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飯,細米是心不在焉地吃完的,那飯菜彷彿不是吃到了他的嘴裡,而是撥拉到了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地方。爸爸媽媽都吃完很久了,他還沒丟碗。
女教師林秀穗進屋來向細米的媽媽借什麼東西,見了細米,對細米的媽媽說:「細米好像有什麼心事。」
媽媽說:「從河邊上回家後,就一直這樣。」
林秀穗問:「細米,你怎麼啦?」
細米撥拉著碗裡的飯,不作回答。
媽媽說:「長耳朵了嗎?林老師問你哪!」
細米將碗向桌子中間猛一推:「我沒有什麼,我沒有什麼……」眼睛裡卻憋不住滾出淚來,隨即,用手背擦著眼淚,一邊向裡屋走去,一邊嘴裡還在很生氣地說著,「我沒有什麼,我沒有什麼……」
媽媽望著他走進裡屋,疑惑地看著林秀穗:「這死孩子今天怎麼了?」
林秀穗搖搖頭——她也不明白。
細米進了裡屋,從書包裡掏出文具盒打開,取出一把刻刀,對著桌子,毫不珍惜地刻將起來,一刀一刀,都狠狠的,隨著「卡嚓卡嚓」的聲音,桌面上很快就泛起一堆看上去很新鮮的木屑。
媽媽進來了,見細米在刻桌子,指著他道:「昨天才打過你,你怎麼又忘了?」
細米不理會媽媽,繼續刻。
媽媽跑過來,一把奪過細米手中的刻刀,隨即將它扔到窗外的草叢裡:「刻!刻!刻不死你!」
細米叫著:「就刻!就刻!」一邊叫著,一邊流著淚往門外跑去。
媽媽心疼地看著那張為細米學習特地準備下的桌子——那上面已沒有多少好地方了,幾乎到處都被細米用刀刻過。她歎息了一聲:「這孩子不知得什麼病了,一天不刻東西,就一天手癢癢,照這樣刻下去,總有一天要刻到人身上。」
媽媽心裡生著氣,但目光還是禁不住地被桌上刻著的那些圖像吸引住了。那上面有雞,有鴨,有山羊與驢子;有燕子,有鴿子,有烏鴉與鶴;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與女人。所有這些形象,都很雜亂地混在一起。有一陣,媽媽看著這些圖像,竟然忘記了生氣——媽媽已許多次這樣了。當然,媽媽最後還是生氣,生很大的氣。
細米跑到了院門口。他百無聊賴地倚在門框上,抬頭望著一牙月亮。要是在往常,他飯後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面的村子裡去找三鼻涕他們在村巷裡打架或做各種各樣的遊戲。但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他覺得今天的月亮也很淡漠,看了一陣,就不再看了。他的手在院牆上摸索著。牆上有一塊活動的磚頭,他將它取下,伸手進去,一下就取出一把刻刀來。他到處藏著刻刀,各種各樣的刻刀。貓洞裡,門頭上,褥子底下,教室的課桌裡……到處都有他的刻刀。他到底有多少刻刀,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由於藏的地方太多,有一些他都忘了,突然有一天,他會想起來,心裡就會很高興。媽媽扔了他許多刻刀,單往河裡就扔過四五把。
他舉起刻刀在月光下看了看,覺得刀口不夠亮,就在院門的石頭台階上磨起來。磨了一陣,覺得它可能已經足夠鋒利了,才住手。他又將刻刀舉在月光下看了看,然後藉著從屋裡漏出的燈光,在院門上又刻起來——兩扇院門上,已經有了許多圖像了。他要將三鼻子刻在上面,要刻出他那兩道長長的鼻涕。「卡嚓卡嚓」,木屑紛紛飄落下來。
媽媽站在門口:「你怎麼又刻啦?」轉身跑回屋裡。
細米知道,過不一會兒,媽媽就會拿一個笤帚疙瘩或一把雞毛撣子或乾脆就是棍子跑過來。他立即將刀放回洞裡,並迅捷將那塊活動的磚頭放回原處,轉身跑掉了。
媽媽衝到院門口時,連細米的人影也沒見著。她衝著夜色*發狠:「總有一天要把你的手砍掉!」
細米穿過門前的菜園,跳過一道柵欄,然後走過一片白楊樹林,來到了荷塘邊。
很快就要進入夏季,荷塘裡已經長滿了荷葉。
細米坐在荷塘邊,將雙腳浸泡在涼絲絲的水中。有小魚過來吮他的腳趾頭,他覺得很舒服,身體向後仰去,然後只用雙臂撐在地上,任由小魚們吮去。此刻,他忘記了白天的失落與悲哀,他甚至有要大聲唱歌或喊叫歌謠的慾望——
亮月子呀,
亮堂堂呀,
我攙奶奶上茅缸呀,
茅缸上有個壁虎子呀,
摸了奶奶的癟肚子呀……
他衝著月亮,仰天胡叫,並故意用了一種嘶啞的聲音。他叫了一遍又一遍,聲音越來越嘶啞。
在辦公室裡批改作業的老師或是正在宿舍裡做些什麼的老師,都被細米的喊叫聲逗笑了。他們悄悄走到戶外,都不去驚動他,只是聽著。
細米越喊越興奮,越喊越來勁,越喊越有節奏。喊到後來,他站了起來,像演戲似的,在荷塘邊一邊喊,還一邊很誇張地做著動作。
林秀穗終於憋不住,「噗哧」一聲笑了:「細米,你在喊什麼呀?」
細米的聲音像本來正猛勁噴發的自來水突然被人關死了籠頭,一下子安靜下來。
細米再坐下來時,兩道淚水已從鼻樑的兩側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