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關於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兩回了。死不是一條好路,但好歹還是可以稱作一條路。說一萬句,死終究還是一個去處。剛開始想起來的時候玉秀的確有些害怕,可是,怕著怕著,心裡頭一下子打開了一道門,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閉,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怕什麼?這麼一想玉秀特別地輕鬆,慢慢地都有點高興了。這真是出人意料。主意定下來之後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機關大院裡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的。玉秀想來想去還是放棄了,覺得井裡的漆黑比死亡還要#人。那就上吊吧。可是上吊這個法子玉秀又有點不甘。她在王家莊見過吊死鬼,屍體很難看,相當地難看。鼻孔裡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兒,舌頭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應。玉秀這樣的美人坯子,不能那樣糟蹋自己,就是做鬼也還是應該做一個漂亮的女鬼。想來想去還是水了。那就到收購站的大門口吧。那裡還是不錯的。寬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單位,水泥碼頭也工整漂亮。
注意一旦定下來,玉秀反而不急著死了。趁著輕鬆,玉秀要好好活幾天。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還賺一天呢。就當自己已經死了。玉秀終於睡上安穩覺了,吃得也特別地香。米飯好吃,麵條好吃,饅頭好吃,花生好吃,蘿蔔好吃,每一口都好吃,什麼都好吃,喝開水都特別地甜。玉秀想,看起來還是活著好。這麼多的好處,以往怎麼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顯得很特別,讓你流連忘返,格外地纏綿了。真是難捨難分。這一來玉秀又有點留戀了,重又傷心了。死亡最大的敵人真的不是怕死,而是貪生。活著好,活著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願在世上挨,不往土裡埋」。
肚子還在長。不停地長。雖說穿著黃大衣,玉秀每天早晨還是要用布帶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狠狠地纏幾道。不能大意。千萬不能出什麼紕漏的。布帶子纏在肚子上,雖然不疼,有時候卻比疼還要難受。主要是呼吸上頭。鼻子裡的氣出得來,卻下不出,郁在那兒,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呼吸到底不同於別的,你歇不下來,分分秒秒都靠著它呢。玉秀的日子其實是活受罪了。不亞於酷刑。到了夜間,玉秀總要放鬆一下自己,悄悄地把腰裡的布帶子解開來。只要解開了,一口氣吸到底,那個舒服,那個通暢,每一個毛孔都親娘老子地亂叫。千金難賣呀。人是舒坦了,可玉秀不敢看自己了。那哪裡是肚子?那哪裡是玉秀哦?可以說觸目驚心。玉秀看不見自己的腳,中間沒頭沒腦地橫著一大塊,鼓著,肚皮被撐得圓圓的,薄薄的,黑乎乎的,像一個醜陋的大氣球,針尖一碰都能炸。肚子鬆開了,小東西在肚子裡頭也格外地高興,不停地動。撒歡了,尥起了小蹄子。小東西頑皮得很,都會逗玉秀了。玉秀要是把手放在肚子的左側,小東西馬上趕來了,上來就是一腳,告訴玉秀,我在這兒呢。玉秀要是把手放到右側去了呢,小東西也不閒著,立即趕到右邊,又是一腳,好像在說,進來吧,到我們家來玩吧。
玉秀就那麼一左一右的,一前一後的,小東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腳亂了。到後來小東西終於累了,不高興了,不再理會玉秀了。玉秀在心裡說,來,再來,到媽媽的這邊來。玉秀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說話,嚇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脫口而出,居然稱自己媽媽了。玉秀愣在那裡,玉秀是叫自己媽媽了。玉秀本來就是媽媽了。玉秀的心裡突然柔了,肩頭無力地鬆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個又一個的漩渦。玉秀差不多都快癱下去了。心裡想,玉秀,你也是做媽媽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這麼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緊了,碎了。玉秀無法面對自己,沒有能力面對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從床上拿起布帶子,繞在了肚子上,拚了命地往裡勒。往死裡勒。玉秀在心裡對肚子說,你再動!我叫你再動!都是你!我勒死你!
恨是恨,但愛終究是愛。都是血肉相連的。玉秀時而想著自己,時而想著孩子,時而幸福,時而揪心,弄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還是揪心了。沒了主張了。依照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開開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時光也不算太長了。等過了年,心一橫,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點拖不下去了。玉秀實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盡了,耗盡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了,那就不拖了吧。還是早一點了斷了省事。吃過晚飯,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務,還哼了幾句淮劇,陪玉米說了一會兒話,靜靜地把自己關在廚房裡了。玉秀開始給自己梳頭。辮子扎得特別地牢,不要風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裡面瘋瘋癲癲的,那就不好了。玉秀料理好頭髮,把所有的工資用布包好了,掖在枕頭底下,好讓玉米替她準備幾件像樣的衣裳。放下鑰匙,滅了燈。玉秀一個人來到了糧食收購站的水泥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