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浮雲白日山川莊嚴溫柔。 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年華從此停頓,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多年前,讀過席慕蓉這首《渡口》,便心生喜愛,只覺人世間的相逢與離別,是那般的溫柔美麗。時間的渡口,有相遇,亦有分別。這一生,彷彿都在等待中度過,等候一朵寂寞的花開,等候一場無聲的煙雨,等候一個永不歸來的人。
李義山有詩吟:「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人生故事,彷彿都是在聚時開始,散時結束。有些人,轉身就是一生,你知道等待未必會有結果。但依舊守著離別的渡口,秋水望穿,依依難捨。直到時光倦了,歲月老去,過往的故事,在漫漫風塵中,已經模糊不清,渡口的船隻,始終送往迎來,不肯停歇。
日暮河橋上,揚鞭惜晚暉。
女兒國國王送別了唐僧,那顧盼含情,眷戀不捨的眼神,令萬物亦為之動容。她用傾城之色,托國之富,亦挽不回唐僧西去靈山的決心。唐僧自從拜別大唐,一路上被無數女子青睞,唯獨女兒國國王,讓他動了凡心,生了憐愛。若非蠍子精的出現,以唐僧的道行,未必可以抵得住女兒國國王的溫情軟語,絕代風姿。
只是命運早在開始便已寫好,女王的深情厚愛亦更改不了結局。才女楊潔有詞吟:「人間事常難遂人,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遠去矣,遠去矣,從今後夢縈魂牽。」唐僧策馬而去時,那眼神分明是心痛難捨,但為了承諾,為了信仰,他唯有割情斷愛。
他說,假如有來生,來生再續前緣,可他已成佛,免去世道輪迴之苦。這世上唯留女兒國國王,為了一句虛無的諾言,耗費一生的時光,等待一個決絕的背影。她的愛,深情亦無私,不問對錯,不問苦樂,江山萬里恍若塵埃,不及她眼中一見傾心的男子。
林黛玉為了此生命定的男子,來到大觀園,孤守瀟湘館。她認寶玉作紅塵知己,交付真心,為他情根深種,不能自持。寶玉亦視她為知音,多少情腸只為她一人傾訴。誰知出現一個才貌雙全的薛寶釵,有一段金玉良緣之說,驚擾了她的癡夢。
對自己不能做主的愛情,黛玉唯有等待。多少個秋風秋雨的夜晚,只有瀟湘館的幾竿修竹,還有情同姐妹的紫鵑知她心意,伴她花季年華。她以為,一段真心相戀的愛情,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竟不知,所有的等待皆付之流水,木石姻緣,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
黛玉似乎知曉自己的結局,她的愛情,隨著那場春天的落花,一起埋葬。「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明知等待無望,她終究沒有吝嗇自己的情感,為他傾付所有,最後以死來表白對愛的堅貞。沒有誰辜負誰,只是他們錯生了時代,又或者他們今生的緣分只有那麼多,盡時終會了。
有些等待,無論耗費多少青春,都是值得。小龍女為了讓楊過割下對她的牽掛,不惜跳下斷腸崖,並有意許下十六年的約定。她以為時間可以消磨他的愛戀,可十六年後,楊過到底還是縱身跳下山崖,與她谷底重逢。他說,可見還是情深為好。
倘若經不起歲月的煎熬,楊過縱算履行約定,十六年後來到斷腸崖,對著小龍女留下的字碑,痛哭一番,傷心離去。此後,他在人間江湖漂泊,生死無依;她於崖下悲傷等候,孤獨終老。人間亦少了一對神仙眷侶,世上再無小龍女和楊過。
當年,張愛玲亦是跋山涉水,乘船去溫州探望流亡時的胡蘭成。可胡蘭成是個蕩子,多情卻薄情,縱是逃亡在外,亦有佳人相伴。在湖北,他有小周;於溫州,他有秀美。張愛玲對他一片真心,留戀依惜,他始終一般情態,令人悲傷。
後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寫道。「第二天下雨,送愛玲上船。數日後接她從上海來信說:『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我讀罷亦是為她心痛不已,但始終是旁觀者,無能為力。愛玲之情深,如天地浩蕩,悠悠不盡,偏生她遇見胡蘭成這樣多情的浪子。他許她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卻又對別的女子許下海誓山盟。她說願為他塵埃裡開出花朵,假使離開他,此一生,亦不會再愛別人,只是枯萎了。
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看花人,抑或者僅僅只是個平凡的女子。守著人生的渡口,等待那個亂世裡的蕩子,盼著他能夠回頭,為她俯首稱臣。可他到底不依,他這一生,江海飄蕩,在許多渡口短暫停留,終究只是過客。後來,她亦沒有凋謝,只是掩上心門,離群索居,孤獨遺世,再不為誰侯到天明。
人生有情,到後來,都成了過往,多少等待,淹沒在紛蕪的歲月中,不為人知。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渡口,在那裡送別,亦在那裡重逢。在錯誤的時間裡,遇到那個正確的人,亦屬不幸。你癡守在渡口,遲遲不肯離去,卻不知,他已經披星戴月,登上別人的客船。
世間就是這麼多的擦肩,才生了許多無法填補的遺憾。人生亦因了殘缺,而有了那麼多悲歡離合的美麗。歲月無心,總是在你悄然離去時,方知珍惜。看著那麼多的人像塵埃一樣來來去去,竟不知,此生的歸宿究竟在哪裡。
春雨還在下,窗外已是落紅成陣。我的渡口,早已是苔痕斑駁,那葉孤舟,擱淺多年,習慣了人間寂寞。人生最灑脫,最無趣的,或許就如我這樣,已無可去之處,亦無可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