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一段《牡丹亭》裡的錦句詞章,就這樣一唱數百年,穿越明清煙雨,隨時空迤邐而來。

那位叫湯顯祖的臨川才子,春宵一夢到如今。已記不得,如此妙絕的詞句,撥動過多少人的心弦。秋去春來,年華流轉,有些人被光陰拋散,無端老去。有些人被封印在歲月長廊裡,依舊蔥蘢。

時光如水,物轉星移,許多人事都分道揚鑣,不明下落。然而緣分是一條神奇的河流,我們划著槳櫓漂浮在其中,朝著各自的方向駛去。在沒有約定的未來,卻終有一天會不期而遇。就像一段前朝往事,一出經年的戲曲,一本古老的線裝書。被五味雜陳的煙火浸染,被悲歡冷暖的世情沖洗,於今日繁蕪的都市裡,卻依然有種地老天荒的安寧。

是因為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總是太過匆忙,常常會轉身走散,各奔天涯。見慣了離合的你我,所以開始不相信永遠。直到有一天,偶然的重逢,才發覺,過往的明媚是一場遙遠的夢境。而驕傲的我們,都是在夢裡導演了真實的自己。

幾場梅雨,已是荷風細細,深宅小院,滿溢著浪漫與感傷的氣息。倚著小窗,閉門而居,看落花飛雨,恍然明白,花事已過,而我竟無由地錯過了花期。有人說只有癡者才會看花落淚,聽雨傷懷,認為錯過今年的花事,還會有來年。卻不知,流光易老,曾經青翠的記憶,已爬滿了舊事的蒼綠。

習慣了一杯淺茶,在細雨的日子裡,一意孤行地聽竹風為我說書,彈曲。只有這樣,才能抵抗人世無味的繁喧,獨享片刻的寂寞與清涼。一到梅雨之季,閣樓的古書都會泛潮,而掩映在書卷裡的詞句與故事,也被浸潤得濕淋淋的。連同那場牡丹亭夢,以及登上昆曲舞台的戲,亦被幾場雨給打濕,清絕到令人神傷。其實,不需要油紙傘,紅塵中的你我,也可以相伴走過雨季。

不由得想起,幾百年前,那個奼紫嫣紅的春天,必定是一場華麗的盛宴。只是歲歲花枝春滿,而那些前朝人事,竟不知遺失在何處,倉促間落得杳無音訊。只有一場真假難辨的舊夢,徜徉在時光闌珊的幽徑,久久不肯醒轉。

當年絕意仕途的湯顯祖,回歸故里,此後一直沉迷在夢中。疏籬庭院,寒窗孤影,就這樣靜靜地寫完了臨川四夢。而四夢中,以《牡丹亭》最為出眾。它上承西廂,下啟紅樓,像一株倚雲而栽的紅杏,衝破世俗藩籬,迷人眼目。湯顯祖曾說過,「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而明朝人沈德符稱「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人生有情,所以總願意為一些渺小的感動,無私地交付自己。人生又無情,想要在簡約的時光裡,擁有一段純淨的愛,卻總是事與願違。千帆過盡,只想覓一葉小舟,任流東西。閱人無數,唯願在戲夢中,找尋知己。你以為青春無限,可以隨意蹉跎,其實華年已經時日無多。你以為可以將過往拋散,卻會被一段莫名的記憶,傷得淚流滿面。

湯顯祖,字義仍,號海若、又號若士,晚號繭翁,自署清遠道人,別號玉茗堂主人,晚年號繭翁。江西臨川人氏。明嘉靖二十九年出生於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位知識淵博的儒士,母親自幼熟讀詩書,伯父酷愛戲曲。許是因了這些文化的熏陶,加之湯顯祖天資聰穎,使得他五歲進私塾,十二歲能詩,十三歲從徐良傅學古文詞,十四歲便補了縣諸生。在其二十一歲時中了舉人。

以湯顯祖斐然的才學,青雲之路應當一馬平川。然明代社會以及墮落的科舉制度已經腐敗,考試成了上層統治集團營私舞弊的幕後交易,成為確定貴族子弟世襲地位的騙局,而不再以才學論人。潔身自好,不與世群的湯顯祖幾度名落孫山,直到三十四歲,才以極低的名次中了進士。然而他佈滿荊棘的仕途也從此開始,昨日的錦繡抱負,被險惡的朝政漸漸消磨。

留都所賦閒職,毫無權力,形同虛設。湯顯祖不肯隨波逐流,所以他提倡的政治主張,不會被當時上層人士所採納。而他最終的貶謫,成了必然。那時的南京是人文薈萃之地,詩文戲曲家數不勝數。鍾情於詩詞的湯顯祖,有一段時間沉迷在詞曲中,感受到唯有漂浮在文字河流裡,才可以永不言倦。

《牡丹亭·遊園驚夢》。《遊園驚夢》是昆曲《牡丹亭》的一個曲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直到後來,湯顯祖徹底心灰意冷,乾脆離開那座金粉之都,回到臨川故里。多年的逆旅漂泊,讓湯顯祖覺得世事荒涼,而過往只是做了一場雲水之夢。所以他從此掩上重門,拒絕紅塵中一切往來,躲進小樓聽風聽雨,做起了一個又一個經久而漫長的夢。他在夢裡,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

春夢無痕,是因為太多美好的事物,總令人感到虛無。悠悠浮生,像是一縷輕煙,縹緲難捉。關於對人生的看法,眾說紛紜,而每個人表達的方式亦有不同。詩者付諸筆端,雅客寄情於山水,伶人放逐於舞台。還有許多平庸的人,將許多細碎的感觸幻化於生活的點滴間。我們想逃避一些宿命的安排,卻總是會與之狹路相逢。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過一場或幾場絢爛的春宴。有些人來得早些,有些人來得遲點,但一樣的春天,一樣的百媚千紅。《牡丹亭》中那個叫杜麗娘的女子,讀了詩經裡的《關雎》而傷春尋春,遊園之時被春情困擾,不得釋懷。她看著萬紫千紅的春景,賞遍山水亭台,卻孤獨難耐,春心無以排遣。

百無聊賴之時,杜麗娘在園中做了一個夢,夢見手持柳枝的俊雅書生,對她訴說愛慕之情。只一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麗娘便隨他在牡丹亭下幽會,芍葯欄前,湖石邊,他們巫山雲雨,歡喜難言。萬般溫存過後,春色燦爛依然,而夢裡的繾綣柔情早已成煙。

這一夢,讓杜麗娘更是情思無限,容顏日漸清減。幾番重遊庭園,卻覓不見昨日的雨跡雲蹤,那持柳的書生,已隔了山水迢遙,再難相見。無邊春色,不知為誰鮮妍,花容月貌,只在鏡中蹉跎。她歎春光易逝,怕等不到夢中人兒,已紅顏老去。便取來畫筆丹青,對鏡自描。之後相思成災,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殞,冷月埋骨。

三年後,書生柳夢梅赴京應試,借宿梅花庵觀中,於太湖石下拾得杜麗娘畫像。才發覺杜麗娘原是他夢中多次所見的佳人,而佳人卻早已為情死去,柳夢梅為酬杜麗娘一片真心,決意掘墓開棺,令她起死回生。杜麗娘的還魂,不知令多少人,為之落淚不止。

情到深處,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湯顯祖在該劇《題詞》中有言:「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幾百年來,《牡丹亭》被一次次搬演上昆曲舞台。常演的有《鬧學》、《遊園》、《驚夢》、《尋夢》、《寫真》、《離魂》、《冥判》、《幽媾》、《冥誓》、《還魂》等幾折。不知多少人,被那優雅絕俗的姿態,纏綿婉轉的唱腔,所沉醉,感動。而後在每一個奼紫嫣紅的春天,落花微雨的日子裡,總免不得歎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演,更是重溫了四百多年前的牡丹舊夢。從古典美麗到現代青春,演盡人間生死至情,不知圓了多少人的理想夢。這一切,源自於情。一個情字,難以言說,無象可形。中了情花之毒的人,從來都是無藥可解。

當初湯顯祖寫《牡丹亭》時,填到錦詞佳句,寫至驚夢尋夢處,忍不住痛哭流涕。他將自己所有的思想情感,都寄之於紙上,付諸在夢中。與其說他在為別人擬定情緣,不如說他在為自己批命。他走進自己親手編織的夢中,沒有想過,是否還能走出來。

逃不過因果的你我,總喜歡在茫然的時光裡,探尋前世今生。那是因為,浮沉人生,太多溝壑難填。多希望走過千山萬水,人間草木依舊可以安然無恙。而我們的滄桑,也只是為了見證生命存在的過程。但終有一天,時間會擦去所有痕跡,瀰漫在世間飛揚的粉塵,也會靜謐無聲。

但使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一部《牡丹亭》,說的是戲中詞,道的是人間情。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紅塵男女為之不盡傷神,他們讀完《牡丹亭》,就將自己封印在夢中,無謂過去與將來。

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因為一部《牡丹亭》,與一位叫俞二娘的女子,結下一段緣情。明人張大復的《梅花草堂筆談》裡:「婁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詞,未有所適。酷嗜《牡丹亭》傳奇,蠅頭細字,批注其側。幽思苦韻,有痛於本詞者……」俞二娘讀了《牡丹亭》後,用蠅頭小楷在劇本間作了許多批注,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運好似杜麗娘一樣。於是終日守在閨房,鬱鬱寡歡,盼過幾度春秋,沒有良人入夢,最後「斷腸而死」。

甚至還有江西人氏蔣士銓,在湯顯祖逝世一百多年後,寫了一部《臨川夢》。而書中柳夢梅和杜麗娘幻影現身,俞二娘還魂,與湯顯祖前緣再續,演繹了另一段驚人心魄的牡丹亭夢。這就是情之妙處,使得他們在生活中無緣相識,卻在戲劇中浪漫相遇。世事本就是幻夢一場,在沒有欺瞞,沒有傷害的原則下,又何必在乎真假幾何。

傳說縹緲,卻耐人尋味。後來,與《牡丹亭》相關的故事,不勝枚舉。有杭州女伶商小玲,因愛情上受到挫折,演出《牡丹亭》時傷心而死。亦有許多平凡女子,讀《牡丹亭》不慎入夢,讓自己墜落情愛的輪迴,一顆心無處安放。其實只要心中有愛,無論海角天涯,都會有一方寧靜之所,將寂寞的靈魂收留。

想起《牡丹亭》中杜麗娘驚艷的眼神,看過之後,令人心旌蕩漾,百轉千回。直到有一天,與自己在鏡中微笑對望,某個剎那,也流露出那樣的眼神。恍然間,才明白,原來每個青春女子,都驚艷過,都有過讓人看了便再也無法忘懷的眼神。原來每個女子,都做過一場牡丹亭的夢,在春天的枝頭,開得絢美至極。

世間所有塵緣,都是劫數,是結伴而行,還是獨身赴會,結局必然不同。但情緣有定,我們無從選擇,只好順應天命。相信在那個叫作緣分的渡口,無論是離散,還是相逢,都要各自珍重。看過多少人世風光,唯有一剪荷風,一滴雨露,一朵雲霞,是真正的純淨。

記得杜麗娘初次遊園時說過,一生愛好是天然。多少年過去了,這句話,始終深入我心。我是個厭倦深邃、渴慕簡單的女子,喜歡一個人,倚著幽窗,聽一齣戲。看窗外繁花似雪,卻只愛一葉薄荷的清涼。

塵世種種煙火,於我並無多少誘惑。喜好山水,不是為了遺世獨立,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在壯麗山河間,做到淡然心性,從容平和。嘗遍百草,只為求得一味真藥;穿越千山,只為找尋一個人。如果恰好遇見,就不要輕言別離,縱算有一天忘記,也相信還會重新記起。

梅雨之季,總是不肯消停,在這潮濕的日子裡,有人心生煩擾,有人安然自處。而戲曲裡的《牡丹亭》,像是老牆上濕潤的青苔,在雨中無盡滋長。遠處淡山薄水,靄靄輕煙,庭院幾陣竹風,更添冷韻。此番情景,適合聽曲做夢,用往事泡一壺清茶,不品,就醉了。

光陰冉冉,流年一晃而過,昨天的美好,已成為今日的追憶。世事變幻無端,在可以把握的現在,我答應自己,要善待世間一切萬物生靈,善待所有來之不易的緣分。因為任何一種生命,都有其不可推卸的使命。任何一樁情緣,都需要被良善的心珍愛。

一夢浮生,願所有的人,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遊園驚夢,醒後放下所有執念。在湛湛日光下,潔淨安寧,清白一世。

《時光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