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生長在泥土裡,然而,決定它命運的卻是天。比方說,老天爺給它多少日照,是給它暴曬,還是給它陰霾。比方說,給它多少水,是給它洪澇,還是給它乾旱。比方說,給它什麼樣的溫度,是給它酷暑,還是給它嚴寒。這些都是關鍵,直接關係到莊稼最後的收成,甚至,關係著莊稼的死活。還不只是這些。老天爺如果不給面子,莊稼們會生病,就說稻子吧,會得「紋枯病」,好端端的一棵秧苗,就是不抽穗,最終什麼都不是了,成了草。莊稼還會長蟲子,那些瘋狂的、蠻不講理的蟲子把莊稼的枝葉或漿汁當成了它們的大餐,它們搶
在你的前面,把你的穀物統統吃光,統統喝光。最後,你收回去的僅僅是癟子——這些都是「天」的厲害。然而,毛主席發話了,人定勝天。乾旱算什麼?洪澇算什麼?幾個蟲子又算什麼?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消滅蟲子與病災的工作交給了農藥。水稻有紋枯病麼?那好吧,那就來點「葉棵淨」。「葉棵淨」是專治紋枯病的良藥,可以說藥到病除。麥苗生蚜蟲了?可以用「二三乳劑」去對付。棉花有棉花的辦法,灑一點「樂果」,實在不行了可以用「蚨喃丹」。當然了,最劇烈、最有效的農藥還是「敵敵畏」,它有極好的廣譜性,不管你是什麼莊稼,不管你是什麼病,不管你是什麼蟲子,只要你是「敵人」,敵敵畏——這是一個所有的「敵人」聞風喪膽的名字——絕對叫你屁滾尿流,死無葬身之地。
三丫手裡端著的正是「敵敵畏」。她要消滅的不是病蟲,而是她自己。用「敵敵畏」殺死自己,是企圖尋死的鄉村女人或鄉下姑娘們最新的創造。比起投河來,比起上吊、跳井、撞牆、剪氣管、抹脖子來,喝農藥利索多了,也科學多了,一句話,省事多了。是時代的一個進步。三丫喝農藥的時間是在中午,吃中飯的時候。孔素貞剛剛把碗筷放在飯桌上。大貴坐下來了,紅旗也坐下來了。孔素貞突然聞到了一股不好的氣味。鼻孔吸了兩下,是農藥。農藥的氣味鬼祟得厲害,像會飛的蛇,在屋子裡到處吐舌頭。孔素貞放下勺子,心裡頭突然有些陰森,四下看,三丫的房門是掩著的。孔素貞喊了一聲:「丫!」孔素貞立即又補了一聲,「丫!」躡手躡腳上去了,推開來,一下子愣住了。三丫正站在床邊,手裡頭拿著一隻瓶子。三丫沒事一樣端詳著瓶子上的骷髏,骷髏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有的只是黑色的、深邃的洞。一共是五個。而嘴裡的每一對牙齒都十分地對稱,安安靜靜地咬牙切齒。看起來三丫已經端詳了一段時間了,終於好了。她把瓶口對準了嘴巴,一骨碌仰起了脖子。孔素貞還愣在那裡,都沒有來得及叫喊,卻已經撲上去了。孔素貞一把打開了三丫手裡的藥瓶。藥瓶掉在地上,破碎了。藥瓶的爆炸聲遠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恐怖,甚至還有些悶。只是飛到遠處的碎片悠揚得厲害。而農藥的氣味喪心病狂了。會飛的蛇即刻變粗了,變長了,成千上萬,黏乎乎的,塞滿了屋子。孔素貞一拍屁股,跳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這才喊了一聲:「肉!肉!我的肉哎——!!」
王大貴背起三丫就往合作醫療跑。他的急促的腳步差不多就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宣傳員,一路狂奔,一路吶喊。一眨眼,王家莊喧鬧起來了。王家莊本來是安靜的,王家莊本來是闃寂的,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事件」,一直預備著「事件」的發生。現在好了,「事件」到底來了,寂靜一下子打破了,石破天驚。消息就是命令,也就是喘口氣的功夫,所有的人都衝出了家門,他們在跑。許多人都在咀嚼,許多人的手上都還握著碗筷。他們衝到了孔素貞的天井,當然,撲空了。他們憑藉著豐富的經驗,憑藉著對事態的發展無與倫比的判斷,直接向合作醫療衝鋒而去。在孔素貞的家與合作醫療之間,一路雞飛,一路狗跳。王家莊沸騰了。人們堵在合作醫療的門口,窗口,竭盡全力去搶佔最為有利的地形。為了能夠搶佔最佳的視覺角度,一個制高點,一些人甚至都爬到樹上去了。最後出場的當然是最關鍵人物,是興隆。人們在給他讓路。興隆一邊走,一邊捲袖口。到了進門的時候,他的袖口差不多也捲好了。合作醫療的小屋裡全是人,密不透風,幾乎都沒法轉身。興隆說:「把人抬到外面去。」莊稼人都是熱心人,大夥兒在搶,七手八腳,一起把三丫架到門外,放在了地上。現在,屋子裡只剩下興隆了。他用肥皂反覆地在水裡搓手,他要為三丫做好洗胃的肥皂水,滿滿的一大盆。最終,肥皂水做好了,興隆端著盆子蹲在三丫的面前。三丫緊閉著眼睛,緊咬著牙關,不鬆口。從三丫堅決的樣子來看,大夥兒以為興隆要用筷子撬三丫的牙齒了,沒有。興隆有興隆的辦法。他在縣裡頭學過的。興隆叫人把三丫的腦袋摁住,左腿摁住,右腿摁住,左胳膊摁住,右胳膊摁住,三丫一點都動彈不了了。到了這個時候,興隆捏緊了三丫的脖子,不讓三丫吸氣。然後,一鬆手,三丫的嘴巴突然張大了。興隆拿起預備好了的樹枝,準確地塞到三丫的牙齒中間,這一來她的牙齒就再也咬不起來了,嘴巴當然也就閉不嚴實了。興隆沒有立即就灌,而是捏緊了三丫的鼻子。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只要把三丫的鼻子捏緊了,她的呼吸就只能依賴嘴巴了。為了呼吸,她就必須把嘴巴裡的肥皂水嚥下去,有多少就咽多少。飽了為止。興隆有條不紊地,一轉眼就灌下去半臉盆。四周裡鴉雀無聲,人們在心裡讚歎興隆的手藝,讚歎興隆救死扶傷的鎮定。三丫被灌飽了,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三丫再也不能躺在地上裝死了。要知道,她的肚子裡裝的可都是肥皂水呀,萬般地噁心。雖說還閉著眼睛,但身子坐了起來,剛直起上身就開始狂嘔。聽上去她的五臟六腑全是水,嘩啦啦地噴湧出來了。黑壓壓的人群後退了一步,鬆了一口氣。興隆用他的指頭在地上摳了一塊嘔吐物,伸到孔素貞的面前,讓孔素貞聞聞。這一點至關重要,肚子裡的農藥多不多,氣味濃不濃,這才好確定下一步的措施。孔素貞沒有聞,卻伸出了舌頭,舔了一塊,把嘔吐物含在了嘴裡。這種時候孔素貞哪裡還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女兒的性命全在這兒呢,她只肯相信舌頭。但孔素貞什麼也沒有嘗出來,自己就吐了。孔素貞又嘗了一次,這一次確鑿了,反而更害怕了,沒有農藥的味道,一點都沒有。照理說她的心中應當充滿驚喜才對,孔素貞卻沒有,直愣愣地望著興隆,不知所以。只能讓男將王大貴接著嘗。
端方來到合作醫療的時候大門口早已是水洩不通。全村的人差不多都齊全了。沈翠珍倒是一個例外,來了,卻沒有擠到人堆裡去,一直站在最外圍的路口。她有她的心思,她在等待端方。只要端方一出現,趕緊得把他拖走。在這種時候,端方不能出現在這種地方,是非之地不可留哇。沈翠珍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端方,他來了。沈翠珍什麼也沒說,一把就把他拽住。可是,端方的臉已經黑了,完全是六親不認的樣子,哪裡還能拽得住。端方直接往人縫裡擠,附帶把他的母親也帶進來了。端方的到來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
,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完全依靠胳膊的力量十分蠻橫地推開了一條道路。人群裡一陣騷亂,端方來了。端方究竟來了。這個消息在混亂而又嘈雜的人群裡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了,黑壓壓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這樣的安靜有它的潛台詞,說明現場的每一個人對端方和三丫的事情早已是心知肚明。人們完全有理由把嘴巴閉上,靜觀事態何去何從。
烈日當頭。人山人海。端方來到人群的最中央,在三丫的身邊蹲下來了。還好,三丫還是活的。端方的心裡立刻就鬆了一口氣。端方把一隻手搭在興隆的肩膀上,問:「有救麼?」興隆把嘴巴一直送到端方的耳邊,小聲說:「發現得早,可能農藥還沒有下肚。」這個消息對端方來說簡直就是絕處逢生,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足以把端方擊垮了。端方緊抿著嘴,點頭,不住地點頭。端方在興隆的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騰出手,搭在了三丫的額頭上。這個舉動駭人聽聞了,這個舉動意味著他和三丫的秘密全部公開了,整個王家莊都看在了眼裡。端方輕輕地呼喊了一聲:「三丫。」三丫閉著眼,想睜開,但是,天上的太陽太毒了,三丫睜不開。但是,她全聽見了。是端方。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軟綿綿的,想抓住什麼。端方一把抓住了。這就是說,三丫一把抓住了。軟軟的,卻又是死心塌地地抓牢了。三丫的五根手指連同胳膊連同整個身體都收縮起來,把端方的手往胸口上拉,一直拉到自己的跟前,摁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三丫的舉動驚世駭俗了,可以說瘋狂。在三丫死後的四五年之後,王家莊的年輕人在熱戀的時刻都能夠記得三丫當初的舉動,這是經典的舉動,刻骨銘心的舉動,不祥的舉動,是死亡將至的前兆。而在三丫死去的當天,王家莊的社員同志們是這樣評價三丫的:這丫頭是騷,死到臨頭了還不忘給男人送一碗豆腐。
孔素貞雖說瘋狂,但端方的一舉一動還是收在眼底了。應對說,在這樣的時刻,端方有情有義了。就衝他現在的這副樣子,孔素貞原諒了他了。這孩子,恨他恨不起來的。一抬頭,目光正好和沈翠珍對上了。兩位母親的目光這一刻再也沒有讓開,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端方從地上抱起三丫,他要把三丫抱進合作醫療。端方瘋了,一邊走,一邊踢。這個時候誰要是擋了端方的道,那真是要出人命的。端方只把興隆、大貴和孔素貞放進來了,別的人則統統堵在了外面。紅旗也想進來湊個熱鬧,被端方攔住了。紅旗大聲說:「是我的妹妹,關你什麼事?」端方想了想,還是把他放進來了。端方操起一把剪刀,塞在紅旗的手上,關照說:「誰進來就戳誰!」紅旗站在門口,轉過身來,第一次擁有了凌駕於眾人之上的感覺,關鍵是,他明確地擁有了端方這樣的靠山,揚眉吐氣了。紅旗的樣子頓時變得很凶,吼巴巴的。叉起腰,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利用孔素貞給三丫擦洗的功夫,端方和興隆在做緊急磋商。到底要不要把三丫送到鎮上去,這是擺在他們面前的首要問題。三丫的嘔吐物裡面沒有半點氣味;瞳孔一直也沒有放大;呼吸雖說急促,但是,並沒有衰弱的跡象——也許只是虛驚一場,這些都是好的一面。可是,壞的一面誰也不好預料,誰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局面。人命關天,賭不起的。為了預防萬一,興隆還是搶先給三丫注射了阿托品,隨後吊上了吊瓶,左右開弓:一瓶生理鹽水,一瓶葡萄糖。無論如何,這樣的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即使送鎮醫院,起碼也爭取了時間。畢竟是十多里的水路呢。
事態到了這樣的光景,說簡單其實也簡單,只要三丫開口就行了。她到底喝了沒有,一句話就有了答案,哪怕點一下頭,搖一下頭,下面的事情也就好辦了。可是,任憑孔素貞怎麼問,怎麼求,三丫不開口,還閉緊了眼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孔素貞就差給女兒跪下來了。你這是跟誰強呢我的小祖宗哎!
三丫沒有喝。一滴都沒有。她是不會喝的。死其實很容易,哪一天不能?只要到房成富真來帶人的那一天,確定端方絕了情,再死也不晚。就算喝不上農藥,還能上吊,就算不能上吊,還能跳河,就算不能跳河,撞牆總是可以的了。你看不住的。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上吊繩都藏起來,你不能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蓋起來。你沒那個能耐。三丫這一次喝藥是假的,她如果真的要死,輪不到孔素貞衝進來,輪不到興隆在這裡灌肥皂水。她是做給別人看的,最關鍵的是,她要做給端方看。她要端方看見她的心。她要看看自己死到臨頭的時候端方會做些什麼。她還要做給她的母親看,你一定要我嫁,我就一定死,沒商量。可端方來了,當著所有的人,沒有畏懼,他來了。這才叫三丫斷腸。看起來他的心中有三丫的。就算是真的死了,值。三丫的悲傷甜蜜了,三丫的淒涼滾燙了。她就想說,端方,娶我吧,啊?你娶了我的這條卑賤的小命吧,啊?
但三丫是不會開口的,她什麼都不會說。無論是什麼事,她做得來,卻說不來。孔素貞都已經瘋了,她死死地抓住了三丫的手,不要臉面地嚎叫:「三丫,告訴我呀,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喝?」三丫閉著眼睛,就是不開口。她不能開口。她要是說出了實情,那她就是「假死」了。「假死」太丟人了。全王家莊的人都是來看你死的,眼淚都預備好了,你卻沒有死,你對得起誰呢?現眼了,會給別人留下一輩子的話把子。有一件事情三丫是知道的,四五年前,高家莊的高紅纓就是這樣丟了性命。高紅纓和一個海軍戰士談戀愛,被人家甩了,要逼對方,就喝藥。禁不住醫生灌腸,高紅纓就招供了,「沒敢嚥下去」。高紅纓的頭從此就再也沒有抬得起來。比方說,村子裡有人要做鞋,需要鞋樣子,刁鑽的女人就會說:「去找紅纓哎,人家會『做樣子』。」這樣的話哪一個姑娘能承受得起?高紅纓最後還是投井了。直到高紅纓的屍體堵在了井裡,高家莊的嘴巴才放過了她,用磅礡的淚水與飛揚的鼻涕給紅纓送了終。
商量的時間很短,結果出來了。端方說:「送中堡鎮。」端方斬釘截鐵了,說:「立即就送。」
三丫平躺在凳子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端方的決定。眼淚從眼角下來了。直到這個時候,三丫的眼淚才淌下來了。三丫不能說話,骨子裡是想到鎮上去的。不管是「真死」還是「假死」,一送到鎮上去,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那三丫就是被醫生「救過來」的人了。這一來就再也不怕別人說閒話了。還有一層,正好給姓房的皮匠看看,你想娶,好,你就娶一具屍首回來吧。一嚇,說不定他也就主動退了。三丫想,想來端方還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他這是給自己鋪台階了,好讓三丫下來。三丫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不能沒有端方,越發地傷了心。
端方命令紅旗扛來了大櫓,自己則背上三丫,叫上興隆,匆忙上船了。王大貴不放心,想往船上跨,孔素貞卻拽住了。雖說驚慌,孔素貞畢竟是個明白的女人,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苗頭,多多少少放心了。看起來自己真是急糊塗了,還在這裡呼天搶地地問自己的女兒,讓女兒怎麼開得了這個口呢。當然要送中堡鎮。翠珍哪,你的前世是怎麼修的?生出了這樣的一個兒子來。你死了一次男將,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兒子,這是佛祖可憐你了。翠珍哪,別怪我老臉皮厚,改天我到你的面前去,我給你跪下,我給你磕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由著他們吧。你發發慈悲,由著他們,啊?
上了船興隆才想起來,生理鹽水和葡萄糖都忘了帶了,一路上要用的。紅旗很積極,搶先說:「我去!」興隆就讓他去了。紅旗笨手笨腳,用他的上衣把生理鹽水和葡萄糖裹在懷裡,跌跌撞撞回到了船上。要是細說起來,生理鹽水和葡萄糖都不是藥,沒什麼用。但是,對於服毒的人來說,意義可就大了。畢竟是十來里的水路呢。還有一點,作為一個赤腳醫生,興隆懂得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在事態重大的時候,給病人吊上水,對病人和病人周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其重大的安慰。從這個意義上說,吊和不吊完全不一樣了。吊瓶懸掛在那兒,給人以科學、安全、正規、有所寄托、有所展望的印象,是救死扶傷的印象。
端方和興隆在拼了命地搖櫓。紅旗則歪在船艙,仰著頭,望著吊瓶。吊瓶裡有意思了,有氣泡,一串一串的,彷彿魚的呼吸。如果這樣的氣泡出現在池塘,下面必定有魚,是鯉魚,這一點紅旗是可以肯定的,二三斤的樣子。依照紅旗的經驗,肯定不會是鰱魚,鰱魚的嘴巴大,性子急,遠不如鯉魚那樣安定,所以,它的氣泡就不是這樣。紅旗的幾乎已經看到那條鯉魚了,順著氣泡往下找。他的目光經過瓶頸、滴管,最後落實到在了三丫的手臂。原來不是魚。紅旗望著三丫的手,突然想起來了,長這麼大他還沒有吃過藥呢,還沒有打過針呢,更不要說打吊瓶了。打吊瓶,這實在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不知道是怎樣的福,紅旗沒享過。是甜的,還是酸的?是辣的,還是鹹的?紅旗一點把握也沒有。紅旗歪在中艙,想著他的狗頭心思,慢慢地,在大太陽的底下睡著了。老實說,興隆不是看在三丫的臉面上,而是卻不過端方的情面才上路的。作為一個醫生,他不好把話說死了,其實,有數得很,三丫不礙事的。她嘔吐出來的氣味在那兒呢。如果不是三丫這樣折騰,這會兒他一定上床了,睡覺了。他只能指望中午的這一覺了。夜裡頭一分鐘也別想睡。這些日子父親的動靜越鬧越大、越鬧越嚇人了。剛剛上完了吊,頭上的傷是好了,可別的動靜又來了。大白天他是蔫著的,沒什麼事。一到了夜裡,嚇人了,他的精神頭來了。拿著一把手電,到處照,到處找。嘴裡頭還念叨。天井裡照一照,床底下照一照,門後面照一照,笆斗裡照一照,打開站櫃的門,再衝著站櫃的裡頭照一照。而到了下半夜就更嚇人了,一次又一次地起來,沿著屋頂上的屋樑,一根一根地照過去。就像電影裡頭日本鬼子的探照燈似的。夜深人靜的,那些陳舊的木樑和椽子是不能照的,一照就有了特別的氣氛,有了恐怖的跡象,不害怕也害怕了。他照什麼呢?他找什麼呢?也不說。
後來的情形就更壞了,不僅照,另一隻手上還要拿著一把刀。這一來就殺氣騰騰的了。不是老魚叉殺氣騰騰,不是的。是家裡頭有一樣東西對老魚叉殺氣騰騰,他要防範,護住自己。這一來家裡頭就有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殺氣騰騰的,躲在某一個地方,要對老魚叉下手。這日子還怎麼過呢。就說昨天夜裡,好好的,老魚叉把他的手電照到興隆的臉上來了。多虧了興隆眼疾手快,一把奪過了老魚叉的手電,反過來照亮了老魚叉。老魚叉受到了意外的驚嚇,直哆嗦,手一軟,菜刀掉在了地磚上。深更半夜的,突如其來的,菜刀在地上顛了四五下,你說嚇人不嚇人?老魚叉的臉在手電筒的照耀下變得無比地猙獰,僵在那兒,懸浮在半空。兩邊的腮幫子也凹陷下去了,眼角的皺紋纖毫畢現,幾乎就是一個剛剛從地窖裡鑽出來的魔鬼,而瞳孔裡的光早已經開了叉,藍幽幽的,發出又畏懼、又兇惡的光。因為畏懼和兇惡,炯炯有神。真是又可怕,又可憐。老魚叉囁嚅著下嘴唇,問興隆:「你是誰?」興隆跨上去一步,踩著菜刀,把手電筒反過來了,照亮了自己的臉龐,說:「爸,我是興隆,興隆啊。」老魚叉定定地望著他的親兒子,下巴一會兒轉到左邊去,一會兒又轉到右邊去,認出來了,是興隆,是他親生的兒子。老魚叉一把抓住了興隆的胳膊,說:「興隆,家裡藏著人!家裡頭有人哪!——趕快抓住他,把他劈了!!」老魚叉的話把興隆弄得寒毛直豎,卻不敢亂,只能加倍地鎮定,說:「家裡哪兒有人?啊?連一隻老鼠也沒有哇。」老魚叉急了,非常急,咬緊了牙關,腦袋咬得直晃,口齒含糊地、卻又十分堅決地告訴興隆:「有。家裡頭有人!」
作為一個赤腳醫生,興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真是羞於啟齒。說他瘋了吧,他沒有。天一亮,他就安好了,太太平平地坐在角落裡,說話、辦事都有他的步驟,說明他的腦子沒壞。說他沒瘋吧,也不對,深更半夜的他就是覺得自己的家裡「有人」,躲在床底下,躲在箱子裡,躲在牆縫裡,躲在屋樑上,躲在籮筐裡,躲在鍋裡、碗裡,躲在鞋裡,甚至,躲在他自己的耳朵裡、屁眼裡。總之,躲在一切幽暗的,難以被陽光照耀的地方。興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能叫太陽不下山吧。東方一定要紅,太陽一定要升,這不是三年五年才來一次的事情,更不是十年八年才來一次的事情,它一天一次,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誰也擋不住。真是要了人的命了。老魚叉沒有病,要說有,哪只能是「夜病」?他的病就這樣和「黑夜」捆綁在一起了,成了黑夜的一個部分,和黑夜一樣無頭無緒,和黑夜一樣無邊無際,和黑夜一樣深不見底。這個病對老魚叉來說是致命的,對興隆來說夜一樣地致命。只要天一黑,家裡的那個「人」就變得非常巨大,空闊,浩瀚,同時又非常細微,幽密,一句話,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如影隨形。——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他是誰?老魚叉不說。興隆問過無數遍,老魚叉就是不說。興隆堅信,只要把「那個人」問出來,天就亮了。父親的病就好了。好幾次興隆想嚴刑逼供,他做好了老虎凳。但是,興隆忍住了。不敢。對父親,他還是怕。老東西的手有多毒,興隆和他的哥哥是一路領教過來的。興隆就沒見過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六親不認的人。除非把他打死。打不死,他一旦緩過氣來,一準能要你的命。還有一點興隆也沒有把握,用老虎凳來對付自己的父親究竟有沒有用?興隆沒把握。知父莫如子。老魚叉這個人興隆是知道的,他有亡命的氣質,磅礡的血性,越挫越勇。你問不出來的。越打,他越強。越疼,他越是守口如瓶。弄不好就收不了場。——這可怎麼辦呢?一天一天的,一家子的人誰也耗不起呀!
興隆真的是困得厲害。他只想像紅旗那樣,平躺在船艙裡,好好地睡上一個囫圇覺。五分鐘也是好的。興隆不能。主要是不好意思。好歹是在救人,他一個醫生,睡在病人的旁邊,要天打五雷轟的。那就閉上眼睛吧,手腳可是一點都不敢鬆。
紅旗已經醒過來了,他端詳著桅桿上的吊瓶,已經是好大的一會兒了。他在等。他在等這一瓶的鹽水乾淨了,好親手換一次吊瓶,過一把赤腳醫生的癮。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也許就只有這一回了。
三丫的不安就是在紅旗換上吊瓶之後出現的。興隆並沒有在意。三丫突然動了。動了幾下,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攪端方和興隆,又安穩了。後來三丫輕聲說:「端方。」端方也沒有聽見。等端方聽見的時候,三丫的表情已經相當地痛苦了,眉眼和嘴角都變了形。情勢急轉直下,三丫的狀態說變就變。端方一下子發現三丫的嘴唇烏紫了,嘴直張,張得極其大。端方失聲喊道:「興隆!興隆!!」而三丫的小肚子卻開始打挺了。她的嘴巴就那麼張在那裡,一口氣就是上不來。只能拼了命地瞪眼睛,瞪得很大,很圓。嘴裡似乎也銜了一樣東西,是一句話,是一句什麼要緊的話,想說,說不出來。端方跳上去,一下子就把三丫摟住了,感覺到三丫正在努力,是最後的一絲力量。這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三丫的腹部。她反弓起背脊,在往上頂,全力以赴。她渴望頂住什麼。可她的眼神似乎頂不住了,有了妥協和放棄的跡象,在望著端方。那是最後的凝望。顯然,三丫已經竭盡了全力,身子鬆了一下,就一下,全鬆了。最終落在了端方的胳膊上。
驕陽似火。三丫的身子卻冷了,火焰一樣的陽光也沒有能夠改變這樣的基本局面。端方一直把三丫摟在自己的懷裡,兩隻眼睛癡癡的,不知道朝哪裡看才好。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滴管上,順著滴管,端方的目光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吊瓶。端方望著吊瓶,突然卻把三丫放下了,直起了身子。他把吊瓶從桅桿上取下來,看仔細了。是汽水。端方拿著吊瓶,開始喘,喘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拿眼睛去尋找興隆。沒想到興隆早已經盯著端方了,端方的眼睛紅了。興隆後退了一步,胳膊和下巴全掛下了,也在喘。小船停下來了,漂浮在河的中央,後面掛著一條大櫓,水面上安靜得一點漣漪都沒有。紅旗望著他們。端方盯著興隆,興隆也盯著端方。只是喘。紅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紅旗永遠不會知道了。最後還是端方先有了動靜,他伸出胳膊,把吊瓶敲碎了,丟在了河裡。一個,又一個,光叮光當的,全部丟在了河裡。興隆的兩條腿一軟,「咕咚」一聲,癱在了船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