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馬上

柳淡青煙,落紅飛雨。季節總是趁人不備之時,悄然徙轉。在濃淡相宜的時光裡,我們所能做的,不是獨坐幽篁,倚欄遠眺,而是放逐殘夢,與風同行。

有時候,喜歡一部戲,愛上一個人,和某種植物交換心情,不為任何信仰。人生其實很簡潔,是我們入戲太真,在庭院深深裡看到了迷離萬象。如果選擇在花雨醉人、燈火璀璨時,灑脫離場,那樣是不是可以忽略過程,選擇結果?

守一扇舊窗,藉著月光,看罷紅拂夜奔,綠女墜樓的故事。恍然間,才明白,萬物眾生踏入這人間劇場,便要進行各自的風塵演繹。一面相同的鏡子,可以照見千般模樣;一條相同的路徑,抵達的卻是不同的終點。我們能夠三番五次與往事道別,卻沒有一寸時光,可以重新開始。一齣戲,可以從前世演到今生,但我們想要隨心所欲更改劇情,沒有誰有勇氣成全。

元曲作家關漢卿曾這麼說過:「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可見舊時文人所追尋的,不僅是蟾宮折桂的抱負,也有意興闌珊的風雅。當有一天,年華似雪紛落,無法拾起之時,你的回憶除了伏案書寫的疲憊,還有隔簾聽雨的美好。而人生是從一部戲裡,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色,才真正開始。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這是白居易一首名《井底引銀瓶》的樂府詩。記述了一個悲劇的婚姻故事,一個良家女子,隨愛人私奔,到夫君家裡五六年,卻得不到翁姑的認可。白居易對這位不幸的女子,給予同情,並對世人提出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告誡。

青梅探牆,垂楊繫馬,始終覺得,唯有自然之美才能夠動人情腸。後來,在元代有一位叫白樸的戲曲家,他以白居易這首詩為素材,撰寫了著名的戲劇《牆頭馬上》。這是一部悲喜交集的戲,劇裡的女主角為了愛情,甘願拋擲一切。正是因為她的堅貞與勇氣,才有了一段別出心裁的故事,有了花好月圓的幸福。

完美的愛情,圓滿的婚姻,對於那些古代深閨中的女子來說,是許多人窮盡一生都無法抵達的終點。都說緣分,生長在你人生必經的路口,可是卻又真的遙不可及。幸福是一道虛掩的門,你願意付出代價,去推開這扇門,那麼所有的縹緲,都會成為現實。倘若安住當下,守著一寸狹小的光陰,把日子平和地過完,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那一年,洛陽花開滿了水榭庭園,開遍了山道荒野。那一天,歷書上記載,是個吉日。裴少俊為工部尚書裴行儉的兒子,三歲能言,五歲識字,七歲草字如雲,十歲吟詩應口,才貌兩全,京師人每呼為少俊。年當弱冠,未曾娶妻。奉唐高宗之命,前來洛陽,尋找名園佳圃,選揀奇花,買花種子,趁時栽接。

恰遇農曆三月,上巳節令。洛陽的王孫仕女,皆傾城玩賞。裴少俊趁這人間佳令,明媚春光,打馬於洛陽街市,遍賞美景良辰。落紅飛過牆院,多少閨閣繡戶,只能在庭園中,過盡似水流年。她們渴望能像書卷與畫冊中一樣,與某個風流才子,攜手游春,成就一段姻緣。無情歲月,令多少佳人玉容消瘦,辜負芳華,始終覓不得心中的良人。

洛陽總管李世傑有一女名李千金,尤擅女工、深通文墨、志量過人、容顏出世。正值韶華的她,於這深閨庭院中,春情難以消遣。一出場,李千金便絲毫不掩飾心中情愫,說道:「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這等傾城之態,出世之才,倘若遇不到一個知她心意的男子,又如何可以釋懷。今日上巳,李千金知洛陽城裡,有無數王孫公子,攜著如花美眷,乘著香車寶馬,踏青賞花,無比繁華。她春心難耐,有丫鬟梅香,陪同一起到後花園閒賞花柳。淡天靜雲,煙柳畫橋,紅雨飛舞,如此春光,東君卻不管人憔悴。看婆娑眾生,多少才子佳人,鴛鴦同夢,唯獨她隻影形單,幽閨自憐。

《牆頭馬上》劇照
《牆頭馬上》是元代著名戲曲家白樸的作品。尚書之子裴少俊,奉命到洛陽購買花苗,巧遇總管之女李千金。二人一見鍾情,私訂終身,但為裴少俊之父所不容,後歷經坎坷終於夫妻團圓。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都道洛陽花錦之地,城中有太多的別院名園。裴少俊打馬遊覽,發覺大自然的美景才是心靈真正的皈依。然而,恰有那麼一個女子,含笑倚醉牆頭,霧鬢雲鬟,玉骨冰肌,恍若仙人。這佳人就是李千金,此時的她,亦打量到馬上的青年才俊。只見他面容似春風,雙眸如星轉。彼此就這麼相視一笑,顧盼生情,便暗許了一世的諾言。

從此,就有了這麼一齣戲。戲中有一段,一對才子佳人在牆頭馬上對望的時光。馬踏落紅,鴛鴦同心。裴少俊便投詩寄情,而李千金卻以詩為媒。「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劉郎腸已斷,為誰含笑倚牆頭。」「深閨拘束暫閒遊,手拈青梅半掩羞。莫負後園今夜約,月移初上柳梢頭。」

待月簾微簌,迎風戶半開。這是一場美麗的風月約定,李千金不知道他們的緣分究竟會有多深,但她明白,在這花香月夜,那個良人一定會來。裴少俊亦知道,只待他越過庭院牆頭,穿過幽竹曲徑,就可以羅帶輕解,錦被翻浪。他們的私約,被李千金的乳母發現。嬤嬤見其兩情相悅,不忍銀河漢水隔開,又知家醜不可外揚,便令他們悄然離去。

李千金就這麼義無反顧,隨裴少俊,倉促奔走。此後山長水遠,經年隔歲,再歸來已不知何時。她想起紅拂,對布衣李靖一見傾心,便以身相許,與之私奔。想起卓文君,聽罷司馬相如的一曲《鳳求凰》,就夤夜私奔。她深信姻緣天定,說出「哪裡有女孩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的話語。她要讓愛做主,不負如許韶華錦年。

自離洛陽,來到長安,已是七載。數年光陰,一夢莊蝶,思念雙親山迢路遠,魚雁音塵絕,難免感傷。這七年,李千金被裴少俊藏在家中的後花園裡,生一子名端端,一女喚重陽。七年,李千金不曾遊玩於長安城,不曾參見父母,甚至連宅裡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為了愛,不惜捨棄所有自由,為一個男子,默默地生子育女。如此情深,感人心肺。她不求名分,只願日子可以安然地過下去,守著這份簡單的幸福,足矣。

也許很多人難以相信,為何七年的時光,竟不曾被裴尚書發現。只因這些年,裴尚書公差繁忙,極少在家。且他喜少俊心存大志,每日靜心於後花園讀書,只待功名成就,方才娶妻。不料這年清明節,裴少俊往郊外祭掃,裴行儉偶入後花園,才發現了李千金和一雙孫兒女。李千金自認是少俊妻,裴行儉卻認為「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任憑李千金如何辯解,說自己是官宦人家,裴行儉只認他們是風塵煙月。待少俊祭掃歸家,裴行儉逼他寫下休書,將其逐出家門,留下一雙小兒女。面對裴行儉的百般刁難,李千金尚可忍耐,但裴少俊的一紙休書,卻讓她肝腸寸斷。好夢易醒,月滿雲遮,李千金知道,有一種愛情叫不如歸去。

冰弦斷,情已絕;銀瓶墜,永離別。李千金孤身離開長安,回到久別多年的洛陽。只是洛陽城繁花依舊,而她已覓不見當年的自己。父母已歿,李千金守著家業,日夜思念兒女,還有那薄倖的郎君。綠窗朱戶,杜宇聲啼,好不叫人感傷。

翌年,裴少俊中進士,任官洛陽令,並將父母迎至任所。少俊尋至當年那座名園,才知此園是洛陽李總管家。他欲與李千金復合,千金憑著志氣,不肯相認。裴尚書得知千金乃名門之女,後悔不已,親自登門賠禮,亦遭千金拒絕。幾番周折,後來李千金割捨不下一雙小兒女,方肯同意認親。

破鏡重圓,令《牆頭馬上》這部戲,列為中國古代十大喜劇之一。昆曲共四折。白樸以傳神的筆墨,刻畫出鮮活的人物形象,加之緊湊、生動的情節安排,讓這齣戲,在舞台上,千回百轉,錯落有韻。台上的戲子,明知是別人的故事,卻讓自己做了真正的主角。而台下的看客,卻期待自己能走進戲中,在洛陽花城,演繹一段千古佳話。

戲的結局,李千金曾這麼說道:「怎將我牆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壚。」她輸了嗎?如果說愛情是一場賭注,那她壓上青春的籌碼,亦是值得。其實,姻緣簿上,早已寫好了每個人的前世今生。誰是誰的歸依,誰又將誰背離,皆是命定,都別問緣由。

當年白樸放棄官場名利的爭逐,寄情於山水,以詞賦為知音,用戲劇訴情懷。他知道,錦繡江山也不過是繁華一時,唯有自然之景,人間情愛,可以長存。

就讓世間這樣一個你,這樣一個我,花前月下,交換杯盞,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時光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