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重要的。但是,有時候,掩藏愛,躲避愛,繞開別人的耳目,才是最最重要的。班主任和龐鳳華約定,不再見面了。一切等龐鳳華「畢業了」再說。他們摟抱在一起,表達愛的方式開始古怪了,成了發誓。兩個人都發誓說不再見面,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們滿腦子都是幻想,幻想著龐鳳華「畢業了」的那一天。卻又不敢想。越想越覺得悲傷。太渺茫了。
誓言都是鐵骨錚錚的,誓言同樣是擲地有聲的,但是,一轉身,誓言又是多麼地可笑,多麼地一廂情願。班主任和龐鳳華共同忽略了一點,人在戀愛的時刻是多麼地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啊。快出人命了。恨不得天天見。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廝守在一塊。他們不停地約會,不停地流淚,不停地重複他們的誓言。似乎每一次見面都不是因為思戀,而是溫習和鞏固他們的誓言。「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絕對是最後的一次了」。但是沒有用。兩個人都快瘋了。
龐鳳華的眼睛一會兒亮,像玻璃,一會兒又暗淡無光了,像毛玻璃。一切都取決於他們能否「見面」。她盡可能地穩住自己,壓抑住自己。然而,她的反常到底沒有能夠逃脫玉秧的眼睛。從實際的情況來看,為了遮人耳目,龐鳳華真的可以說是費盡心機了。事實上,那些心機還是枉費了。玉秧知道龐鳳華的情況。甚至於,比龐鳳華自己知道得還要詳細,更為具體。王玉秧的日記本上這樣記錄龐鳳華的行蹤:
星期三:龐鳳華8:27分離開教室,9:19回宿舍。熄燈後龐鳳華在被窩裡哭。
星期六:下午4:42分,班主任和龐鳳華在走廊說話,匆匆分手。當晚龐鳳華沒有到食堂吃晚飯,9:32分回宿舍。深夜用手電筒照鏡子。
星期六:6:10分龐鳳華洗頭,6:26分出門,晚9:08分回宿舍。龐鳳華的眼睛很紅,哭過的樣子。
星期一:晚自修龐鳳華頭疼,向班長請假。7:19離開。晚自修下課後龐鳳華不在宿舍,9:11分回來,興高采烈。話多。上床後一個人小聲唱《洪湖水浪打浪》。
星期六:6:11分龐鳳華洗頭。刷牙。6:25離開。晚9:39回宿舍。
星期六:6:02分龐鳳華洗頭。刷牙。6:21離開。7:00班主任到宿舍檢查。在412宿舍門口大聲說話,沒有進來。7:08班主任分離開。龐鳳華9:41回宿舍。
星期天:上午龐鳳華對著鏡子發呆。龐鳳華的脖子上有傷。傷口是橢圓形的,從形狀看,像是被人咬了。龐鳳華照鏡子的時候自言自語:「倒霉,脖子讓樹枝刮了。」龐鳳華在說謊,樹枝刮的傷口不是那樣。
當然,日記本子上沒有龐鳳華的名字,只有一個英語字母:P。這個「P」現在就是龐鳳華了。別看這個「P」現在神神叨叨的,時間長了,絕對落不到什麼好。怎麼會有好呢,不會有什麼好的。玉秧不只是記錄。重要的是玉秧會分析。從邏輯上看,對照一下日記本上的時刻表,結論就水落石出了。龐鳳華一定是戀愛了。一到星期六,把自己打掃得那麼乾淨,甚至連牙齒都打掃了,不是出去談戀愛還能是什麼?這是一。二,和龐鳳華談戀愛的人雖說還躲在暗處,但在玉秧看來,班主任的可能性非常大,別的不說,最近這一段時間,班主任在課堂上沒有喊龐鳳華回答過一個問題,上課時還故意不朝龐鳳華那邊看,過去就不這樣,這些都是問題,做得過了,反而露出了馬腳。三,除了星期六,這是他們鐵定的約會時間,偶爾也會有機動。一般說來,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三。至於他們見面的地點,玉秧暫時還沒有把握,這是玉秧的時刻表需要進一步完善的地方,需要進一步地偵察。不過玉秧相信,只要再跟蹤一些日子,觀察一段日子,所有的秘密自己就會冒出來。就像種子一定會發芽一樣。時間越長,越是能發現事態的週期性。週期性就是規律。規律最能說明問題。規律才是最大的一顆圖釘,最有威力的一顆圖釘。一用勁就能把你摁在恥辱柱子上。
實事求是地說,玉秧最初的跟蹤和挖掘只是為了完成「工作」,並沒有特別的想法。跟蹤了一些時間過後,玉秧驚奇地發現,對這份「工作」,玉秧有一分難以割捨的喜愛。「工作」多好,那樣地富有魅力,叫人上癮,都有點愛不釋手了。即使龐鳳華沒有得罪過玉秧,玉秧相信,自己也一定還是喜歡這樣的。什麼都瞞不住自己,自己什麼都能看得見。這是生活對玉秧特別的饋贈,額外的獎賞。有別樣的成就感。難怪魏向東要在同學當中培養和發展順風耳和千里眼呢。魏向東喜愛的事情,玉秧沒有理由不喜愛。自己躲在暗處,卻能夠把別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多麼地美。生活是多麼的生動,多麼地斑斕,多麼叫人膽戰心驚,多麼令人蕩氣迴腸。玉秧感謝生活,感謝她的「工作」。
然而,玉秧並不快樂。一點都不。玉秧有心思。說起來還是因為匯款單的事。匯款單是一具殭屍,現在,它復活了。對著玉秧睜開了它的眼睛。玉秧都看見了,那是藍悠悠的光。是死光。玉秧再一次聽到「匯款單」是在下午的課外活動時間,魏向東老師走過來了,希望她到值班室「去一趟」。玉秧不想去。那個地方玉秧再也不想去了。玉秧每一次看見那間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著屁股的樣子。但是,不去看來還是不行的。事實上,魏向東一提起「匯款單」玉秧就不聲不響地跟著魏向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