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透了,寒得很。收購站面前的水面相當地闊大,遠處就是湖了。湖面上萬籟俱寂,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兩盞漁燈,一閃一閃的。透出來的全是不動聲色的凜冽。陰森森的。玉秀打了一個寒噤,沿著水泥階梯一級一級地往下走。玉秀來到了水面,伸出右腳,試了一下,一股透骨的嚴寒一下子鑽進了她的骨頭縫,傳遍了全身。玉秀立即縮回來了。玉秀沒有讓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聲,對自己說,還好意思怕冷。死去吧你。
玉秀沿著水泥階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個台階。水到膝蓋的時候,玉秀停下來了。立在那裡,望著黑森森的水面。什麼也看不見,卻有一種空洞的浩渺,一種滅頂的深。波浪小小的,拍著她的褲管,像一隻又一隻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把。玉秀突然覺得水的深處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齊齊地向玉秀伸過來了,每一隻手上都長著數不清的手指頭,毛茸茸地塞滿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陣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因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階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終於站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這一次玉秀沒有走得太深,腦子裡複雜了,越想越恐懼。好不容易下去了兩個台階。玉秀命令自己:撲下去,你撲下去!撲下去一切都好了。玉秀就是撲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臨頭。玉秀早已經是渾身哆嗦了,就希望後面有一個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裡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氣也幾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絕望了。比生絕望的當然是死,可比死絕望的卻又是生。
收購站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這就是說,斷橋鎮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為別人不知道,而別人知道,玉秀卻不知道別人知道。所謂的隱私,大抵上也就是這樣的一回事。隔著一張紙罷了。紙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紙又是最堅固的,誰也不會去碰它。只有鄉下人才那麼沒有涵養,那麼沒有耐心。一上來就要看謎底。鎮上的人可不這樣。有些事是不能夠捅破的,捅破了就沒有意思了。急什麼呢?紙肯定包不住火,它總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謂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壯觀,更好看。斷橋鎮的人都在等。鎮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絕對會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著吧,用不了幾天的。人家自己都沒急,你急什麼。不急。
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購站裡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曠了,四面都是風。中午閒下來了,年紀大一些的職工們喜歡站到朝陽的牆前,曬曬太陽。年紀輕一些的呢,不喜歡那樣,他們有他們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來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繩,再不就是老鷹抓雞。玉秀「不會踢毽子」,但是,在跳繩和老鷹抓雞方面,玉秀是積極的,努力的,只有積極才能夠顯示出自己是和別人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動起來,那份臃腫的笨拙就顯露無疑了。很可愛,很好看的。跳繩的時候還稍好一點,因為跳繩是單打獨鬥的。老鷹抓雞就不行了。老鷹抓雞需要協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夾雜在人堆裡頭,一比較,全出來了,成了最遲緩的一個環節,總是出問題,總是招致失敗。
人們不喜歡看玉秀跳繩,比較起來,還是「老鷹捉雞」更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後,那個熱鬧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鷹攻擊的目標,而「老鷹」並不急於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縱,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時候,「老鷹」會突然放棄,向相反的全力進攻。這一來玉秀只能是疲於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最為常見的是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撲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時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卻吸不到位。只能張大了嘴巴,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總是調息不過來。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臉上笑開了花,就是爬不起來。像一隻很大的母烏龜,翻過來了,光有四個爪子在空中撲稜,起不來。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個滾,俯下身子,撐著先跪在地上,這才能夠起立。真是憨態可掬。大夥兒笑得很開心,玉秀也跟著笑,嘴裡不停地說:「胖了,胖了。」沒有人接玉秀的話茬,既不承認玉秀「胖了」,也不否認玉秀「胖了」。這一來玉秀的「胖了」只能是最無聊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臨近春節,玉米腆著大肚子,帶領玉秀回了一趟王家莊。時間相當地短。因為有小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卻又回來了。玉米的這一次回門沒什麼動靜,一點也不鋪張,一點也不招搖。玉米甚至都沒有出門。等玉米的小快艇離開石碼頭的時候,村裡人意外地發現,玉米的一家子都出來了,全家老少都換了衣裳,從頭到腳一人一身新。這個人家的人氣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玉米不在村裡,可村裡的人就覺得,玉米在,玉米無所不在,一舉一動都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霸實得很。這正是玉米現在的辦事風格,玉米只會做,卻不會說。這個風格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