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人是狩獵的夥伴。就像許多身份脾氣極不相同的男人因為下棋打牌之類的事情湊在一起一樣,我們三個偶然湊在一起,並發覺湊在一起總能有所收穫,於是就成為長期搭檔了。
軍分區的偵察參謀,銀巴;我;農牧局的小車司機,秦克明。我們打獵的地方行政上屬於四川,地理上屬於西藏,目前總稱為中國西部的地方。但我們三個人中沒有一個人是美國或中國的西部電影中塑造的男人的形象。或許把我們的偵察參謀刻意打扮一番,可以勉強達到這個標準,儘管他打過仗,殺過人,藏族,但也只能勉強。秦克明總像是睡眠不足,青臉青色的樣子,而且怕老婆。至於我自己嘛,穿了一身牛仔服,但依然敏感,身體一般,專業給文工團兩個民歌手填寫冒牌的民歌歌詞。
總而言之,我們在我們這個叫做馬爾康的鎮子上,按照全中國人共同的準則生活,按照鎮子上約定俗成的較為特殊的準則生活。追逐獵物使我們忘掉許多,從而獲得一些自在、而且超脫的感覺。
每到週末,湊巧三個都在鎮上,沒有外出,就在電話上相約:「搞一次民族團結吧。」我們使用隱語。千百年來,獵人們都有自己特殊的一套隱語。我們喜歡我們這個隱語中神秘與調侃的味道。何況因為野生動物保護法,幾乎我們渴望到手的飛禽走獸都受到法律保護了。馬鹿、黑熊、蘇門羚、獐子、馬雞、環頸雉等等,所有這些都是數量稀少,而且善於奔走和飛翔的動物。除非順便,我們不打那些小獵物。
之所以選用「民族團結」作為狩獵的隱語,也是因為我們各自血緣的關係。秦克明和銀巴一漢一藏,我本人則本來就是兩個民族親密團結的成果。
像通常一樣,星期六下午,我們把農牧局那輛因換日本轎車才宣佈報廢而性能很好的北京213吉普猛開上幾十公里,然後藏進樹叢。背上槍、食品,還有一個帆布背包沿著獵人小徑向深山裡進發。四週一片靜謐。這種高山森林裡幾乎沒有什麼花朵。空氣中的清新味道多半來自地上的苔蘚以及雲杉細密的針葉。這天似乎一切順利。腳下的小徑隱約可辨,上面佈滿鬆軟的苔蘚。這說明,以前曾有獵手雲集的小徑沉寂已經兩三年了。後來,在樹林變得稀疏的地方,出現了黑色圓潤的新鮮獐子糞便。不開玩笑的秦克明也開起玩笑來了:「你,」他是指我,「聞聞是公的還是母的。」我說:「是母的也不會給你打那種電話。」看著他的臉色黯淡下去,我意識到不該這樣來打趣他。
沉默一陣,就看到了那個棚寮,那個以前許多獵手相繼過夜,相繼修繕過的棚寮。它有結實的白樺木的柱子,厚厚的苔蘚和嚴密的杉樹皮的棚頂。從幽暗潮潤的密林中出來,看見被陽光照耀得一片金黃的稀疏灌木叢中的棚子,我們坐下來歇氣,望著一陣輕風掀動了棚子四周曾經用來作為簾子的殘腐的獸皮。
秦克明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低著頭猛地咳嗽起來。一隻獐子從棚子裡飛躥而出,連銀巴也來不及舉槍就躥下山坡了。
銀巴說:「嗆了口水要吃肉。」獵手們都有世代相傳並信奉的禁忌與預兆。嗆了口水就能有所獵獲也是獵手們相信的預兆之一。銀巴特別相信,他說他在越南能夠立功殺敵也是相信這些東西的結果。
當我們在棚子裡生起火來的時候,那只獐子出現在對面一座孤立的小山岡上,秦克明端槍瞄準,銀巴按住他的手說:「明天吧,距離太遠了。」「好吧,明天。」他口氣裡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並和槍一起躺到了乾燥的地上。那只獐子仍然立在岩石之上向我們瞭望,以那些灌木忽起忽止的聲響判斷,還有另外的一隻就在附近逡巡不去。看來,是闖到獐子的窩裡來了。這是一件比較稀奇的事情。獐子這種多疑膽小的動物竟用獵人的棚寮做了棲身之所。我們周圍的腥膻的氣味證明稀奇的事情不是不可能發生。
「這又是什麼預兆呢?銀巴。」「老祖宗們沒有遇到過。」討論一陣遇到稀奇事情好還是不好,天就黑了。
我把就近採來的木耳和豬肉罐頭煨在一起,香氣就在火光照亮的範圍內聚集起來,壓過了棚寮中野物的腥膻味道。
這時誰都不知道棚子裡還有一隻獐子。那是一隻剛生下不久的獐子,就在棚子深處那堆乾枯的松枝下面。不然我們就會知道那隻母獐在周圍逡巡不去的緣故了。它一直在周圍弄出許多聲響。銀巴說:「要出來你就出來吧。」不久,那獐子果然就從一團灌木後探出了腦袋,雙眼十分明亮。我端起小口徑運動步槍,瞄準兩顆寶石之間的地方,那是致命的額頭的中央。勾動槍機時,只聽到喀噠一聲。我連彈夾也忘了上了。等槍裡有了子彈再瞄準時,獐子縱身一躍,黑暗中傳來一串樹枝搖動的聲音。
「你看它比你感覺還要好哩。」秦克明用了幹我這行的人喜歡用的詞來打趣我。
銀巴說只要在有效射程內,槍膛裡有子彈時,被瞄準的部位像被螞蟻叮咬一樣,酥麻酥麻的。空槍則不是這樣。我禁不住抬手摸了摸雙眼之間的那個位置。秦克明卻說:「真是怪事啊。」這幾天他有點精神恍惚。
「你這樣明天回去車子銀巴來開,我不能讓你來了結我的伙食賬。」「這輛車,」他看看我,「又不是那輛車。」那輛車是豐田越野轎車。因為有那輛車才有了供我們驅使的七成新的報廢的北京吉普。就在上個星期他在單位樓前清掃車子,聽到車上的收音機自動跳了台。收音機裡傳出了辦公室主任的聲音,主任在打電話到下屬單位,說局長要去檢查工作。局長上車後,他問:「是去畜科所開會嗎?」局長盯他一眼說:「開車吧。」兩個小時後,局長說:「以後不要打聽你工作以外的事情。」他很怕局長進一步追問他怎麼知道他要去畜科所。但局長沒問,但他注意到局長每一次下車都拎走了公文包。望著那些跟著車路延伸的電話線,他覺得裡面有更多的秘密。路上,他利用機會偷聽三次。一次是一組組數字,一次是一個領導在電話會議上講話,內容是關於社會治安問題。一次是一方通知另一方一個人死亡的消息。
後來,就什麼也聽不到了。他很高興這樣,誰也不希望知道那麼多隱秘與不祥的事情。無論如何,事物,生活,人,這些世界的表面還是給人一種乾淨明亮的感覺。但也不能說他一點也不感到遺憾。不然,他就再也不會在第一次收聽到長途電話的單位樓前撥弄那台收音機了。
這次,他又聽到了一對男女在電話兩頭進行的一次完全由語言完成的花樣百出的性交過程。
「我沒想到是她。」「誰?」「白秘書,她平常還寫詩呢?她和那個人邊跳舞邊就能幹那種事情。」「難怪你抱怨你老婆那麼愛跳舞。」「算了,睡吧。」我躺上了吊床,秦克明裹件大衣半倚在底下藏過獐子的松枝上,銀巴鑽進了睡袋。有一陣子,我可以看到周圍的樹叢,這些樹叢的輪廓由樹葉葉面上反射的星光勾勒出來。我還望見燦爛耀眼的星光。
睡著一陣,醒來。天上的星光消失了。只聽到樹葉在雨聲中沙沙作響。恍惚中,我還似乎看到了霧氣從谷底慢慢升向我們過夜的這個地方。這一切都像在夢中一樣,環境和際遇都有些不太真實。
轟然一聲槍響,這才把我從似夢似醒的狀態中徹底震醒了。心頭猛然有一種空蕩蕩的痛楚的感覺。
「麝香!」銀巴端起槍大叫,顯出一副極不平靜的樣子:「我都看到它的獠牙了!你們不相信嗎?」「是啊,公獐子都有獠牙,它們的肚臍眼就是價比黃金的麝香,誰不相信。」「你。」他說。
這個自謂在戰爭中見識了許多鮮血與死亡,因而大大咧咧的傢伙竟然這麼激動,真叫人不可思議。而經常為一點小事神經過敏的秦克明這時倒過分平靜了。他說:「我在做夢。好多白色的,圓的東西一個個長出來。」「什麼東西?白的,圓的。」「蘑菇吧。我沒看清楚就被驚醒了。」「這又是什麼預兆呢?」我問。
「屁!」銀巴狠狠瞪我一眼,「你家老娘才信這個。」「我家老娘信的也是你信的,你們是一個民族。」我知道,銀巴也知道這個夢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我把槍提上來,臉腮貼在冰涼的,因為磨損有些毛糙的槍托上,這樣一來,心裡就感到穩妥,感到切實了。
他們兩人重新撥燃火,喝起酒來了。
我的吊床在輕輕地左右搖晃。他們有心事。而我想深入他們的內心嗎?我們只是在狩獵時建立起一種短暫的夥伴關係,這種關係會非常持久嗎?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現在隔天亮還有多少時間。我們竭力要把自己變得像夠格的獵人,所以才把手錶留在家裡,像過去的獵人那樣在晴天依靠星星和太陽,陰天依靠各種鳥叫判斷時間。但現在所有鳥都閉嘴睡覺了。我只知道我們三人都是較有經驗的獵手,熟悉槍支和區分各種獸跡的方法。
終於,那些松雞嘎嘎地叫開了。這是叫得最早的一種鳥,至多還有半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雨仍然下著,發出剛剛颯然而至時那種滿有興頭的聲響。我從吊床上下來:「你們一直沒睡啊?」「他睡了。」銀巴努努嘴。
「我又做夢了,夢到我愛人在文化宮跟別人跳舞。」他揉揉眼睛,「我要把收音機換了。」「不收也就完了。」「我忍不住不收。」鳥叫聲終於響成一片了,雨仍然下著,但曙色還是從雨雲背後透射下來。要是天氣正常,這時正是野獸們頻繁活動的時候。一下雨,它們就要修改作息時間了,要等到雨後初霽,明天我們還要回去上班,能等到那個時間嗎?
雨水漸漸被天色照亮,被雨水淋濕的樹葉也被漸漸照亮了,那是一種柔和、純粹、聖潔的光亮,一股香氣慢慢升起,竟然令人產生置身於仙境的感覺。就在我們附近的潮濕的泥地裡,一夜之間長出了蘑菇!香氣就來自那一個個菌體!我們就用它們充作早餐了。在菌傘裡面撒上鹽,烤熟,丟進嘴裡。
銀巴說:「我打個賭,你吃不完這些蘑菇。」果然,周圍地上,那些被松針覆蓋的土正被一點點拱起,開裂,最多半個來小時,一群蘑菇又破土而出了。「我就賭昨晚那只麝香。」說完,他就提槍鑽進了樹林。看到雨水很快加深了他軍衣後背的顏色,他就從樹林中消失了。我一邊採食那些不斷生出的蘑菇,一邊想,當以後我們分手,我已經忘了中尉面容的時候,還會記住那被雨水打濕的背影。
「你別吃了,別吃了。」秦克明盯著那些仍然快快樂樂生長不息的圓圓的白色的東西,「我夢見的就是它們。」他的臉上顯出驚恐的神情,「它們就像夢中出現的一模一樣。」而我們背後突然傳來羊子似的叫聲。
一聲,兩聲,又突然中止。叫聲悲哀而又淒涼。蘑菇們因為我停止採食,來得及撐開菌傘,慢慢有了將要變得碩大無朋的樣子。那羊子似的叫聲又從雨中傳來,並漸漸近了。終於一隻母獐子從雨水中走了出來,獐子被雨水完全淋濕了。這是一隻正在哺乳期的母獐,豐滿的Rx房裡奶水自己滲漏出來。看來,它很久沒有給幼獐餵奶了。
它的叫聲焦灼而又淒涼,它的眼中甚至露出了狼的光芒。這時,棚寮深處的乾枯松枝底下傳出了一個幼獐的聲音,它和我們悄然過了一夜而我們竟然毫無知覺。我們兩人同時躍起撲向那堆松枝,底下傳來一聲慘叫。我們抱出那只哆嗦不已的幼獐。把它放在地上,可它已經不能站立了。一隻腿在我們的撲擊下折斷了。我採下一片蘑菇,送到它嘴邊,它竟也慢慢咀嚼起來。那隻母獐仍然在前後左右奔竄跳躍,用越來越淒涼的叫聲攪得我們心煩意亂。秦克明臉上肌肉繃得緊緊的,眼裡淚水就要流下來了。接著他端起了他的大口徑雙筒獵槍,子彈射到獐子的腳下,掀翻了一大片泥土,獐子也被翻了個肚子朝天,滾下了山坡。
「我沒有打死它。」我趕緊點點頭,我們兩個一人削好一個樺木片。再把這木片當成夾板固定到幼獐的斷腿上,用不久就會腐爛的棉布條紮好。棉布條用去了我內衣上的兩個袖口。也就是這個時候,雨水漸漸停了。
不遠處傳來半自動步槍清脆的點射聲。這是銀巴的特別嗜好。首先驚動獵物,使它們迅疾奔逃,然後用漂亮的姿勢連續射擊,直到射中獵物。奔跑中的獵物被射中時,不是立即倒地,而會更加猛力地躍起,比跳高選手更優美地在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形,落地時就爽快地斷氣了。銀巴說他這不是炫耀槍法,而是喜歡獵物的這種死法。呆立不動時被擊中的獵物總有時間有一點力氣用於最後的掙扎,讓獵手在一瞬間有負罪之感。
最後一聲槍響在山谷中激起的回音也消失了。
「他打中了。」一抹陽光終於鑽破了雲層,照亮了我們,照亮了周圍的景物。
銀巴回來了。
他遇見一隻狼吃掉了昨晚那頭麝香,他又打死了那頭狼。他把那只麝香搗出來,放在我們面前,說:「每人到手二三百塊了吧。」他想我們會吃驚的。後來倒是他吃驚地看到我們把餅乾泡軟一點點餵那只小獐。
呆立一陣,他從我手中接過茶缸細心地餵了起來。
喂完,他又採來一把嫩草放在小獐的嘴邊,說:「我為你爸爸報了仇了。」小獐子像小羊一樣叫了一聲。真像是小小羔羊的聲音。
我禁不住也學叫了兩聲。
——咩——兩個夥伴說:「不枉是寫歌的人,學野物叫也這麼好聽。」而我寫的什麼歌呢?冒牌的、矯飾的藏族民歌。現在團裡又有了一個搖滾歌手。這個前高中生,剛剛勞教釋放,勞教期間參加了一個什麼新生藝術團。現在我又要專門為他譜寫搖滾歌詞了。其實,我不太明白什麼是民歌,什麼是搖滾。但實實在在,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串歌詞:
我不是羊,不是羊,雖然對蒼天我倆叫聲相仿。
我會長出長長的牙齒,姿勢優美,飛奔跳躍,我是一隻雄獐,通身散發無比的異香。
風流過我,陽光流過我,啊,我在遠遠的翠綠山岡。
如果有一個好作曲家配曲,這首歌可以由邁克爾。傑克遜或是麥當娜演唱。我抑制不住又咩咩地叫了起來。現在,是小獐子跟著我叫了起來。
「不要叫了,」秦克明說,「母獐子就要來了。」我和銀巴大笑起來。
「笑什麼!我害怕母獐子來了我會開槍打它!」「笑話,我們不是來打獵的嗎?」說話間,母獐就來了。這只孩子被生擒,丈夫被狼吃掉的母獐。我們聽見它穿過樹林時一路碰掉露水的聲音,很快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我一伸手摸槍,它就跳開了。
這時,秦克明說:「叫它來吧,沒聽說過哪個真正的獵手要殺餵奶的東西。」我和銀巴又笑,並聽從他的吩咐放下了槍。
「你真的打死了一隻狼?」「真的。」「我去把狼皮剝來我們就回家吧。狼皮做個褥子,我老婆有風濕病。」「這個季節的狼皮不好。掉毛。」秦克明摸一摸小獐子的頭就走了。銀巴張張嘴,衝著他的背影想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們弄滅了篝火,收拾好東西。銀巴從我口袋裡掏出一個瓶子,裝進麝香,用木塞塞好,又用打火機把蠟融化,封住瓶口。奇異的香氣就漸漸淡薄並消失了。
然後,兩人並肩在溫煦的陽光中坐了下來,等秦克明剝了狼皮回來,等那隻母獐來領走它的孩子。獐子,我們不會殺死你的孩子,除非它已離開了,長成了一隻真正的雄獐,它的肚臍眼散發異香,變成了值價的寶貝。我在心裡向躲在附近的擔驚受怕的母獐默誦獵人千百年來遵循的準則。同時在想這樣是不是有點過於神經質了。
遠處傳來一聲驚叫打斷了我的遐想。
銀巴和我立即提槍向發出叫聲的地方飛奔而去。
叫聲是秦克明發出的。
他就那樣仰面朝天和狼躺在一起。狼的肚子已被他劃開了,露出綠瑩瑩的一大堆腸子,腥臭無比。秦克明的肚子上也有一片猩紅的血跡。原來,狼中了槍後,沒有徹底斷氣,當他用刀挑開狼肚的時候,那傢伙用最後的力氣彈動後腿。就有那麼碰巧,鋒利的狼爪哧拉一下就劃破了他的肚皮。
現在,他做出宗教圖畫中那種被天譴、遭受苦難的人的那種樣子,和狼躺在一起,像是一對難兄難弟。血從狼的五道爪痕中慢慢洇出。狼死了,他活著,在一片略帶甘甜的血腥味中享受陽光的愛撫。他躺在那裡,又像是一個沉迷於自己小小過失,充分享受那麼一丁點負罪感的敏感的孩子。
「腸子流出來了嗎?」他平靜地問。
最深的那一道傷口露出了護在腸子外面的脂肪。
「沒有。」「但你不要動。」「那就是出來了,」他平靜地說,「昨晚的夢肯定不好。我就是怕腸子出來才不動彈的。那些蘑菇長出來時,我想夢就破了。看來有些夢是破不了。」中尉偵察參謀用部隊的急救包給他包紮,我就把那張狼皮剝下來。傷員乘坐在血糊糊的狼皮上,我和銀巴用四隻手捉住四隻狼爪把他抬往宿營地。
我們是從一個窪地的底部向上攀登。休息時,銀巴問我:「為什麼不把狼頭割了?」「制一個標本。」他手中亮光一閃,狼頭骨碌碌滾下了陡峭的山坡。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人家秦克明弄狼皮是為了做一條治老婆風濕病的褥子,我卻想到制一個標本。在這裡,許多代許多代傑出的人從未留下過什麼向同時的人或後來的人炫耀點什麼。
秦克明說:「看哪!」我們抬頭仰望,先看到山包上棚寮的剪影,繼而看到那頭母獐正在給受傷的小獐子哺乳。此情此景確實有些令人胸口發緊發熱。銀巴說:「我們的傷員只有回家才有奶吃了。」秦克明咧咧嘴笑了。
隨著我們漸漸走近,母獐子領著小獐子一點點退讓,最後站定在隔我們二三十公尺遠的地方。
現在,它注視我們在狼皮兩側綁上兩根湊手的樺木,上面鋪了吊床,這就是一副臨時擔架了。秦克明捧著肚子走過來,慢慢躺下。
銀巴對獐子揮揮手,說:「×你媽,回你家裡去吧。」我們從來不阻止銀巴說髒話。他十四五歲剛學漢語學會的就是這一句話。現在,他說漢語還有很重的口音,只有這句髒話才說起來順口,吐字清晰,且有韻律感,你不能阻止他享受一下熟練操作一門異族語言的快感。
「其實,我還不想下山。」傷員說。
「傷口會感染。」我說。
「×你媽,走吧。」我們抬起擔架,下山去了。不斷回頭,望到的都只是滿眼夕陽下熠熠生輝的綠樹的不可思議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