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光陰
光陰,著實是一個美麗又清涼的詞。又或者,它不是一個詞,它只是簡單無聲地存在於世間的任意一個角落,明淨而滄桑。從古到今,由生至死,唯光陰如影隨形,魂夢相依。
光陰從簷角飄過,又從風中流走,它如夢似幻,卻真實擁有。古人云:“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無價光陰,不論貴賤,不分國土,皆平和相待。光陰就這樣被溫柔無情地送走,留下一段又一段的回憶,讓人孤獨地品嚐和遺忘。
光陰如刀,它闖入你的生活,掠奪你的青春和激情。光陰似酒,它醞釀人世悲喜,給予無私的饋贈。光陰又如禪,把最美妙的東西,落在修煉它的人身上。幾番風雨,幾度春秋,光陰不曾更改,變換了的是人事,是情懷。
時逢年末,每個人的年歲譜,行將被翻過一頁。有人淡然心弦,容顏不老;有人勞碌憂慮,塵霜滿面。不是歲月偏心,活著是一種修行,你覺悟到光陰的妙處,便可自在閒逸。流光傷人,對於它給的印記,只須默默承受,視若無睹。
記得幼時外婆總愛說:“花無百日好,人無再少年。”想來她亦是在感歎,光陰如流,把一個曾經花容月貌的富家小姐,轉變成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嫗。近年來,母親亦重複這句話,她並非在喟歎自己,而是在提醒我,這僅存的一點青春,切莫輕易蹉跎。
嘗歷離合,心中總是生出懷舊之感,對幼年鄉村的光陰,眷眷難捨。多少次夢裡追憶,忘不了它舊時模樣,當初人家。青山環繞,綠水常伴的江南村舍,一幢幢黛瓦青牆的老宅,院內桃李爭芳。農田里秧苗正綠,池塘間荷葉初芽,柳下系一葉孤舟,湖畔坐一垂釣老翁。
喜讀辛棄疾的一闋詞,名《清平樂·村居》。“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這位叱吒風雲的愛國詞人,在晚年遲暮之時,遠離戰火硝煙,享受了一段田園歸隱的樂趣。
詞中景象,讓我憶起鄉間那段樸素光陰,安適,寧和。那時鄰居住著一個單身男子,素日裡全憑給各家各戶編織籮筐,籃子為生。我用來採蓮蓬,采野菜,折竹筍的籃子,則是他所贈予的。而我亦用這些籃中之物,兌換了金錢,支付給生活。日子清貧簡樸,擁有的樂趣和幸福,卻是之後用盡錢財亦換取不來的。
春節前後,鄉村的屋簷下,青牆上,掛滿了臘肉鹹魚和各種乾菜。那些時日,整個村莊都飄散著臘味的陳香,這是歲月的味道,純粹、厚重,亦溫暖。從此這些臘味,會在許多不經意的時刻,勾起我濃郁的鄉愁。
竟不想,當初背著行囊義無反顧遠離的地方,如今成了心底的嚮往。時光給過我足夠的機會,是自己不曾好生珍惜。想起江淹的《別賦》裡寫道:“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四季穿往如梭,許多故事都已淡去,我對兒時故鄉的思念,卻有增無減。
又或許,我牽掛的並非是故鄉,而是心底對古老山村那份依戀情結。時光更換了昨日物象,亦沖淡了離合。舊時庭院柴門不在,取山泉,拾松針的日子,恍已隔世。曾經背著一籮筐蓮蓬,踏著夕陽,看落霞萬狀,以為此生就在這片土地上平凡生養,安居樂業。曾經和外婆圍著爐火,日長如年的時光,已短如春夢,說醒就醒。
是幾時開始,我像古時寒窗的書生一般,為了前程奔赴遠方,經受流離。舊時女子,只需守著平凡小院,清簡度日。最遠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去鄰村鄰鎮的街市趕集,買幾方布匹,給家人縫製新衣。匆匆幾十載光陰,也就在一針一線的縫補中過去了。遺憾固然有,但那種不與世爭的安逸和幸福,是我今生永遠的夙願。
外婆有幸,生於舊時富庶人家,雖歷山河動盪,卻也因鄉村偏遠,不曾遭受大的劫數。她這一生,相夫教子,勤儉持家,平淡樸素,幸福安樂。每逢喝茶吃點心時,總愛聽外婆說起她的童年,那些在庭園裡蕩鞦韆,於深山中采蘑菇的歡樂時光。以及後來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和鄰家女子相聚一起享受制胭脂膏子、開臉的閨閣樂趣。再後來嫁作人婦,與鄰人坐在葡萄架下縫製衣衫,閒話家常的日子。
她兩鬢白髮,長滿皺紋的額,模糊了我對過往的影像。一個秀美如蘭的女子,就這樣隨著光陰,行至蒼涼暮年。而有一天,我的母親,還有我都將步她的後塵,被時間追趕,走向人生垂暮。
還記得,那年南國的冬天特別冷,紛飛大雪下了幾天。外婆和我圍著一個大銅爐取暖,火爐裡炙烤的紅薯和雞蛋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外公則在一旁自斟自飲,不時對我們傳達著瑞雪兆豐年的喜訊。外婆感歎光陰珍貴如金,外公說歲月倉促如水,那時不解,為何鄉村平凡的農夫農婦,竟可以道出如此詩意深刻之話語。此番閱歷,大概也就是光陰給予最厚實的饋贈吧。
幾年後,外公喝完那壇他深藏數年的老酒,在一個大雪紛揚之夜死去。死之前,他已不解人事,就連小舅英年早逝,於他亦是置若罔聞。我不知道,上蒼這樣的安排是殘忍還是慈悲,生命中有許多劫難,躲得過是福,躲不過是禍。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十多年了,外婆守著過往殘缺的回憶,孤獨地活著。她時常教導我,人要學會遺忘,才可以活得輕鬆。但失去至親的錐心之痛,於他卻是永難磨滅。我亦謊騙她,說人死去會有靈魂,有一天,她和小舅,還有外公一定可以天上重逢。而我知道,隨著外婆日漸蒼老的容顏,他們相會之時,不再遙遠。
沒有傷悲,如若久別的故人,真的相逢有期,那是成全。或許這世上並沒有永恆,萬物生靈,有一天終將灰飛煙滅,那些掩埋在塵土中的故事,更是下落不明。那時,光陰還是光陰,而我們,又會是什麼?
年光飛逝,舊歡如夢。有時,覺得自己已近遲暮之齡,對世間繁華無多熱愛。不喜遠遊,不喜喧鬧,除了偶爾去幾次近處的山水園林,算是足不出戶。靜坐,喝茶,養花,聽雨,我安享當下閒逸的時光,亦是對數年來寂寞耕耘文字的恩賜。
此刻,獨坐小窗,看落霞歸去,庭院燈火闌珊。曾經可以任意揮霍的光陰,如今只能省儉用之。年歲越大,時間愈見拮据羞澀,不過對外界紛擾的事物,亦無可相爭。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修為,人間多少必經之事,走過了,也就從容。
多想做個明淨曠達的智者,不受凡塵束縛,老去山林,飲醉煙蘿。那時間,再不懼光陰催急,無謂生命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