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到底是誰呢?開學剛剛兩天,龐鳳華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完全是龐鳳華的自我暴露。龐鳳華的床位是上床,她有一個習慣,如果趕上時間緊迫,或者心情特別地愉快,在她下床的時候,她的最後一步總要跳下來。這一次龐鳳華就是跳下來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龐鳳華一下床便是一聲尖叫,躺在下床上直打滾。大夥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圍過去,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玉秧以為龐鳳華的腳崴了,抱起龐鳳華的腳,一看,嚇了一跳,在龐鳳華的腳後跟上發現了兩顆圖釘。因為用力過猛,兩隻圖釘早已經釘到肉裡去了。玉秧只能把龐鳳華摁住,幫她拔。圖釘是拔出來了,龐鳳華的腳後跟上卻拔出了兩個洞,拔出來兩注血。
龐鳳華的臉都疼得變形了,順手就給了玉秧一個大嘴巴,說:「是你放在我鞋裡的!就是你放的!」這就蠻不講理了。龐鳳華這樣說真是沒有任何道理,這一個學期班裡頭要開素描課,每一個同學都發一盒圖釘,她龐鳳華自己也有,憑什麼就是玉秧放到她的鞋裡去的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進鞋裡的也說不定。玉秧捂著嘴,眼淚在眼眶裡頭轉。宿舍裡沒有人說一句話,除了龐鳳華的大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大夥兒其實是知道的,龐鳳華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一定是疼急了,惱羞成怒罷了。不過玉秧可不是這樣想的。透過淚水,玉秧終於看清了龐鳳華的狐狸尾巴。她龐鳳華憑什麼一口咬定自己?憑什麼認定了玉秧在報復她?她的心裡有鬼。一定有鬼。肯定是她了。玉秧硬是把眼眶裡的淚水忍住了,逼了回去。嘴角慢慢地翹了上去,都有點像笑了。玉秧想,好,龐鳳華,好。玉秧放下手,轉過身,一聲不響地出去了。
無緣無故地摑了人家一個大嘴巴,龐鳳華到底還是怕了。別看玉秧老實,到上面去告自己一個刁狀,那也是說不定的。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那股子冷笑,龐鳳華老大的不放心。當天晚上龐鳳華一瘸一拐的,找到了班主任,一見面就哭了。班主任認認真真地聽著龐鳳華說完了,歎了一口氣,臉上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都怪我,怎麼把你慣成這樣。」班主任說:「你怎麼能這樣呢?」談話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僵局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日光燈的鎮流器在不知好歹地亂響。龐鳳華低著腦袋,不停地摳指甲。班主任到底心疼龐鳳華,她那樣地傷心,那樣不停地流淚,也不是事。班主任把龐鳳華的手拿過來,正反看了看,笑著說:「看不出,還蠻厲害。」
這一來龐鳳華的淚水才算止住了。龐鳳華後退了一步,把手抽回去,放到了身後,很慚愧地咬住了下嘴唇,身體在很不安地搖晃。班主任板起臉,嚴肅地說:「下不為例。下次可不能這樣了——要不我打你一嘴巴看看。」班主任一邊說,一邊還揚起了巴掌。沒想到龐鳳華卻抬起頭來了,往前跨了一步,歪著腦袋,把臉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輕聲說:「你打。」這樣的場景班主任沒有料到,手還在空中,人已經失措了。「打。」一雙眼睛近在咫尺,那麼近,就那麼看著。「不敢了吧?還是沒膽子了吧?」班主任的胳膊一點一點地降下了,只降了一半,人卻僵住了,像一座雕塑。而龐鳳華也僵住了,成了另一座雕塑。這樣的場景完全是一次意外,卻折磨人了,兩個人都渴望著「下一步」,可兩個人誰也不知道一下步該是什麼。他們聽到了喘息聲,毫無緣由地洶湧澎湃。臉上全是對方的鼻息,像馬的吐嚕。
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現了,班主任突然抱住了龐鳳華,攔腰將龐鳳華摟在了胸前,十分地孟浪,卻反而順理成章了。他的嘴唇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龐鳳華的嘴唇上。龐鳳華一個踉蹌,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兩個人都沒有吻的經驗,由於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地笨,格外地倉促。惡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其實這個吻根本不能說是一個吻,因為極度的恐懼,極度地渴望試探,匆匆又分開了。但是,這「一下」對雙方來說都是致命的一擊,雖然恐懼,到底沒有能夠止住。到底正式地開始了。吻了。妥當極了,粘在了一處,撕都撕不開。這個吻還沒有吻完,班主任就已經流下了滿臉的淚。而龐鳳華幾乎是不省人事。「我活不成了。」班主任說,班主任到底把悶在心裡的話捅出去了。一股悲傷湧進了龐鳳華的心房。龐鳳華軟了,閉上了眼睛,說:「帶上我,一起死。」
窗戶紙給捅開了。班主任和龐鳳華的這道窗戶紙到底給捅開了。這是怎樣的貼心貼肺。他們原來是愛,一直在愛,偷偷摸摸的,藏在心底,鑽心刺骨的愛。然而現在,對他們來說,最最要緊的事情反而不再是愛,反而不是愛的表達。而是別的。需要他們共同面對、共同對付的,首先是這樣的一件事:他們的事情,絕對不能夠「敗露」。只有不「敗露」,才有所謂的未來,才有所謂的希望。一旦敗露,後果絕對是不堪設想的。這麼一想兩個人都不敢再動了,越看越覺得對方陌生。不敢看。不敢相信。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就好像身邊有無數顆雷,稍不留神,就是「轟」的一聲巨響。班主任喘著氣,仔細諦聽過窗外,傷心地說:「——你懂麼?」龐鳳華瞪著一雙淚眼,點了點頭。她這個當學生的怎麼能夠不「懂」呢。班主任還是不放心說:「——你告訴我,懂麼?」龐鳳華失聲慟哭,說:「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