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桂芳想哭,卻不想在女兒大喜的日子裡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這裡,還有更深的一層。玉米前幾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訴母親的,這就是說,關於出嫁,玉米瞞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親。施桂芳一直以為玉米和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還在談著,幾個月之前彭國梁還從部隊上回來相過一次親,兩個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關在廚房裡頭,一步都不曾離開。現在看起來,那只不過是玉米的一場夢。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對母親說:「媽,我要結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脫口就問:「和誰?」玉米說:「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郭家興。」原來是做補房了。施桂芳吃驚不小,想問個究竟,但是不能問,也不敢再問了。玉米的臉色已經在那兒了。但是,施桂芳終究是做母親的,哪裡能不知道女兒的心。玉米的心裡栽的是什麼果,開的是什麼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連方雙開除,家裡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玉米和飛行員的戀愛肯定還在談著。就算飛行員的那一頭吹了燈,憑玉米的模樣,哪裡要走這一步?玉米一定會利用嫁人的機會把家裡的臉面爭回來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陣揪心,捏起一張草紙,捂在了鼻子上。做兒女的太懂事了,反而會成為母親別樣的疼。
沒有到石碼頭送玉米的還有三女兒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裡張羅了兩眼,沒有找到玉秀。玉米心裡頭有數,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玉秀不會來了。要是細說起來,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數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對,用母親施桂芳的話說,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歡玉秀,玉秀不喜歡玉米,姊妹兩個一直繃著力氣,暗地裡較足了勁。因為長時間的敵視,七姐妹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兩大陣營,一方是玉米,領導著玉穗、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另一方則勢單力薄,只有玉秀這麼一個光桿司令。玉米是老大,長女為母,自然要當家做主。她說什麼,姊妹們只能聽什麼。玉秀偏不。玉秀不買玉米的賬。玉秀膽敢這樣有她的本錢。玉秀漂亮。玉秀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隻漂亮的鼻子,兩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為一個姑娘家,玉秀什麼都不缺,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嬌氣得很,傲氣得很。玉秀不只是漂亮,還一天到晚在漂亮上頭動心思,滿腦子花花朵朵的。就說頭髮吧,玉秀也是兩條辮子,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別別竅,動不動就要在鬢角那兒分出來一縷,纏在指頭上,手一放,那一縷頭髮已經像瓜籐了,一圈一圈地繚繞在耳邊。雖說只是小小的一俏,卻特別地招眼,特別地出格,騷得很,有了電影上軍統女特務的意思了。
玉秀成天做張做勢的,喬模喬樣的,態度上便有了幾分的浮浪。總的來說,王家莊的人們對王支書的幾個女兒有一個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樣子,玉穗憨,玉英乖,玉葉強,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無疑問是一個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對,當然不只是漂亮,還有一個最要緊的本錢,玉秀有靠山。父親王連方就是她的靠山。王連方只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然而,卻喜歡玉秀。關鍵是玉秀招人喜歡,所以做支書的老子總是偏著她。有這樣一個老子護著,就算玉秀是軍統的女特務,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斃了。
人們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說的是做父母的不偏不倚。這句話其實是一句瞎話,你要是不信你伸出自己的手看看,手心是肉,手背卻不是。手背只是骨頭,或者說,是皮包骨頭。玉秀才是王連方手掌心裡的肉。仗著自己的模樣,又會作態,越發有恃無恐了。欺負了小的,還要再欺負大的,欺負完了則要歪到父親的胸前,把自己弄得很委屈的樣子,很孤立的樣子,嬌滴滴的,很可憐了,同時也就很可愛了。玉秀惡人先告狀,每次都有理,姊妹們最嚥不下去的其實正是這個地方。這一來姊妹幾個反而齊心了,更加緊密地團結在玉米這個核心的周圍,一心對付這個騷狐狸。
不過玉米到底是做老大的,並不莽撞,在對待玉秀的問題上還是多了一分策略。需要一致對外了,玉米當然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玉秀是籠絡的、爭取的;外面的事情一旦擺平了,關起門來了,那還是要一分為二,該打擊的則堅決打擊。不管是拉攏還是打擊,一正一反其實都樹立了玉米「家長」的身份,這也正是玉米所盼望的。所以,說起來是兩大陣營,骨子裡卻不是,只是玉米和玉秀的雙雙作對。在這一點上玉秀其實是瞧不起玉米的,玉米最擅長的也只是發動群眾罷了,要是單挑,玉米不一定是對手。玉米有一群狗腿子,玉秀當然是寡不敵眾了。好在玉秀在這個方面並沒有花太多的心思,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不僅如此,玉秀還想當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蛇信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裡腰肢就不聲不響地扭到哪裡。
美女蛇的腰肢只是扭到了1971年的春天。春天的那個寒夜一過,玉秀自己都知道,她這條美女蛇其實什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