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天熱似一天。
早晨,太陽升起時,讓人覺得都「轟隆轟隆」地響。稻香渡的人也許見慣了這樣的太陽,直說「熱」,也不害怕它。但對這些女知青來說,每天都會有一種恐怖感。那些過去在畫上看來十分迷人的田野,因現在每天一早就要下地勞作,而使她們望而生畏。她們總是在想蘇州城裡梧桐樹下的那份清涼、在家趿拉著鞋喝著酸梅湯或綠豆粥的舒適。
她們一天比一天地不想下地幹活。
農活卻一天比一天地緊張起來。
女知青們差不多都哭過一兩回了。
梅紋晚上從地裡回到家時,已疲倦不堪。細米的媽媽老早就燒好洗澡水在等她。「洗了澡,趕緊吃飯,吃了飯,趕緊睡覺,早上四點就又得起床了。」媽媽拿過她手中的工具說,「大木盆裡已放好洗澡水了。」
院子裡,放著一張桌子。那上面已放好了飯菜,細米坐在凳子上一步不離地守著,不讓雞碰,不讓狗動。
每天晚上,在梅紋睡覺之前,細米的媽媽都會說一句:「你就放心地睡覺,早上我會叫你的,是不會睡過頭的。」
天還未亮,四周還灰濛濛的一片。
細米的媽媽會準時拍響梅紋的窗子:「紋紋,紋紋,該起床了,該起床了……」
梅紋迷迷糊糊地起了床,迷迷糊糊地吃了點東西,然後就迷迷糊糊地往地裡走。
細米的媽媽望著她的背影,總會心疼地感歎一句:「幹嘛要將這些孩子弄到鄉下來?」
那時的細米還在夢鄉裡。
田埂上、麥地裡,到處都有人影在晃動,不時地就會響起一陣沉重的哈欠聲。然而,他們卻不能休息。他們必須盡量搶在太陽升上來之前割麥子,因為太陽的暴曬,會使麥殼張開,一動鐮刀,麥粒很容易被碰落。
元麥還沒有割完,又該割大麥了,而小麥也在一天黃似一天。
季節像一根鞭子一樣,在驅趕著疲倦漸深的人們。
為了避免意志的鬆懈,為了杜絕有人在集體性*的勞動中不能做到不遺餘力,為了上頭一天一天都在等著報告的進度,隊裡決定像往年一樣將全隊分成三個勞動小組,好讓眾人摽著勁兒干。
分組時,誰也不想要這些女知青。
這些曾被稻香渡的男女老少敲鑼打鼓歡迎來的女知青,現在被冷落在了一旁。那天在村頭空場上分組時,她們幾個坐在一起,很像是幾隻失去家園的鴨子游過一條大河,而在這條大河裡卻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鴨群,這支鴨群覓食、拍翅膀,仰天歡叫地從它們身邊游過,全然不將它們當回事,它們也知趣,遊走在一邊。
她們取一個陰*涼處,互相背靠背地坐著,還是那麼漂亮。
但稻香渡的人在這大忙季節,卻再也無一點欣賞之心。
誰也不要她們,毛鬍子隊長只好念名單,強行分配了。當名單從他嘴裡一個一個地念出時,一場的人,竟無一個人吭聲。
「梅紋,分在第三組。」
第三組的組長扣寶說:「換一個吧。」
梅紋聽見了,將頭伏在了草凝的肩上。
草凝用手輕輕拍著梅紋的手背——梅紋是她們中間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嬌氣的一個。
「梅紋,分在第三組。」毛鬍子隊長又強調了一遍。
扣寶提高聲音說:「換一個吧。」
梅紋就小聲哭起來。
紅藕正巧上學路過這裡,很快就將消息告訴了細米。細米聽了,就罵了扣寶一句。
紅藕說:「罵得真難聽。」
細米又罵了一句。
紅藕打了他一拳。
扣寶最後還是接受了梅紋,但在嘴裡嘀嘀咕咕:「下面反正也不是大呼隆幹活了,一人一份活,誰也幫不了誰,受罪的還是她自己。」
毛鬍子隊長說:「草凝,你們幾個聽清了。以後,是不得曠工的。不是稻香渡的人計較你們,是上頭的精神、上頭的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和稻香渡的人一樣天天下地幹活,干多少活,記多少工,有多少工就分得多少口糧!是不會有什麼照顧的。即使我想照顧你們、稻香渡的人想照顧你們,上頭知道了也不幹。好了,下地幹活吧。」
下了第二節課,細米像往常一樣,提著竹籃來到田野上。
小七子光著上身,也在地裡幹活。他也算是一個農民了,見了細米,他笑嘻嘻地問:「喂,給誰送哪?」
細米知道他不懷好意,不答理他,只顧往前走。
小七子大聲問:「喂,你給誰送飯哪?」
細米掉頭看著他,意思是說:你管得著嗎?
小七子笑著,一副下流無恥的樣子。
細米狠勁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小七子抓起一塊土疙瘩,正要發作,翹翹來了。如今的翹翹已不再是當年的翹翹了,它已是一條長得十分健壯並不時地會露出一臉凶狠樣的狗。它彷彿還記著小七子,小七子從它的眼神裡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它在記著他。看到它一副隨時準備過來撲咬的神情,他將手中的土疙瘩扔到了地裡。
細米和翹翹離開了小七子,在另一塊地裡找到了梅紋。
梅紋獨自守著一垅麥子,別人已在她前面很遠了。見了細米,她有點不好意思。坐在田埂上喝粥時,她不時地看一眼自己的那一垅麥——左右的麥子都已割完了,她的那一垅麥看上去,就像長長的一列火車,一列已開不動了的火車。
細米在想:明天,學校就要放假了。
「媽媽叫你別著急,割多少是多少。」
梅紋點點頭。
不遠處,忽然起了一片嘈雜聲,不一會兒,話就傳了過來:「二組的阿五往場上挑麥把,走在河邊暈倒了,栽到河裡去了!」
人們都丟下手裡的活往那邊看,只見有人背著阿五,後面又跟了幾個人,往醫院跑去了。也不知事情到底有多嚴重,四面八方,都大呼小叫。
這就是鄉村,這就是五月。
五月的鄉村,人一個個被曬得黑黃黑黃的。等熬過夏天,一個個都瘦得不成樣子。秋天收穫前的一個暫時的空閒裡,人們走路都顯得有點東搖西晃。陽光與田野幾乎搾乾了他們。
望著麥地,梅紋眼中滿是無奈與恐慌。
細米走了,毛鬍子檢查農活來了:「梅紋呀,照你這個進度呀,你該喝西北風了。」
梅紋不敢抬頭。
這天晚上,別人都收工回去了,她還堅持在地裡割著。
細米的媽媽沒有催她回去,自己也拿了一把鐮刀,從麥垅的另一頭割起。當她幫梅紋割完了梅紋今天應該割的麥子時,許多人家都已關門睡覺了。
此後一連許多天,梅紋都是在一種較為輕鬆快樂的狀態裡度過的——不是細米媽媽來幫她的忙,而是細米與紅藕來幫她的忙。細米和紅藕放忙假了,他們總是從屬於梅紋的那一垅的另一頭割過去。在割的過程中,他們總是帶著一種期待的心情: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與梅紋會面呢?
細米有時克制不住地要站起身來往前看。
紅藕不抬頭,說:「別看,知道還有多遠,就沒有意思了。」
「怎麼還沒有到呀?」割不一會兒,細米總要著急地說。
「你就知道著急。」紅藕拉住了又要準備抬頭去估算距離的細米。
割著割著,突然地,就聽到了對面傳來的「卡嚓」聲。麥子長得十分稠密,能聽見聲,卻看不見人。
梅紋那邊也聽到了「卡嚓」聲,心裡禁不住一陣激動。
「卡嚓」聲越來越大,漸漸地,看見了對方的人影,但不很清楚,就好像對方在簾子那邊。
簾子撩開了,終於會面了,彷彿是經過了一百年之後的重逢,三個人都興奮不已。這時,梅紋與紅藕會抱在一起跳起來。
有幾回,地裡還有不少人還未割完他們應該割完的麥子,梅紋的麥子就已經割完了。她高高興興地和細米、紅藕往家走,一路上,她會輕輕哼起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