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下午學校裡頭勞動,郭巧巧沒有參加,提前回來了。郭巧巧喊過玉秀,把家裡的影集全搬了出來,坐在天井裡,一頁一頁和玉秀翻著看。玉秀很自豪,覺得自己已經走進這個家的深處,走進隱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這樣高級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興年輕的時候,郭巧巧母親年輕的時候,還有郭巧巧兒時的模樣。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媽,集中了兩個人最難以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臉上。玉秀看一張,誇一張,好話說了一天井。玉秀很快從影集裡發現一個小伙子了,和郭家興有點像,又不太像,比郭家興帥,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馬的眼睛,有一點濕潤,卻又有幾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樣子,穿著很挺的中山裝。玉秀知道不是郭家興,精氣神不是那麼一回事。玉秀故意說:「是郭主任年輕的時候吧?」郭巧巧說:「哪兒,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車廠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還有個哥哥,在省城的汽車廠呢。
正說到投機的地方,玉米卻回來了。玉米看見玉秀和郭巧巧頭靠著頭,捧著什麼很秘密的東西,比和自己還要親,很入神的樣子。她們在看什麼呢?玉米的好奇心上來了,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長了一雙眼睛,玉米剛走到玉秀的身後,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個人回到了東廂房。玉米討了個沒趣,尤其當著玉秀的面,腳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心裡卻不甘,立在窗口的內側無聲地打量起玉秀來了。玉秀隔著窗欞,看見玉米的臉色了,是惱羞成怒與無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樣子。玉秀沒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一邊,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裡想,這又不關我的事。玉秀的舉動在玉米的眼裡無疑具有了挑釁的意味。郭巧巧卻又在東廂房裡喊了:「玉秀,過來!」玉秀過去了,過去以前故意搖了搖頭,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顯然是做給玉米看的了。
玉米一個人被丟在窗前,想,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允許玉秀再這樣吃裡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飯的時候到底去了一趟廚房,回頭看一眼天井,沒人。玉米用搌布假裝著抹了幾下,轉過臉說:「玉秀,你可是我的親妹子。」這句話過於突兀了。聽上去沒有一點來頭。玉秀拿著勺子,望著鍋裡的稀飯,心裡知道玉米說的是什麼,聽出意思來了。玉米的話雖說突兀,意思卻是十分地明確的。彷彿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誡,其實軟得很。廚房裡的空氣開始古怪了,需要姊妹兩個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沒有抬頭,只是不停地攪稀飯,想了想,說:「姐,我聽你的話,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話說得很乖巧,其實綿中帶著剛,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頂回去了。玉米無話了。面對郭巧巧,玉米能讓玉秀做什麼?玉米又敢讓玉秀做什麼?玉米捏著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了好大一會兒,對自己說,好,玉秀,你可以,你能。這一次的衝突並沒有太大的動靜,然而,意義卻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這一頭,有了鹹魚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給玉秀敲一敲警鐘的,沒想到這一記警鐘卻敲到了自己的頭上,玉米看出來了,這個人一旦得到機會還是要和自己作對的。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場買菜。買完了,並不急著回去,而是要利用這一段空閒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銷社。說起來供銷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歡的地方了。以往進鎮,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銷社逗留好半天,並不買什麼。事實上,供銷社是一個很不錯的歇腳處,供銷社可能還是一個很不錯的觀光場所。那些好看的貨架就不用再說了,僅僅是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會計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個營業員之間都連著一條鐵絲,一條一條的。鐵絲上掛了許多鐵夾子,營業員開了票,收了現金,把它們夾到鐵夾子裡去,用力一甩,「嗖」的一聲,鐵夾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車頭,沿著懸浮鐵軌開到會計的那邊去了,稍後,小小的火車頭又「嗖」地一聲,開了回來,帶著零找和收迄的票據。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玉秀的心裡一直有一個小秘密,那就是喜歡看坐在高處的女會計。從小就喜歡看,羨慕得很。那個女會計坐在那裡已經很多年了,她一手的小算盤讓玉秀著迷,辟里啪啦的。手指頭跟蝴蝶似的,跟妖蛾子似的,點水而過,撲稜撲稜的。一旦停下來了,卻又成了蜻蜓,輕輕地棲息在荷葉上面。那裡頭有一種難言的美。女會計的手成了玉秀少女時代的夢,在夢中柔若無骨。只是很可惜,那個女人不漂亮。玉秀總是想,要是自己長大了能坐在那裡就好了。玉秀一定會把自己打扮得像過河而來的小花蛇,在全公社老老少少的眼裡吱吱歪歪地扭動。玉秀從小其實就是一個有理想的姑娘了,有自己很隱秘的志向。玉秀相信,自己反正不會在王家莊呆上一輩子的,絕對不可能在這樣的一棵樹上吊死。玉秀對自己的未來一直蠻有信心的。當然,玉秀的這份心思現在反而死了,那絕對是不可能的。由此看來供銷社其實是玉秀的傷心地了。然而,人這個東西就是怪,有時候恰恰喜歡自己的傷心地,特別地迷戀,願意在那裡流連忘返。
玉米不喜歡玉秀游手好閒的浪蕩樣子,尤其是在供銷社裡頭,發話了,不許玉秀再過來。玉秀不明白,問玉米為什麼。玉米回得倒也乾脆。玉米說:「不是你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