲音就高興得要了命,熱情都洋溢到王大夫得耳朵裡來了。不過沙老闆立即就說了一聲「對不起」,說正在「上鍾」,說「二十分鐘之後你再打過來」。
王大夫關上手機,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復明怎麼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個盲人,B-1級,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這樣,身邊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隔著十萬八千里,反過來卻能「看得見」,尤其在電話裡頭。沙復明沒有「上鍾」。他在前廳。電話裡的背景音在那兒呢。對王大夫來說,前廳和推拿房的分別,就如同屁股蛋子左側和右側,表面上沒有任何區別,可中間隔著好大的一條溝呢。沙復明這小子說話辦事的方式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氣。然而,王大夫沒有讓它氾濫。二十分鐘之後,還是王大夫把電話打過去了。
「沙老闆,生意不錯啊!」王大夫說。
「還行。飯還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學那邊去吃飯呢。」王大夫說。
「見笑了。」沙復明說,「你在深圳那麼多年,腰粗了不說,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這裡來吃飯?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沙復明現在真是會說話了,他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來不及生沙復明的氣。王大夫說:「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到你那邊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別的辦法。」
沙復明聽出來了,王大夫不是開玩笑。沙復明點了一根煙,開始給王大夫交底:「是這樣,南京的消費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個鍾六十,貴賓四十五,你提十五。一個月超過一百個鐘,你提十六。一百五十個鐘你提十八。沒有小費。南京人不習慣小費,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還帶了一張嘴呢。」
沙復明明白了,笑著說:「你小子行啊——眼睛怎麼樣?」
「和我一樣,B-I級。」王大夫說。
「你行啊,」沙復明說。「小子你行!」沙復明突然提高了嗓音,問:「——結了沒有?」
「還沒呢。」
「那行。你們要是結了我就沒辦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歸我。你們要是結了,我還得給你們租一個單間,那個錢我付不起。沒結就好辦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這樣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線,轉過身去對著小孔的那一邊,說:「明天我們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覺得可以,後天我們就上班。」
小孔說:「好的。」
依照先前的計劃,王大夫原本並不急著上班。還在深圳的時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著春節,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這段日子當作蜜月來過。他們是這樣計劃的,真的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反過來,簡單一點。盲人的婚禮辦得再漂亮,自己總是看不見,還不如就不給別人看了。王大夫說:「這個春節我要讓你在蜜罐子裡頭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訴王大夫,說:「好。我聽新郎官的話。」
事實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還不足二十天。王大夫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這裡頭有實際的原因。這個家他其實呆不長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裡頭鬧騰。說起來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實是個多餘的人。在他出身的時候,「計劃生育」已經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了——他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弟出身的時候,王大夫已經懂事了,他聽得見父母開懷的笑聲。年幼的王大夫是高興的,是那種徹底的解脫;同時,卻也是辛酸的,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嫉妒。有時候,王大夫甚至是懷恨在心的,歹毒的閃念都出現過。因為這一閃而過的歹念,成長起來的王大夫對自己的小弟有一種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願。小弟是去年的五一結的婚,結婚的前夕小弟把電話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訴哥哥:「大哥,我就先結了,不等你啦。」王大夫為弟弟高興,這高興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身子都顫動起來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頭,壞了,坐火車回南京哪裡來還得及?王大夫立馬就想到了飛機,又有些心疼了。剛想對小弟說「我馬上就去訂飛機票」,話還沒有出口,他的多疑幫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個瞎子」坐在他的婚禮上吧?王大夫就說:「哎呀,你怎麼也不早幾天告訴我?」小弟說:「沒事的哥,大老遠的幹什麼呀,不就是結個婚嘛,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小弟這麼一說,王大夫當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討要紅包來了,沒有別的意思。幸虧自己多疑了,要不然,還真的丟了小弟的臉了。王大夫對小弟說了一大堆的吉祥話,匆匆掛了電話。人卻像病了,筋骨被什麼抽走了。王大夫一個人來到銀行,一個人來到郵局,給小弟電匯了兩萬元人民幣。王大夫本打算匯過去五千塊的,因為太傷心,因為自尊心太受傷,王大夫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兩番。王大夫的舉動帶有賭氣的意思,帶有一刀兩斷的意思,這兩萬塊錢打過去,兄弟一場就到這兒了。營業員是一個女的,她接過錢,說:「都是你掙的?」王大夫正傷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訴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個修養極好的人,再說,他也聽出來了,女營業員的聲音裡有讚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說:「是啊,就我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營業員笑了,郵局裡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著自己。女營業員欠過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說:「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媽媽收到這筆錢一定開心死了!」王大夫感謝這笑聲,王大夫感謝這撫摸,一股暖流就這樣傳到了王大夫的心坎裡,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點就哭了出來。小弟啊,小弟啊,我的親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哪!我不丟你的臉,行嗎?行了吧!行了吧?!
回到南京之後,王大夫知道了,許多事情原來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個叫「顧曉寧」的女人把小弟弄壞了的。王大夫已經聽出來了,顧曉寧是一個氣指頤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開口就是濃郁的刁民氣息。不是好東西。小弟也是,一結婚就成了膿包,什麼事都由著他的老婆擺佈。不能這樣啊!王大夫在一秒鐘之內就原諒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轉移了。一聽到顧曉寧的聲音他的心頭就竄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擔心。小弟沒工作,顧曉寧也沒工作,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好在顧曉寧的父親在部隊,住房還比較寬裕,要不然,他們兩個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他們就是有本事把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電影,明天坐坐茶館,後天再KK歌。顧曉寧的身上還能散發著香水的氣味。他們怎麼就不愁的呢,這日子怎麼就過得下去的呢。
王大夫離開這個家其實很久了,十歲上學,住校,一口氣住到大專畢業。畢業之後又去了深圳。說起來王大夫十歲的那一年就離開這個家了,斷斷續續有一些聯繫。小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王大夫其實是不清楚的。小時候有些刁蠻罷了。王大夫實在弄不懂小弟為什麼要娶顧曉寧這樣的女人。你聽聽顧曉寧是怎麼和小弟說話的,「瞎說!」「你瞎了眼了!」一點顧忌都沒有。聽到這樣的訓斥王大夫是很不高興的。盲人就這樣,對於「瞎」,私下裡並不忌諱,自己也說,彼此之間還開開玩笑的時候都有。可是,對外人,多多少少有點多心。顧曉寧這樣肆無忌憚,不能說她故意,可她沒把他這個哥哥放在眼裡,也沒把這個「嫂子」放在眼裡,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裡也罷了,「嫂子」在這裡呢——肆無忌憚了。顧曉寧一來小孔說話就明顯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麼了。
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王大夫從飯桌上看出來的。大年三十,小弟說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飯,結果,《春節聯歡晚會》都開始了,沒來。大年初一的傍晚他們倒來了一趟,給父母拜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走了。從大年初七開始,真正的問題出現了。每天中午他們準時過來,開飯,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飯,他們又來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復一日,到了大年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來了,他們一定以為他和小孔在這裡吃白飯。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們怎麼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裡來。
一頓飯沒什麼,兩頓飯沒什麼,這樣天長日久,這樣搜刮老人,你們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們過的可是貧寒的日子。這等於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還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顧曉寧這個女人的主意!絕對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麼辦?王大夫什麼也不說,骨子裡卻已是悲憤交加。還沒法說了。
沒法說也得說,起碼要對小孔說明白。蜜月只有以後給人家補了。夜裡頭和父母一起在客廳裡「看」完了《晚間新聞》,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小孔卻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這一來王大夫就更沒法說了。小孔一邊吻一邊給王大夫脫衣裳,直到脫毛衣的時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閒。王大夫剛剛想說,嘴巴卻又讓小孔的嘴唇賭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點心情也沒有。在鬱悶,就猶豫。小孔已經赤條條的了,通身洋溢著她的體溫。小孔拉著他躺下了,說:「寶貝,上來。」王大夫其實是有點勉強的,但王大夫怎麼說也不能拒絕小孔,兩個人的身體就連起來了。小孔把她的雙腿抬起來,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問了王大夫一個數學上的問題:「我們是幾個人?」王大夫撐起來,說:「一個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臉,說:「寶貝,回答正確。你要記住,永遠記住,我們是一個人。你想什麼,要說什麼,我都知道。你什麼也不要說。我們是一個人,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你就在我裡面。我們是一個人。」王大夫都聽見了。剛想說些什麼,一陣大感動,來不及了,體內突然湧上來一陣狂潮,來了。突如其來。他的身子無比兇猛地頂了上去,僵死的,卻又是萬馬奔騰的。差不多就在同時,王大夫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他的淚水沿著顴骨、下巴,一顆一顆地落在了小孔的臉上。小孔突然張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淚。這個臨時的願望帶來了驚人的後果,小孔也來了。這個短暫的、無法複製的性事是那樣的不可思議,還沒有來得及運作,什麼都沒做,卻天衣無縫,幾乎就完美無缺。小孔迅速放下雙腿,躺直了,頂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卻又飄浮。是失重並滑行的跡象。已經滑出去了。很危險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兩隻大耳朵,揪住它們,死死地拽住它們,眼見得又要脫手了。多危險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的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體重「鎮」在自己的身上。
「——抱緊,——壓住,別讓我一個人飛出去——我害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