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如果從空中去俯瞰蘇北大地,只有一個特徵可以概括,那就是綠。那是一片平整的綠,妖嬈,任性,帶上了一股奮不顧身的精神頭,從地平線的這一側一直縱橫到地平線的那一側。可是,如果從細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綠色就變得非常具體了,無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葉子實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誰還會去注意它們呢,細部反而沒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體,呼啦啦變成了大地。然而,這是嫩綠。在這遼闊的嫩綠的背景上,卻又點綴著另外一些綠,這些綠是深色的,老,發黑,一大團一大團,它們卻是樹。是被無邊無際的
水稻所包圍著的小小的樹林。其實也就是村莊。從高處看,或者說,從遠處看,村莊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樹林。它們是由槐樹、楊樹、桑樹、柳樹、苦楝和泡桐構成的,並不整齊,也沒有方寸,帶有天然的姿態。其中槐樹和楊樹是它們的絕對主力,具有主導地位,壓倒性的優勢。它們不是被天空壓著的,相反,它們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撐起來了。它們還把無序而又低矮的草房子包裹在它們的陰影下面。草房子就在樹的下面,這些草房子才是村莊的根本。它們很陳舊,因為日復一日的陽光雨露,它們的輪廓早已經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飛揚跋扈的動勢,渾圓了,厚實了,像莊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這樣的草房子裡面,住著莊稼人。他們就在渾圓而又厚實的屋簷下面,婚喪嫁娶,迎來送往,伴隨著柴米油鹽,重複著單調的、不可或缺的、數也數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輩一輩又一輩。一般說來,村莊都是安靜的,但是,高大的樹冠上有無數的鳥窩,那裡是喜鵲、灰喜鵲的天堂。它們能鬧。在每一天的早晚,它們不停地聒噪。在它們喧鬧的時候,往往也是雞犬不寧的時刻。這樣的喧鬧意味著一天的開始,到了黃昏,也意味著一天的終結。剩下來的,則是無邊無際的寂靜。雞在草叢裡,鴨在池塘裡,豬在豬圈裡,自得其樂。狗要自由得多,但畢竟不是野狗,它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聞聞,管一點閒事,或什麼也不管。到了發情的時候就用鼻子找一個,背靠背,把事情辦了。即使是母狗懷孕了,也不知道懷上的究竟是誰的孩子。這一點貓就不好了,貓的動靜大,比人的動靜還要大。動不動就聲嘶力竭,還大打出手。當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面還有另外一個更小的天地,這個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構成的,比方說,灌木、竹子,還有蘆葦。它們在河流的邊沿,或者說,在房前屋後,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裡還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當然還有花翎,麻雀,這些和莊稼人就沒什麼關係了。人們也懶得去管它們。當然,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還有河流,說是河流,其實也就是蘇北大地上的路,它們彎彎曲曲,在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兆頭的情況下就拐了一個彎,卻連接著遠方,使遠方變得更遠,錯綜而又迷離。這就是蘇北大地的一個大概,蘇北大地上的莊稼人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裡,一家一家的,一戶一戶的。除了在田間地頭,他們有時候也會在不規則的巷子裡走動走動,偶爾停下來,答刮幾句,借一點醬油、針頭線腦,或者到河邊去淘米,刷馬桶,搗衣裳。金錢上則沒什麼來往。說又說回來了,莊稼人的手頭沒有錢。誰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裡頭出了大事,不是紅喜,就是白喪。
秧苗們長在地裡,長勢喜人。慢慢地,它們的葉子由嫩綠變成了深綠,由深綠變成了碧綠,現在,從遠處看都有點發烏了,烏溜溜的,散發出茁壯的、生猛的油光。比較下來,王家莊的水稻長勢要更好一些,沒有別的,王家莊的灌溉做得更好。水稻不是麥子,麥子喜歡旱,土壤裡的水分過多它的根系反而要爛。水稻就不一樣了,水稻離不開水。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頭,水稻就站在水裡,一缺水它就蔫了。當上大隊支部書記之後,吳蔓玲沒幹別的,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放在了水利上。她來到了公社,直接撲到公社革委會的食堂,把革委會的洪主任堵在了酒桌上。吳蔓玲童言無忌,當著這一桌子的革委會領導,一上來就批評洪主任,甚至把洪主任的綽號都用上了,吳蔓玲說,「洪大炮」你不支持年輕幹部的事業。洪大炮參加過渡江戰役,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留下了後遺症,一開口說話就成了美國生產的直徑25毫米的榴彈炮。洪大炮望著吳蔓玲,不停地眨巴眼睛,很寬的腮幫子笑起來了。洪主任放下酒盅,嗓子反而小了,先請「小吳支書」坐下來,把問題「放在桌面上」,「慢慢談」。吳蔓玲坐了下來,沒說別的,伸出手來向高主任要東西。一共是兩樣:一台東風二十五匹的柴油機,一台水泵。吳蔓玲到底是一個有腦子的人,她向革委會討要機械化的灌溉設備說明她有眼光了。這麼些年了,王家莊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風車,老風車架在河邊上,像天空上面一大摞子大補丁似的。遇上無風的日子,再大的補丁也頂不上用場。還是要靠人力,用雙腳去踩水車。一大群壯勞力漢子只能吊在水車上,跟掛了一大排的鹹肉差不多,實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吳蔓玲坐在洪大炮的斜對面,把她的巴掌攤在洪大炮的面前,撒嬌了,說:「洪大炮你給還是不給?」洪大炮望著吳蔓玲的巴掌,望著吳蔓玲的胳膊,附帶瞅了一眼吳蔓玲的胸,沒有說話。他把桌子上的半瓶「洋河大曲」拎起來了。說:「先喝酒。」吳蔓玲撒嬌撒到底,說:「不跟你喝。」洪大炮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寬很寬地笑了,說:「小吳啊,你要是有膽子把酒瓶裡的酒喝了,東風二十五,我給,水泵,我也給。」吳蔓玲沒有猶豫,她的動作是迅速的,說風馳電掣都不為過。吳蔓玲提起「洋河大曲」的瓶頸,仰起脖子就灌。臨了,放下了酒瓶,直了直脖子,眼眶裡全是淚光。吳蔓玲小聲說:「洪主任,我代表王家莊六百五十九位貧下中農,謝你了。」場面本來是喧鬧的,輕鬆的,吳蔓玲在她的壯舉之後附帶上了這麼一句,突然感人了。不知道從哪裡滋生出了動人的力量。酒桌上安靜下來。洪大炮說:「小吳,你打個報告來。」吳蔓玲沒有「打」,直接從軍用挎包裡取出一張紙,攤在了洪主任的面前。這一著洪主任沒有料到,開始摸身上的口袋。他在找筆。吳蔓玲拿出鋼筆,擰開筆帽,十分端正地送到了洪主任的右手邊。吳蔓玲說:「洪主任,酒我喝了,反正我也喝醉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盯著你,你在哪裡吃我就在哪裡吃,你在哪裡睡我就在哪裡睡。」這話說的,不講理了,好笑了,本來已經很動人的場景突然又激昂起來。每一個人都在笑。吳蔓玲卻渾然不覺。洪主任沒有笑。他神情嚴肅地望著大家,嗓子裡突然發射出七顆榴彈炮炮彈:「同意的鼓掌通過!」酒桌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洪大炮在吳蔓玲的報告上寫上「同意」,站起來,拍著吳蔓玲的肩膀,用鋼筆的另外一端戳了戳吳蔓玲的額頭,又戳了戳吳蔓玲的鼻尖,十分疼愛地說:「個小鬼。」洪主任後來補充了四個字:「前途無量。」
嚴格地說,吳蔓玲這個支部書記的威信並不是靠她的親和力建立起來的,而是在東風牌柴油機和水泵進村的那一刻建立起來的。建立的同時也得到了最後的鞏固。不僅是王家莊的人,就連全公社的人都聽說了,吳蔓玲「前途無量」。吳蔓玲自己當然不會說什麼,但是,洪主任的話還是進入了吳蔓玲的肺腑了,她自己也是這樣相信的。在後來的歲月裡,吳蔓玲的內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她,她變得無比地堅定,什麼都不能改變。她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離開王家莊的機會,她相信,只要她堅持住,她在王家莊就一定會「前途無量」。
抽水站正式試水的那一天是王家莊的重大節日。那一天所有王家莊的人都出動了。水泵好哇,水泵好。毛主席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他說對了。毛主席又說:「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他又說對了。他人在北京,可他什麼都知道。他老人家的話再一次在三大革命當中得到了最終的驗證。王家莊敲起了鑼,打起了鼓,那是盛大的、群眾運動的場面。社員們親眼看見河水從河裡「抽」了上來,白花花地流進了水渠。水渠是新修的,成群結隊的孩子分佈在水渠的兩邊,他們順著渠水一路追趕。膽子大一點的乾脆跳進了水渠,洶湧的渠水把他們沖走了,但沖走了還是在渠裡。這是幸福水。這是幸福渠。他們一路歡叫,直到每一個人都筋疲力盡。那一天的晚上王家莊的公豬、母豬、白豬、黑豬都在叫。它們餓了。它們不知道王家莊的人們為什麼高興成那樣。它們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們為什麼會挨餓。
正是得力於機械化的水利,王家莊的田間管理比較起鄰村來就方便多了。下雨了,就在總干渠上打開一道口子,把水放掉一些;要是乾旱了呢,再把這個口子堵上,用東風二十五抽上來一些。這一開、一堵,效率出來了。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最讓吳蔓玲痛心疾首恰恰正是在這個地方。總干渠是王家莊的,不屬於任何一個生產隊,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水多了,這個口子誰來開?抽水了,這個口子又是誰來堵?沒人管了。吳蔓玲看在眼裡,直心疼。為了這件事吳蔓玲不知道批評過多少人,高音喇叭裡也講了。沒用。你一批評他,他反過來就問你:「憑什麼就是我?」是啊,王家莊不到七百號人呢,每個人都是王家莊的人,都是「主人」,憑什麼不是張三,而是李四來幹?憑什麼不是三姨娘,而是六舅母來幹?這一來壞了,都成了她吳蔓玲的事了。不管還不行。你不管,好,水就在那裡無端端地淌,一直淌到共產主義。吳蔓玲沒有辦法,只能扛起大鐵鍬,一天到晚在田埂上轉。走得太累的時候,吳蔓玲禁不住就會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抽水站,心裡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委屈,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寒心。吳蔓玲算是明白了,莊稼人的心目中其實是沒有集體的,不要說公社,就是連大隊、生產隊都沒有。莊稼人的心中只有他們自己。吳蔓玲在心裡頭對自己說,下次再也不能替集體辦任何事情了,綠豆大的事情你都不能辦。你只要心一熱,惹上了什麼就等於纏上了什麼,螞蟥一樣想甩都甩不掉。當然,這些話也就是在心裡頭說說,吳蔓玲永遠也不會把它們送到嘴裡去的。扛著大鍬,吳蔓玲在田埂上轉悠了一個上午,進村了。到了午飯的時間,她捧上了飯碗,來到了大隊部門前的樹陰低下。這一天的中午吳蔓玲吃的是麵條,她用大海碗把麵條盛了,從小罐子裡舀了一勺子脂油,也就是豬油,出門去。人還沒有到樹根底下,她已經聞到了豬油的芬芳。說起豬油,吳蔓玲原先可是從來都不吃的,現在倒好,就是喜歡。越聞越香,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即使是吃米飯,有時候吳蔓玲也喜歡挑上一筷子,拌到米飯的裡頭去。都不用菜,吃得又快又香。一抹嘴,我的個媽媽哎,一碗米飯就下了肚了。
吳蔓玲端著碗,把碗裡的麵條叉得老高,都踮起腳後跟來了,就聽見開懷的大笑就從樹陰底下爆發出來了。吳蔓玲並著步子走上去,問:「笑什麼呀?再說一遍,說給我聽。」廣禮家的看了吳蔓玲一眼,翹著小拇指剔牙,一言不發,做出一副清淡的樣子,是藏而不露了。吳蔓玲忙說:「笑什麼哪?」金龍家的連忙接過話來了,搶先說:「在說三丫呢。」吳蔓玲有些納悶,心裡想,三丫是個悶葫蘆,能有什麼好笑。吳蔓玲追問了一句:「三丫到底怎麼啦?」
另一個女人說話了。她說:「三丫她悶騷。」
吳蔓玲嚥了一口,說:「瞎說什麼,三丫本人的表現還是可以的。」
金龍家的急了,對著吳蔓玲問:「她的事跡你就一點都不知道?」
吳蔓玲說:「不知道。」
廣禮家的按捺不住了,廣禮家的就是這樣,總是在關鍵的地方說出最關鍵的話。她拍了吳蔓玲肩膀一巴掌,總結性地說:「都讓端方快活過了。」
四五個女人又是大笑。動人的話題就是這樣,笑了一遍還可以笑第二遍,笑完了第二遍還可以笑第三遍,完全可以重複利用,重複享受。吳蔓玲沒有笑。作為一個未婚的女人,她一時還不能完整而深刻地領悟「快活過了」的美妙含義,並沒有展現出恍然大悟或心照不宣的神情。金龍家的看在眼裡,急了,只能用大白話把事情挑開了:
「被端方睡過啦!」
女人們不笑了。「睡過了」,沒意思了。「睡過了」還有什麼嚼頭?清湯寡水的。只有「快活過了」才來得火爆,來得滋補。
吳蔓玲停止了咀嚼,明白了,似乎受到了嚴重的一擊,臉紅了。吳蔓玲對自己的臉紅很不滿意。吳蔓玲說:「不可能的。」吳蔓玲說,「怎麼可能呢?」
廣禮家的說:「怎麼不可能?一公一母。正好。」
女人們又笑,吳蔓玲還是沒有笑,臉色已經相當地難看。吳蔓玲說:「不可能,端方怎麼會看上她!」
金龍家的壓低了嗓子,說:「前天夜裡端方爬牆頭了,都爬到三丫的床上去啦。」
「你看見了?」吳蔓玲反問說。吳支書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口氣裡頭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沒有。」金龍家的說。
「要實事求是。」吳蔓玲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亂傳。」事實上,這個中午吳蔓玲的表現過分了。回到大隊部,吳蔓玲把剩下來的半碗麵條丟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愣神了。照理說端方和三丫的事和她沒有半點瓜葛,支部也管不著,於公於私都不礙她的事。可吳蔓玲還是生氣了。骨子裡卻感傷。再往骨子裡說,是傷心了。可能還有點吃醋。這個醋吃得沒道理了。她吃的是哪一門子的醋呢。三丫你厲害呀,不聲不響的,該撈的你都撈了。端方你這個人也是,怎麼就能看上了三丫?不說出身,就說她這個人,有哪一點好?有什麼可以讓你動心的地方?沒有哇!無端端地,吳蔓玲就覺得三丫把自己比下去了,傷得不輕。端方你不是東西,三丫你更不是東西。吳蔓玲睜著茫然的眼睛,無緣無故地,四顧茫然。有點想哭的意思。
究竟是王家莊,太小了,村子也就是碗口大,巷子也只有筷子長,當天的下午吳蔓玲和端方居然在村口撞上了。吳蔓玲的心口陡然就緊了,拎了一下。吳蔓玲禁不住對自己發出了一陣冷笑。但吳支書沒有冷笑,是真笑了,實實在在地掛在臉上。端方招呼說:「吳支書忙哪。」吳蔓玲說:「不忙。」聲音卻不對,有些顫了。端方卻站住了,正想利用這樣的機會和吳支書說句話。秋後他想去當兵,還是早一點把話遞過去,打點一下總歸是好的。但端方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心裡的事,反而越說不出口,想必還是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端方的腦子裡想著「當兵」,低下頭,用拖鞋的鞋底不停地在地上蹭,去一趟,回一趟,再去一趟,再回一趟。吳蔓玲到底是吳蔓玲,已經好了,放下了肩膀上的大鍬,說:「我平時忙,對你們也缺少關心,近來的表現怎麼樣?」端方想了想,說:「就那樣。」吳蔓玲說:「怎麼能『就那樣』,『那樣』是哪樣?」吳蔓玲瞥了端方一眼,目光裡有了責備的意思,說:「端方,你回來也有些日子了,總不能這樣晃蕩。無論怎麼說,你是個高中生,是個人才。前途無量呢。總還是要有一個好的表現,將來要是有了什麼機會,你得先把群眾的嘴巴堵上,這樣我才幫得上。」吳蔓玲的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了,既有對端方的肯定,也有對端方的希望,口氣當中似乎也暗含了些許不滿,但總體來說,還是為端方著想的,端方聽出來了。端方停住了腳,笑呵呵的,改成了搓手,嘴裡說:「謝謝吳支書。」吳蔓玲提起地上的大鐵鍬,重新扛到肩膀上去,瞪端方,說:「還吳支書吳支書的,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喊吳大姐,要不就喊蔓玲。」端方把下嘴唇咬在了嘴裡,說:「哪能呢。」吳蔓玲再一次笑起來,說:「我的名字可是毒藥,一進嘴就藥死人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吳蔓玲故意繞了一段,來到了三丫的家門口。天井的門敞開著,卻是空的。吳蔓玲猶豫了,不知道是進去一下好,還是不進去的好。就站住了。這時候三丫端著一隻小木盆,剛好從堂屋出來,看見吳支書扛著大鐵鍬立定在自家的門口,愣了一下,吳蔓玲也愣了一下。但三丫顯然是嚇著了,她又來了!三丫端著小木盆就往回走。吳蔓玲把三丫叫住了,三丫就端著木盆,背著身,拖了很長的辮子,站在堂屋的門口。堂屋裡頭卻傳出孔素貞的聲音。孔素貞在堂屋裡招呼道:「是吳支書啊?進屋坐坐塞——我也站不起來了。」吳蔓玲站在天井的外面,思忖了片刻,把大鐵鍬靠著圍牆放下了,還是進屋去了。孔素貞躺在草蓆上,看起來是兩隻膝蓋發炎了。三丫跟在吳蔓玲的身後,把手上的小木盆又端回來了。三丫放下手裡的小木盆,拿了一張凳子,放在吳蔓玲的屁股後頭。孔素貞說:「吳支書坐。」吳蔓玲坐下了,望著孔素貞的膝蓋,說:「怎麼樣了?」孔素貞說:「沒事。」吳蔓玲說:「思想上通了沒有?」孔素貞笑著說:「通了。通了好幾天了。」吳蔓玲笑了,說:「你怎麼把膝蓋磨成這樣?下次別這麼死心眼,跪著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階級鬥爭要搞,身體也要當心。」孔素貞說:「曉得咯。」孔素貞吩咐三丫說:「釘在地上做什麼?給吳支書倒水去啊!」三丫繃了一張臉,朝著廚房的那邊去了。吳蔓玲望著三丫的背影,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把目光從三丫的後背上收了回來。因為是從三丫的那邊收回來的,目光就不那麼像目光,有了承上的和啟下的內容。孔素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沒有動,但體內的血卻動了,一起往臉上湧。好在吳支書什麼都沒有說,一句話都沒有說。剛巧三丫端著水過來了,把碗放在了飯桌上。吳蔓玲沒動那只碗,也沒有看三丫一眼,起身了,對孔素貞說:「我也就是來看看你。好好歇著,早一點把身子養結實了,過些日子還要收早稻呢。」孔素貞還想站起來送客,被吳支書的巴掌擋住了。孔素貞給三丫遞了一個眼色,讓三丫替自己送客。三丫送走了吳支書,回到堂屋,卻看見母親孔素貞已經站直了,手裡頭端著那只盛滿了髒水的小木桶。三丫想說「讓我來吧」,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孔素貞已經把一盆子髒水潑在了三丫的臉上。雖然躺在床上,孔素貞的努力還是見到了收成。僅用了四天的功夫,毛腳女婿房成富就上門了。房成富是中堡鎮上的一個皮匠,一個瘸子。俗話說得好,「十個皮匠五個瘸,還有五個拄著拐。」可以說是皮匠這一個行當的特徵了。皮匠不是木匠、瓦匠,不用在外面走街串戶。皮匠也不是鐵匠,花不了那樣大的力氣。只要坐在那兒,一手捏著錐子,一手拿著針線,再備上幾個木楦子,就行了。所以,一般說來,孩子的腿腳上有了什麼大的缺陷,做父母的就會讓孩子選擇這一行。反過來說,一個人只要做了皮匠,大致上也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情況了。「寧給木匠補房,不做皮匠新娘」,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說起來房成富原來倒是有過一個媳婦的,是個啞巴,前後生過兩個孩子。沒想到1972年的開春啞巴媳婦得了胃癌,嗓子淺了,什麼東西都嚥不下去,一咽就吐,拖了一百來天,眼睜睜地給餓死了。房成富做了四年的鰥夫,拉扯著孩子,一顆心其實早也就死了。誰能想得到房成富還會有苦盡甘來的這一天?誰也沒有想到。他房成富在這一把年紀居然又要當新郎了,還是個黃花閨女。難怪瘸了腿的老皮匠一個勁地給他啞巴媳婦的亡人牌磕頭。
房成富起了一個大早,劃上小舢板,朝王家莊來了。一路上運氣不錯,遇上了順風。順風也就是富路,房成富扯起了小風帆。風帆裡兜滿了風,彎彎地鼓起來了。房成富望著風帆,心窩子裡一熱,褲襠那一把也鼓起來了,鼓了一路。晌午過後,小風帆來到了王家莊。問了兩次路,房成富把它的小舢板泊在了孔素貞家屋後的碼頭上。房成富收好風帆,拴好小舢板,拎起豬肉、紅糖和兩瓶散裝的大麥燒,架起雙拐,上岸了。
雖說孔素貞在嫁女兒的問題上鐵了心,但房成富真的進了門,孔素貞還是後悔了,近乎心碎,又不好說,不停地拿眼睛瞟大辮子。嘴上什麼都沒說,骨子裡還是傷著了自尊,替自己的女兒歎息了。再怎麼說,大辮子還是不該把這樣的人帶到自己家的門檻裡來的。房成富的腿腳不好也就算了,還是個禿頭。這也是皮匠們的另一個特徵了。一般來說,皮匠們一手拿錐,一手拿針,在他們每做一個縫補動作之前,都要把錐子放在頭上蹭一回。頭髮上有油,這一來錐子就潤滑了。時間久了,就成了配套的習慣,頭髮便一根一根蹭光了。這些都在其次,孔素貞最不喜歡的還是這個皮匠身上的氣息,一進門,什麼都不說,便把豬肉、紅糖、燒酒排在了條台上,挪到了最顯眼的位置。顯擺了。這是小鎮上的人特有的壞毛病,明明是窮酸,其實沒什麼,可偏偏要做出碗大湯寬的樣子,其實更窮酸,反不如真正的窮人窮得大方。要不得。孔素貞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你房成富這是做什麼?給誰看?這裡是誰的家?還有一點也是孔素貞極不喜歡的,房成富不說話,當他表示「好」或「可以」的時候,總是迅速地豎一下大拇指,猴裡猴氣的,猥瑣得厲害。孔素貞想,也難怪了,他的亡妻是個啞巴。可你的舌頭好端端的,你做什麼啞巴?房成富的大拇指像個演戲的,一會兒出將,一會兒入相,這算演的哪一出?都是怪毛病。一句話,孔素貞看不上。
當然,再看不上,女兒還是要嫁。在這一點上,不可以討價,也不可以還價。孔素貞真正心碎的正是這個地方。孔素貞瞅了大辮子兩眼,在毛腳女婿的對面坐下了。蹺上小腿,樣子端出來了。雖說急著嫁女兒,這裡頭的分寸卻是不能丟。要不然就作踐了自己的女兒。王大貴原本坐在一旁吸旱煙,房成富給他敬了一根「大運河」的紙煙,王大貴這才站起來了。王大貴接過紙煙,捻碎了,壓到煙鍋裡去。心裡想,中堡鎮他這一輩子是不想再去了。
真正忙活的是大辮子。和所有的媒婆一樣,大辮子在調節氣氛,一個勁地說廢話,說好話。大辮子這個媒人其實相當好做,孔素貞已經把底牌交給她了。第一是活的,第二是男的,相完親,立馬娶人,越快越好。就是這樣一個原則。當然了,話究竟怎麼說,怎麼說才不傷女方的體面,孔素貞用不著交待。大辮子的那張嘴,吃進去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她有這樣的特殊功能。其實大辮子也已經給房成富交了底了,「三丫的成分不好,可人家要求進步。她不圖別的,就是想早一點加入到工人階級的隊伍。」房成富不懂得階級,真的不懂,就懂得補鞋底、上鞋子。當然,女人好,年輕的女人更好,這個他是懂得的。
該客套的客套了,該虛應的虛應了,大辮子的那張嘴也有點累了,也該歇歇了。她來到了東廂房,看三丫來了。看三丫是假,請三丫進堂屋去坐一坐才是真。無論如何,作為相親的一個必要步驟,男女雙方在堂屋裡見一見面,總是一個必需的程序。其實三丫已經見過房成富了,大辮子作為一個過來人,這一點很明白了。一般來說,毛腳女婿上門,做媒的媒婆都會安排他們坐在堂屋的西側,臉朝著東。這樣一來,躲在閨房裡的閨女就可以從門縫裡看著了。要是她願意,可以出來,也可以不出來;要是不願意那就篤定不會出來了。
三丫沒有出去。什麼都不說,坐在床沿,就是不說,不動。低著頭,一雙眼睛無力地望著右下方,在出神。大辮子坐在三丫的身邊,伸出手來,摸三丫的頭,摸三丫的辮子,最後,又在三丫的後背上輕輕地拍了兩巴掌。這兩巴掌的意思很明確了,是在告訴三丫,別鬧了吧,事已至此,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腦袋,望著大辮子,突然說話了。三丫說:「謝謝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對視了一眼,大辮子立即就明白了,這哪裡是謝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辮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時候說話明顯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擊。這一點孔素貞注意到了,連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貞還是房成富,都沒有不安的意思。大辮子在中間早已經給他們相互交過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決心,而不是三丫的態度。說到底這件事和三丫無關,由不得她的。大辮子來到堂屋之後並沒有坐,粗粗交待了幾句,聽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貞重新拿出一隻碗來,倒上開水,拎過房成富帶來的紅糖包,打開來,用指頭撮了一把,放進去了。孔素貞把絳紅色的糖茶端到大辮子的面前,堆上笑,說:「大辮子,有勞了。你也該歇歇了,坐下來喝口茶。」大辮子望著孔素貞一臉的笑,看得切切實實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結。大辮子心一軟,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辮子說:「嗨,餱死我了。」
接下來的交談直接抵達了實質,中心議題是娶人。繞了半天,孔素貞避實就虛,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說:「這個家的主我還做得。」等於攤牌了。等於說,丫頭是你的了。中心問題反而不再是問題。交談一步一個腳印,下一個議題自然是娶人的時間。房成富這一頭就不用說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銅,摟在懷裡才是真的。早摟一天是一天,早摟一天賺一天。他急。光禿禿的腦袋上都出汗了。其實孔素貞也急,在程度上一點也不亞於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貞的老到和自尊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她引而不發,微笑著,在微笑中靜
靜地期待。大辮子望著房成富,說:「你說呢?」皮匠低著頭,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頭皮。皮匠說:「還是聽媽媽的吧。」大辮子差一點噴出來,這個老黃瓜,刷上了綠漆,倒裝起了嫩,八字都沒有一撇,都「媽媽」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鎮子裡的人,不管裝得多麼老實,骨子裡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臉了。老光棍的這一聲「媽媽」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貞的這邊來了,孔素貞越發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還是微笑,可微笑卻越來越硬。大辮子試探性地說:「以我呢,也不要急,隔個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話說得是從容了,然而,急在裡頭。哪有嫁女兒「十天半月的」還說「不急」的呢。孔素貞終於發話了,孔素貞望著大辮子,和大辮子商量說:「三丫的身子單薄,今年就別讓她再去割稻子了吧。」這句話很能夠體現母女的情分了,體恤得很。大辮子在心裡頭掐了一遍手指頭,割早稻也就十來天的光景了。看起來三丫真的是讓孔素貞傷透了心。三丫這個燙手的山芋孔素貞可是一天都不想留了。大辮子順坡下驢,說:「我就是這麼想的。」皮匠笑了。這一次是真笑。可他的真笑比假笑還要難看,鼻子和眼睛都擠在了一起,像鞋底和鞋幫子一樣絎在了一起。
返回的水路上房成富一直在和自己的亢奮作鬥爭。老話說,小人發財如受罪,對的。房成富的亢奮的確已經到了受罪的程度。除了盡力划槳,房成富實在也找不到表達的辦法。他壓抑得太久太久了,成了性格,成了習慣,成了活法。喜從天降自然也就成了考驗。褲襠卻安穩了,居然乖巧起來,沒有添亂,再也沒有作出強有力的反應。想必它也累了。房成富充滿了感激,他想感謝一點什麼,他一定要感謝一點什麼。就是不知道該感謝誰。是誰把三丫送給他的呢?這是一個謎。房成富找不到謎底,他為此而傷神。依照一般的常理,他房成富本來是應該打一輩子光棍的,可他偏偏就娶到了,而現在,他又將要娶第二個了。那可是一個肉嘟嘟的姑娘啊!肉嘟嘟的!房成富還能說什麼?還能說什麼?他只有自我傷害才能夠說明自己的狂喜,只有自我傷害才能夠表達這種虛空的感激。房成富對自己說:「我寧願損十年的陽壽!我情願少活十年!」就在同時,他把自己的壽命毫無根據地放大了,是九十二歲。減去了十歲,他還剩下八十二。夠了,還有得賺。老天爺,老天爺,你在哪裡?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情願損十年的陽壽!」
房成富已近乎迷亂。看天不是天,看水不是水。心在跳,嘴巴在唱。一點都沒有留意河岸上一直走著一個人。是端方。端方尾隨著房成富的小舢板走了一路了,親眼目睹了這個鰥夫的癲狂。曠野裡空蕩得很,全是傍晚的陽光,全是傍晚的風。端方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回過頭來,對著河裡的小舢板吆喝了一聲:
「——喂!」
房成富停住了手腳。他以為岸上的人要過河。雖說急著趕路,房成富還是讓小舢板靠岸了。他要幫助別人,任何人。房成富對著端方喊:「小兄弟要到哪裡去?」端方沒有搭腔,他從河岸慢慢走到了河邊,站在那兒,把房成富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開始脫衣裳。先是上衣,後是褲子,最後是三角褲衩。這樣的陣勢特別了,這個小兄弟有意思了。端方光著屁股,抱起胳膊,跨上了小舢板。在他跨越的時候,襠裡的東西十分沉靜地晃動。房成富望著端方襠裡的東西,又大,又結實,突然怕了。想走。可已經來不及了。端方跨上來,坐下去,開始幫房成富收拾。他把能夠看見的東西一樣一樣丟在了水裡。最後伸出手去,要房成富手裡的雙槳。房成富給了他一把,端方接過來,折了,放在了水裡。還要。房成富又把另外的一把給了他,端方又折了,同樣放在了水裡。出事了。房成富知道出事了。他望著端方,腦子在迅速地盤算,沒有結果。端方說:「房成富,認識我吧?」房成富的雙手扶緊了船幫,說:「不認識。」端方說:「我可認識你。中堡鎮沒有我不認識的。」房成富說:「我哪裡對不起你過,你告訴我。」端方沒有搭理他,一個人悶了半天,笑了起來,把房成富都笑毛了。端方望著房成富,說:「三丫我睡過了。」這句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直接砸在了房成富的腦袋上。他瞟了一眼端方的褲襠,同樣悶了半天。房成富最後說:「沒事。沒事的。」端方提高了嗓子,說:「我有事!她是我的女人!——你不許再到王家莊來,聽見沒有?」房成富說:「我花錢了,我買了肉,酒,還有——」端方打斷了房成富,說:「我還你。我今天幫你省下醫藥費,就算清了。——要是再來,你的眼珠子會漏血,你信不信?」房成富說:「我信。」端方說:「信不信?」房成富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