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然而杜元潮、邱子東並未如願以償地很快就調回油麻地。
李長望被埋葬在鎮後荒寂的野地裡之後,上面並沒有立即再從油麻地人裡頭挑選出一個人來做鎮長,而是派了一個外地人來做臨時負責人。這位負責人知道李長望的結局究竟是由誰做成的,儘管對油麻地毫無興趣,隨時準備拔腿走人,但卻還是希望在他掌管油麻地的這段日子裡,油麻地能風平浪靜。他一眼就看出杜元潮、邱子東———特別是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杜元潮,絕非是凡人。「這個人,心路大得很。」這位久經人世沙場的臨時負責人,在與杜元潮只打了一個照面之後,就在心中下了一個判斷。於是,當杜元潮、邱子東向他提出要調回油麻地時,他搪塞說:「我只是一個臨時負責人,說走就走,調動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們就等正式的負責人接替我之後再說吧。」
遙遙無期。他們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仍要呆在他們不願呆的地方,像往常一樣,在週末時走上十里二十里路,疲倦不堪地回到油麻地。在油麻地人眼中,他們也還是有點兒像客人。他們的歸來,很像是遠嫁的姑娘,或者是倒插*門的女婿回父母家小住。
他們渴望著油麻地的那份親切而實在的生活。
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回油麻地。
油麻地有程采芹。
邱子東感覺到采芹喜歡的是杜元潮。對此,他大惑不解。他很有幾分妒意,但他沒有採取少年時少爺式的霸道做法———小時候,每當他覺得杜元潮使他感到不痛快時,很簡單,一腳將杜元潮踢開就是。現在的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而杜元潮也不再是從前的杜元潮了,他們是同學,是同行,都是有知識的人。骨子裡的那股傲慢,雖經風雨的洗刷,卻絲毫無損,這也決定了他不能上場與杜元潮拼搶,他倒作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支持他擺出這樣一番姿態的另一個理由是:采芹最終是不會選擇杜元潮的,而杜元潮最終也一定會放棄采芹的。
杜元潮幾乎想天天在油麻地呆著,可是當他一旦回到油麻地後,卻又羞於直接找采芹,而是在鎮上到處轉悠,希望能夠在路上遇見采芹。他就這樣到處亂走,往往一天下來,連采芹的影子都未能見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到她家找她!但最終也未能走進采芹的家門。偶爾遇到了,卻因為有許多人在周圍走動,也只好裝著走路或是幹一件其他什麼事情的樣子,白白地錯過了說話的機會。他對自己很懊惱,但懊惱歸懊惱,最終還是像一條癟著肚皮的狗在鎮上不停地轉悠。常常,一個似乎盼了許久的星期天,就這樣空空地過去了,留下的是十足的沮喪與更加焦渴的期盼。極度的疲憊中,他幻想著能夠回到兒時無拘無束的時光。他總能看見他和采芹赤條條地奔跑在田野上、赤條條地躺在荷塘邊柔軟的草叢裡。他的心思像一頭貪戀青草的牛,任主人怎麼牽著韁繩要它走路,它卻用四蹄固執著抵著不肯前行,梗著脖子,望著在輕風中搖擺的青草。他一次一次地看到了那顆血珠一般鮮亮的紅痣,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殼兒張開、露出嬌嫩的肉瓣兒的河蚌。他的意識死死咬住這些形象,並想像著它們現在的樣子。越是在夜晚,越是在距油麻地二十里外的遠村,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這些形象。想著想著,身體就變得發燙,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就有了一艘風帆飽滿的夜行船。第二天,他總是面容憔悴地站在講台上,一邊神不守舍地向孩子們講課,一邊打著哈欠。
到了後來,就不僅僅是每個星期天才回油麻地了,而是隨時不辭辛苦地趕回油麻地。
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裡長滿了草,而只有采芹如一朵露珠欲滴的鮮花,秀氣而亮麗地開放著。有些時候,他也會安靜下來———靜靜地思念采芹。明明此時此刻采芹並不在他的眼前,但眼前卻分明就是采芹:采芹穿著緊身的藍布褂兒,在田埂上走著。田埂在雪白的棉田中間,細細的一條。她走著,不緊不慢,她的不大不小的圓鼓鼓的臀部,隨著柔韌的腰肢的扭動而讓人心動地搖擺著。秋天的陽光照著棉田,純潔的亮光反射到她的臉上,使她那張本來風吹不黑太陽也曬不黑的臉,就越發的白嫩。田埂上沒有人———采芹喜歡一個人走在橋上、河邊和田埂上。即使有人,她也會與人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采芹永遠是獨自一個。
早晨的桑田里,又只有采芹一人。她挎著一隻籃子,在摘桑葉。她將桑葉摘下時,全然不像油麻地的女人們———那些女人們一進桑田,不分葉老葉嫩,就像偷桑葉似的,抓住一根枝條,就將那桑葉往下捋,直捋得呼啦呼啦地響。那些葉子,不是破了,就是碎了。她們看也不看,就一把將它們扔進籃子裡。采芹先用眼睛尋找那些在她看來蠶們喜歡吃的桑葉,有蟲眼的不要,有黃邊的不要,破了相的不要,樣子不好看的不要。她不捋,而是一片一片地摘。摘時,用大拇指與食指、中指作成鳥喙狀,然後咬住葉莖,輕輕一咬,便將桑葉摘下了。若是高枝上的一片葉子或幾片葉子被她相中了,她就會站在樹下仰臉去看,然後踮起雙腳伸手去夠,這時,衣袖就會滑落下來,露出她的胳膊,而舉手一側的衣服的下擺就會被牽向高處,露出她的身體。她似乎意識到了,一旦將那片葉子摘下來,就趕緊看看四周,並下意識地將衣服往下拉了拉。
采芹坐在船頭上的樣子,是動人的。一船剛剛收割下來的稻捆,碼成高高的一堆,搖船的是個漢子,幾個姑娘趴在高處說笑著,嬉鬧著,而采芹一人坐在船頭上。船潑刺潑刺地往前行,兩岸的樹木、蘆葦、吃草的牛羊,就不住地往後閃去。風吹著她因勞動而弄亂的頭髮,一直將其中的幾縷吹到她的臉上與嘴角。她似乎累了,由風吹去,懶得用手去整理它們。
倦怠的目光裡,偶爾閃過一絲茫然,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就像這秋天高遠的天空。
作為程瑤田的女兒,采芹已經在雲起雲落的跌宕中真正長大了。
這些形象,是杜元潮偶然間看到的,但卻可能是他一生都會時常想起的。
杜元潮也在這不知不覺的歲月流淌中長成了一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想女人了,而被想的只有一個:采芹。
采芹知道杜元潮在心中想她。她希望杜元潮對她說出心中所想。但她忘記了杜元潮的結巴,也忘記了杜元潮小時沒有而現在卻生長出來了讓他大傷腦筋的羞澀。
采芹也一樣的羞澀。
這樣,他們就只能見了面,或各自臉紅地走開,或氣喘不勻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這年春天,杜元潮終於找到了另一種可以表達心聲的方式:書信。
這種方式很適合他,也很適合采芹。使雙方感到奇怪的是,他們怎麼拖到今天才找到這樣一個數千年以來最常見最經典的一種傳情方式。
事情在迅捷地變化著,第一次幽會就在村後的果園裡開始了……
但夏季來臨時,他們的幽會便終止了。不是那種戛然而止的終止,而是那種猶豫不決、充滿困惑的終止。先是幽會之間的日子拉長,後是每次幽會時間的縮短。采芹不知道剛開始不久的事情為什麼會在那樣短暫的時間內就開始走向衰竭與枯萎。看到杜元潮吞吞吐吐、東張西望、踟躕不前的樣子,她心中不僅是疑惑,還有失望、哀傷,甚至還有一種令人心灰意懶的失敗感。她很想直截了當地問杜元潮到底是為什麼,但她終於沒有問。她只是在兩人默然無語時,會低著頭問一聲:「你怎麼啦?」而杜元潮笑了笑:「沒……沒什麼。」
路越走越短。
走著走著,采芹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這一歎息,使她心頭掠過一陣悲涼。她很想哭,哭一個本來可以讓她怦然心動的過程卻是那樣的短促。這短促使她失去了自信,使她感到天地之間的寂寥無邊無際,使她感到疲憊與衰老。
使杜元潮彷徨的是一個叫季國良的人。
這人是杜元潮與邱子東讀師範學院時的同班同學。杜元潮、邱子東畢業後,都當了教師,而季國良卻被分配到縣政府機關。因為人聰明、頭腦清楚,各方面的關係又搞得十分的明白,加上自己的才氣與政府機關其他人等所不具備的文化,一路上行,現在居然做了組織部的副部長。這天,季國良一個電話打到下面,讓人轉告杜元潮,將杜元潮叫到了縣城。
從風雨飄搖的茅屋小學校,走進縣政府大院中的季國良的寬敞辦公室,杜元潮心裡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受。
杜元潮端起小幹事為他泡的一杯茶,杯子太燙,剛端起又放下了,抬頭問季國良:「你……你找我來有……有什麼事?」
季國良說:「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心裡想老同學了。」
杜元潮心裡感到挺溫暖。讀書時,季國良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一輩子的默契。
兩人在季國良的辦公室,扯了許多閒話。杜元潮剛進辦公室時的那點拘謹,等喝下兩杯清香的新茶之後,便消退了。杜元潮覺得又回到了同學時代。
接下來,季國良請杜元潮到飯館吃飯。喝了一杯酒之後,季國良說:「元潮,不久,我可能要帶人去你的老家油麻地。」
「去……去油麻地?」
「李長望自殺之後,一直是上面派去的一個人在那兒臨時負責,這總不是長久之計,我要去那兒住一陣,幫著建一個新班子。」
杜元潮聽罷,興奮得很:「那可好!」他朝季國良的杯子裡斟滿酒,單方面碰了碰季國良放在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將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朝季國良晃了晃空杯說,「那……那你可得幫我和子東一件事,讓……讓那個新上任的鎮長答應,將我倆從外地調……調回油麻地。」
季國良喝了杯中的酒,夾了幾粒花生米在嘴裡咀嚼了一陣,說:「你也就這麼大點兒出息。」
杜元潮問:「此……此話怎講?」
季國良道:「你怎麼就不說『我回油麻地當鎮長怎麼樣』?」
杜元潮笑了:「老……老同學也學會拿人開……開心了。」
「我沒有拿你開心。」
杜元潮望著季國良的臉好一陣,然後大笑起來:「國……國良,你……你還真的拿……拿人開心!」
「我沒有拿你開心!」季國良一臉正色*。
杜元潮沉默了,不住地往嘴裡夾花生米。他夾花生米的水平很高,一夾一粒,沒有一粒從筷子上滑脫而需要重夾的,速度還快,就見花生米像飛蛾似的往一個張開的洞口飛。
「你說一句,想不想幹?」
杜元潮依然往嘴裡扔花生米。
「元潮,問你呢!」
杜元潮慢慢放下筷子,手微微有點兒顫抖,聲音也微微有點兒顫抖:「讓……讓我想……
想,這……這太……太突然了。」
兩人繼續喝酒。
季國良說:「脫離教師隊伍,這機會可不是很多的。」
「知……知道。」
「但你如果想幹,有件事,你是非得停止不可的。」
「什……什麼事?」
「你是不是在與一個叫程采芹的女子戀愛?」
杜元潮一臉通紅。
「這戀愛是絕對談不得的!」季國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滿酒。
杜元潮又開始往嘴裡扔花生米。扔了一陣,說:「算……算了,我……我就一輩子做教師好……好了。」
季國良說:「糊塗!若真要這樣,你連教師都是做不安穩的。」
杜元潮望著季國良。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杜元潮將目光轉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勸你了。其實,我們那幫人裡頭,你是最聰明的,誰也比不過你。」季國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說說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與季國良一連乾了兩杯。
季國良又回到那個話頭上:「你說實話:你碰了人家沒有?」
「什……什麼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親親嘴……也不算。」
「我……我沒碰。」
季國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沒想到杜元潮將杯子往桌上輕輕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麼樣?」
季國良說:「碰了,你這一輩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為止。」
大概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杜元潮的額頭上淨是粗大的汗珠。
季國良說:「元潮呀,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後來,兩人就不再順著這個論題往下談了,而是說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離開縣城了,季國良將他送到了輪船碼頭。臨分手時,季國良說:「元潮,回去仔細想想,給我一個回話。你不想這個位置,有個人在想。」
「誰?」
「子東。」
杜元潮沒有說話,低著頭,走進船艙。
船開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著岸邊的景色*,心裡想像著的不是自己做鎮長的樣子,卻是邱子東做鎮長的神氣。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裡十點多鐘了。吃了飯,洗了澡,他和父親一起,坐在門前的敞棚下乘涼。父親老了,話一天少似一天。兒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給兒子弄吃的,就是陪著兒子坐一會兒。坐著就是坐著,半天才說一句簡短的話。此刻,他一邊緩慢地搖著一把破舊的芭蕉扇,一邊朝東邊望著,不知為什麼,他總愛朝東邊望。
月亮大而圓,金黃一輪,旋轉在夏季的夜空。遠處的樹林,織成高高的黑牆,而看上去齊刷刷的梢頭,卻流動著水樣的亮光。不遠處的大河,正緩緩升騰著霧氣。霧氣飄到岸上,並漸漸高昇,將樹木、風車以及東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籠罩起來———又未能徹底籠罩,那些樹木、風車以及茅屋時隱時顯。成熟的麥子一望無際,直湧向黑色*的、無底的天邊。雲彩被風吹淨時,月光直瀉麥田,在風中湧動的麥浪,便向空中反閃著金色*的亮光,那麥子,東一片西一片,彷彿通了電,從麥秸到麥穗、麥芒都通體閃爍。蝙蝠在麥田的上空飛過時,留下了一道道黑線。
杜元潮一動不動地坐在敞棚下,腦與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碼頭上。與父親一樣,自坐在敞棚下之後,他就一直茫然地望著東方。
杜少巖說:「它又在那兒了。」
杜元潮也已經看到了。
小馬駒站在桑樹前,月光在它的身上流淌著。它先是站著,然後開始在麥田間的田埂上走動,再接下來便是奔跑。麥子遮去它的身體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線脊背,遠遠看去時,彷彿是一條大魚翹起腦袋,在水面上急速游過。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現了———出現得令人疑惑,因為杜少巖父子誰也沒有看到它返回的行蹤,等再看到它時,它卻已站在了最初出現的那個位置上。接下來有很長時間,它就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月亮越來越亮。
小馬駒走進桑樹林並開始在桑樹林裡奔跑起來。
在杜少巖父子眼中,那不再是一匹小馬駒,而是一道穿過桑樹林的閃電。
父子倆情不自禁地站立起來。
這道亮光漸漸淡去,如同夢在黎明前了無痕跡地消逝。
杜少巖說:「天不早了,回屋歇著吧。」
「您……您先睡吧,我……我再呆一會兒。」
杜元潮獨自一人,在敞棚下一直呆到拂曉。
邱子東得知杜元潮與采芹關係的完結,在心中冷笑了笑:「我早料到是這樣一番結局!」
這天,邱子東特地將杜元潮約到村外的大河邊。
「你真的打算放棄她了?」邱子東直截了當地問。
杜元潮沒有回答邱子東。
「可以說一說你的理由嗎?」
杜元潮看也不看邱子東,望著大河上的風帆。
邱子東看了看這個當年經常被他戲弄、經常被他用腳踹到一邊的杜元潮,覺得杜元潮即使在現在、即使已經是他的同學、即使與他一樣也是一個堂堂的教師,仍然是值得他蔑視的。
杜元潮只不過是一黃土,一堆狗屎,一捧可以讓風隨便吹去的稗子。
邱子東「哼」了一聲,這聲音來自心淵。
這一聲鼻音濃重的「哼」,使杜元潮一下跌回到了那個令人屈辱的童年時光。他轉過頭來,用惱羞的目光,灼熱地望著邱子東那雙依然傲慢而霸道的少爺式的眼睛。
邱子東的目光挑釁性*地迎接著杜元潮的目光。
像從前一樣,最先虛弱下來的目光,是杜元潮的。在長時間的冷默與對峙之後,他突然感到了一股來自心靈深處的虛弱,繼而蔓延上來,直至堅硬的目光彷彿寒冰被風所吹,而化成了一攤稀里嘩啦的水。
邱子東轉身走了,直接走向了采芹家。他心中有一股英雄氣概。這股氣概注滿全身。它使他感到了一種靈魂昇華的快意。他絕對不會意識到,正是這種呼之欲出的氣概,在日後,毀了他的一生。
邱子東頭也不回地沿著河邊,大步行走。天高地闊。
此刻坐在河邊的杜元潮,腦袋幾乎垂到了褲襠裡。
出乎邱子東意料的是,當他慷慨而深情地向采芹作了一番表白後,采芹卻用憂傷而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淚水盈眶,苦澀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後來,邱子東作出了「我絕不放棄」的優雅姿態。
然而這一姿態的維持,甚至比杜元潮向采芹求愛還要來得短暫。
邱半村是偶然得知兒子欲娶采芹為妻的。當他從兒子嘴中確認了這一事實之後,本來就因半身不遂而搖擺不定的身體,越發像一株於狂風中勉強站立的老樹,令人擔憂地搖擺起來。他一邊用手指著邱子東的臉,一邊目光呆滯地望著邱子東的臉。搖擺越來越厲害,終於一頭撲倒在地。當時正是雨後,地上到處是注滿水的泥塘。邱子東將半村拉起時,只見他一臉的泥水。
像多年前崩排後的情景一樣,邱半村又躺倒了,並昏迷不醒。
過了五天,一直扮演孝子形象的邱子東,跪在病榻前,含淚在邱半村耳邊明確表示放棄自己「沒腦子」的選擇後,邱半村才緩緩睜開毫無光澤的老眼。
直到采芹出嫁,邱子東都沒有再敢在邱半村面前提采芹的名字。幾年後,他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這女人走過人面前時,眾人就覺得沒有走過這個人一樣。
這年夏末,季國良領著幾個人,住到了油麻地。
對於未來究竟由誰來執掌油麻地,這裡的人們並不十分清楚。季國良一行的到來,使油麻地籠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人們在猜測著油麻地未來主人的人選,但這些人選又都在互相的辯駁中被推翻了。人們想到了所有的人,但就是沒有一個想到杜元潮身上。因為杜元潮在當教師,當老師的很少有當幹部的,再說杜元潮還在外地教書。
杜元潮正在暑假中。他在人群中走動著,靜靜地聽著人們的議論,一副旁觀者的樣子。
他在想:那一天到來時,他會讓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大吃一驚。他渴望著看到人們的這副表情,但他現在並不能肯定未來的油麻地就是他的。老同學季國良或許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或許還在猶豫不決,又或許是要擺出一副遵守組織原則的姿態,對他有點兒含糊其詞,只是說:「還正在考察與選擇之中,最終的決定將由縣委會在最近作出。」杜元潮不便深問,心中忐忑不安地在等待著油麻地歷史上一個重大決定浮出水面。
這天晚上,油麻地小學的操場上要放電影,顯得有點兒焦躁的杜元潮,也來到了操場上,在不遠處的一棵楝樹下站著。他很快就看到,距他不遠的地方,站著采芹。他感到有點兒羞愧,同時又感到有點兒陌生。幾天前,他聽說采芹在一個媒人的說合下,點頭同意嫁人了———嫁給離這裡二十里地的楓橋村的一個窯工。他想從楝樹下走開,換另一個位置去站著,但采芹不住地拿眼睛來看他,那目光裡似乎含著許多言語,使他一時無法走開。
天漸漸黑下來,放映之前的操場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孩子們在追逐奔跑,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姑娘們三五成群地在場邊毫無目的地走動,眼神分明在撩人、勾人。這時,就會有一個或幾個小伙子上來搭訕,要不,就會有三四個小伙子一合力,將另一個小伙子猛地向她們推過來,而被推的那個小伙子就很誇張地撲到其中一個姑娘的身上。覺得豐滿的胸脯被人重重一撞的姑娘,作出惱羞的樣子,捏起拳頭,在那個撞了她的小伙子身上打上幾拳:「殺千刀的!」「殺千刀的」揉了揉被姑娘的拳頭打過的地方,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是他們推的!」有個孩子從樹上摔了下來,砸在了另一個孩子身上,一片嘩然中,兩個孩子都因疼痛哎喲哎喲地叫喚著……
放影員終於開始調試放映機,雪白的一束燈光,像一柄巨大的微微打開的扇子,晃動在掛在兩棵大樹之間的銀幕上。人群一下安靜下來,只聽見不遠處的河裡,放影船上的那台用來發電的發電機在轟隆轟隆地響。
放影員調試了一陣放映機後,不知為什麼,並沒有立即放電影,於是人群又開始出現騷動。
二傻子來了。他所到之處,都是女孩成堆的地方。姑娘們看到二傻子,像一地覓食的麻雀見到一隻癩貓,呼啦一下飛到了別處。
不知什麼時候,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雪花膏味。他扭頭一看,采芹居然在人群晃動時移到了離他僅一步之遙的地方。他裝著沒有看見她,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但心卻在亂跳。他覺得這個夜晚很特別,非同尋常。
人群又一次激烈晃動起來。
杜元潮覺得自己的衣角被輕輕牽動了兩下。他沒有立即回頭去看,而當他終於回頭去看時,就見朦朧的夜色*中,采芹影影綽綽的身影正在離開操場。他似乎得到了一種暗示,同時也得到了一種召喚,心愈發地猛烈跳動著。
放映機的那束亮光再次投射在銀幕上。
杜元潮悄然無聲地從人群中隱出,沿著采芹走去的方向,離開了操場,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采芹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
杜元潮似乎看得見她的身影,又似乎看不見。但他能夠感覺到她就在前方。這從空氣裡飄散著的淡淡的雪花膏味也能判斷出。
走過一條水稻田之間的田埂,走過一口池塘,又走過一條棉花地之間的田埂,杜元潮聞到了果園的氣息。他與采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已確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采芹今天的行為顯得有點兒古怪,她是那麼的大膽與不顧一切。她似乎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這使杜元潮既感到興奮,又感到不安。
夜幕下的果園,一棵一棵蘋果樹像一團一團煙,又像是一座一座圓圓的小山丘。
采芹走進了果園。
杜元潮跟著。
遠遠地,可以斷斷續續地聽見學校操場上電影中的音樂聲與人物的對話聲。但顯得那麼的不確定,像是來自遙遠的天空,具有夢幻色*彩。
采芹一直領著杜元潮,走進了寂靜的果園深處。
這裡有一口池塘,池塘邊長著一叢叢蘆葦。
他們的腳步聲儘管非常輕,但仍然還是驚動了塘邊的青蛙。它們跳進水中,於是,就響起幾聲水面被擊穿後而發出的清脆水聲。
他們離得很近地站著,誰也不說話,但互相似乎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果園裡飄散著成熟的蘋果味,甜絲絲的。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天下雨了。是那種粉末一樣細,又一樣輕盈的雨。說是雨,但又像霧,可確實是雨,而不是霧。這雨無論是落在蘆葦的葉上,還是落在池塘裡,都是沒有一絲聲息的,是啞雨。空氣裡飄著雨做的麵粉。
采芹撩了撩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潮濕了的頭髮。
天反而在這安靜的細雨中變得比剛才明亮了許多。
采芹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又一個垂掛在枝頭的蘋果。
杜元潮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枝又一枝蓬蓬鬆鬆的蘆花。
采芹說:「我就要嫁人了。」
杜元潮沒有吭聲。
杜元潮覺得采芹哭了。
「我要嫁人了……」
杜元潮歎息了一聲。
采芹揚起面孔,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我要離開油麻地了……」過了很長一陣時間,她低下頭來,將雙手慢慢抬到脖子上,輕輕解掉了第一顆鈕扣。
杜元潮看到了這個動作,他甚至看見了采芹解鈕扣時如蘭花一樣開放著的優美的手形。
隨著第一顆鈕扣的解開,衣領慢慢張開了。采芹的雙手慢慢地但卻毫不猶豫地向下移動著。
隨著第二顆鈕扣的被解開,她的胸脯的一部分裸露了出來。
雖然天色*不是很明亮,但杜元潮依然可以隱約看到采芹兩隻半露半藏著的****。它們很像是兩隻藏在葉子後面的蘋果。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采芹成了一棵蘋果樹,這夜的果園裡,又多了兩個蘋果。他為這兩個蘋果的閃現而微微顫抖。
采芹的雙手一直向下移動著,雖然是毫不遲疑,但每解一顆鈕扣,都用了很長時間。每解一顆鈕扣,都彷彿是在做一道儀式。這儀式就得這樣做,慢慢地,輕輕地,有模有樣的。每解一顆鈕扣所用的動作是完全一致的,所用的時間也幾乎是完全一致的。這每一道儀式,似乎又是一個更大的儀式的一個部分,這些部分是互相連接著的,不能有任何的省略。
終於解完了最後一個鈕扣。
采芹又抬頭去望天空,然後用雙手輕輕抓住衣服的兩邊,慢慢地向後脫去。一邊脫,一邊說:「我要離開油麻地了……」
杜元潮覺得采芹的聲音彷彿是在淚水裡浸泡過的一般。
衣服漸漸張開了,彷彿是一隻欲飛未飛的鳥。
杜元潮在甜絲絲的蘋果香氣中,很快聞到了另外一種氣味。這種氣味是從采芹打開的身體上發出的。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未經男人污染的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這氣味是純淨的,卻又是讓人心顫與迷亂的。
采芹的衣服被兩隻向後的胳臂撐開,慢慢地從肩上滑落。這滑落的速度非常緩慢,像一隻從泥土中爬出,爬到樹上,然後慢慢脫殼的蟬。
衣服如蟬翼,終於滑落到她的手腕。她輕輕一抖,它便飄落到地上。
杜元潮的眼睛裡起了霧,但他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胸脯———沒有任何遮掩的胸脯。他看到了兩隻朦朧的****,甚至看到了兩粒乳頭。這兩隻****緊緊地挨著,彷彿是兩隻受了驚嚇的雛鳥。他的雙腿開始篩糠一般顫抖。
她彷彿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裸露著的胸膛,不禁用雙臂護在胸前。但不久,她就將胳膊挪開了,讓它們一點一點地又裸露了出來。
杜元潮的上牙與下牙開始輕輕叩碰。
采芹的雙手慢慢地移向腰間。像解鈕扣一樣緩慢,她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掉了褲帶。解掉褲帶後,她用雙手壓在褲腰上,望著杜元潮。
杜元潮覺得此刻采芹的眼中汪滿了淚水。
采芹雙手一鬆,褲子如一道幕布落在了地上。她先抬右腿,將右腳從褲管中脫出,再抬左腿,將左腳從另一隻褲管中脫出。然後,她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將衣服與褲子留在了身後。
「我要嫁人了……」
果園裡沒有一絲聲響,彷彿已被人們遺忘了千年,天地間,只有一番寂靜。
粉末樣的雨依然在下著,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紗帳。一切看上去,都是朦朦朧朧的。
從池塘邊的蘆葦叢裡飛出一隻螢火蟲。這只螢火蟲所發出的金黃色*的亮光出奇的亮。它在一棵蘋果樹的枝葉間飛翔了一會兒,竟然一路朝采芹飛來。在它的身後,留下了一道細細的金線。這金線在啞雨中似乎停留了很長時間才消失。螢火蟲的亮光很奇怪,它的身體飛過之後,這亮光卻還在空氣中長時間地停留著。因此,看一隻螢火蟲在空中飛翔,會看到它在空氣中留下的彎彎曲曲的金線。
從它的亮光的程度,杜元潮判斷出這是一隻雄性*的螢火蟲。
一滅一亮的光點,朝采芹移動而來。隨著它與采芹距離的縮短,它每亮一次,杜元潮就會在一個非常短暫的瞬間,較為清晰地看到采芹的身體。
不一會兒,從另外的某一個地方,又飛出了另一隻螢火蟲。
杜元潮知道,這是一隻呼應著雄性*螢火蟲而飛來的雌性*螢火蟲。
這只雌性*的螢火蟲,急急忙忙地朝雄性*螢火蟲飛來,如同一顆流星。
不久,它們就匯合了,一前一後,一上一下,緊緊相隨,在采芹的周圍飛來飛去。這種曲線性*的飛翔很具舞蹈色*彩。無數的曲線留在空中,使杜元潮感到有點兒眼花繚亂。
有一陣,雌性*螢火蟲突然飛離而去,正環繞采芹的身體忘我飛翔的雄性*螢火蟲忽然發現,就丟下采芹,朝雌性*螢火蟲飛去。它很快就追上了雌性*螢火蟲。在一棵蘋果樹的枝頭,它們盤旋了一陣,由雄性*螢火蟲在頭裡領著,雌性*螢火蟲跟隨其後,又朝這邊飛來。半路上,雌性*螢火蟲顯得有點兒猶豫,雄性*螢火蟲便立即掉頭飛去,繞著雌性*螢火蟲飛了幾圈,又再度將雌性*螢火蟲引向它所確認的方向。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只雄性*的螢火蟲,對采芹沐浴於粉末般的細雨中的胴體很感興趣。它似乎覺得,繞著采芹飛翔,比在任何一叢蘆葦中、任何一棵蘋果樹的枝葉間飛翔都更讓它喜歡。
在雄性*螢火蟲的帶領與召喚下,它們又再次飛到采芹的身邊。接下來的飛翔,與采芹的身體越來越貼近,並且看上去越來越興奮、越來越陶醉,彷彿采芹的肉體散發出一種什麼氣味深深地吸引了它們。
采芹就這樣站在潮濕的草地上,任由這兩隻奇怪的螢火蟲為她織成一道又一道的光環。
藉著螢火蟲的亮光,杜元潮看到,似有似無的細雨落在采芹的身體上之後,已漸漸聚集為水珠。她就彷彿從蒸氣騰騰的浴室裡剛走出一般。這些晶瑩的水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慢慢向下滾動,猶如露珠在從葉子上往下滾動。
雄性*螢火蟲也許是飛累了,也許是發現了一個極好的去處,竟然收住精緻的翅膀,落在了采芹的乳峰間。它先是在那片陰*影裡慢慢地爬行,繼而停住,一下一下地發出更為耀眼的亮光。這小東西好像很善解人意,它要讓杜元潮看到二十多年前所看到的情景。
杜元潮的心開始顫抖。他終於看到了在距離螢火蟲大約一公分的地方,那顆如一滴血珠樣的紅痣。在螢火蟲的照耀下,它看上去居然好像是透明的。
那只雌性*的螢火蟲也收住翅膀落了下來———竟然落在了采芹左邊的乳頭上。它一下一下子張開翅膀,彷彿在用力扇亮本來就已經很亮的螢火。
杜元潮看到了一顆櫻桃大小的粉紅色*的乳頭,並看到了圓形的棕色*的乳暈。
杜元潮覺得有點兒暈眩,很想用一隻手扶住身旁的蘋果樹。但他最終沒有用手去扶蘋果樹,而是晃晃悠悠地站在那裡,像個夢遊者,又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他感覺到自己的咽喉在發緊發乾,並且感覺到呼吸有點兒困難。
兩隻螢火蟲又再次起飛,將采芹身體的各個神秘部位,輪番著一處一處地照亮。
雄性*的螢火蟲再次降落———落在采芹平緩的腹部。在水珠之間,它巧妙地選擇著路線,向下方爬行著。
杜元潮羞愧地、激動地、癡迷地看著它,內心充滿了期待。
當它快要接近黑草叢生的地界時,踟躕不前了。
杜元潮覺得嗓子生煙,一片焦渴,喉頭在上下困難地錯動。
雌性*的螢火蟲低低地飛翔著,彷彿在給雄性*的螢火蟲照亮它想要去的地方。
雄性*螢火蟲沒有再爬行,而是飛起,與雌性*螢火蟲在采芹腹部以及腹部以下一塊很小的地方,上上下下,狂飛亂舞。
突然間,那只雄性*螢火蟲一頭紮下來,落在了那片柳葉形的黑草之中。它在那些彎曲的互相糾結著的黑草叢裡爬行著。有片刻的時間,它將它們當成池塘邊的青草叢了,竟停在其中一根上,動也不動,只是將螢火營造得十分的亮麗。亮光使本來細細的絨絨的黑草,粗碩得有點兒誇張。
雌性*螢火蟲也落了下來。它們一起,忽滅忽明,將這片狹長的地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掛滿了水珠,草色*青青。
采芹將一隻胳膊伸向杜元潮。
杜元潮覺得這啞雨中的果園,如夢如幻,竟然不知所措,依然顫抖不已地站在采芹的對面。
采芹笑了———杜元潮雖然不能看見,但他分明感覺到了。她笑得像一個憐愛弟弟的大姐姐,儘管實際上杜元潮大於采芹,且平素采芹在杜元潮面前也一直是小妹妹樣。然而,今晚,這細雨霏霏的今晚,無論是采芹自己,還是杜元潮,都覺得兩人顛倒了一個個兒: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采芹的胳膊依然水平地伸向杜元潮,並向前走了一小步。
兩隻螢火蟲忽然受到驚動,彷彿意識到自己打擾了別人,從草叢中飛出,並飛向遠方。
「過來,像小時候那樣抱抱我……」
杜元潮向前邁動了一步,不知是因為雙腿發軟還是因為其他什麼,竟撲通跪在了草地上。他將濕漉漉的臉緊緊埋在采芹同樣濕漉漉的腿間。他戰慄著,同時,他感覺到采芹的雙腿也在索索顫抖。
采芹將兩隻修長的胳膊自然垂掛在身體兩旁,向變得有點兒蒼藍的天空仰望:「我要嫁人了,我要離開油麻地了……」
喃喃自語。
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從未聞到過的氣息。這氣息使他聯想到從污泥中長出而在清水中飄動的水草氣味和一種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所結出的紅艷艷的果實所流出的果漿氣味。
從遠遠的學校操場上,傳來隆隆的炮聲。
杜元潮仍舊將臉埋在采芹的腿間,而兩隻哆嗦著的手,卻沿著她發燙的腹部,慢慢向上伸去,直至高高舉起觸摸到了采芹的****。當他將兩隻大手肆無忌憚地各籠住一隻時,他忽然想起少年時,一天夜間去偷人家窩裡兩隻欲飛未飛的鴿子……藉著月光他將雙手伸進窩裡,一手捉了一隻,羽毛柔軟的雛鴿便在他手中掙扎著,它們是溫暖的,可愛的。
采芹將胳膊攬過來,先是用手輕輕地但卻是胡亂地撫摸著杜元潮濕漉漉的頭髮,繼而抱著他的腦袋,將他的腦袋更緊地貼到她的腿間。此時,她的顫抖比杜元潮更加厲害。
「記得小時候嗎?記得小時候嗎?……」她一遍一遍地問著。
他處在幾乎窒息的狀態中,不住地點著頭。
遠處,炮聲隆隆,其間伴以嘹亮的軍號。
「還記得小時候嗎?還記得小時候嗎?……」她低下頭來,依然不住地問。
杜元潮淚水嘩嘩地親吻著她的****,雖然面目全非,但他依然看到了它的過去。
起風了,雨做成的巨大紗帳在天空下悠然飄動。
天地萬物,一切都在詩意般地流淌,卻在這時,鎮上那只高高懸掛在空中的高音喇叭,遠遠傳來了刺耳的電流聲。緊接著,就是手指敲試麥克風的聲音:咚!咚!……像一個昏睡的人於黑暗中突然聽到了敲門聲。再接著下來,就是幾聲咳嗽。這幾聲咳嗽似乎是有意味的,類似於一個人覺察到了什麼動靜而用咳嗽聲去提醒另外一個或兩個正在秘密做著什麼事情的人,或是在用咳嗽聲去阻止一件什麼事情的發生。
杜元潮的腦袋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地聽著。
又是兩聲咳嗽之後,高音喇叭傳來了季國良的聲音:「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請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鎮委會,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
那聲音顯得很莊嚴,它穿過雨幕,在天地間傳播著,猶如滾石,其隆隆之聲遠超學校操場上炮聲。
「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請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鎮委會,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聲音愈來愈大,並含有催促與命令的意味。
在學校操場上看電影的人們,也聽到了這個廣播。他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在一陣靜靜的聆聽之後,隨即便是議論聲。這些議論聲發自操場的各個角落,一時間聚音成雷,壓過了電影中的炮聲與人物的嘶喊聲。
他們隱隱覺得,油麻地的未來,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但,人們對於「杜元潮」這個名字,依然感到疑惑。
季國良的聲音變得冷峻,不絕於耳。幾乎所有關心油麻地前途與命運的人,都從這聲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這一廣播,對於油麻地而言,是歷史性*的。
頭腦昏熱的杜元潮彷彿被一隻突如其來的大手猛然推到了滾滾不息的冰河之中。他的雙手慢慢從采芹的雙乳上滑落下來,直到滑過采芹的腹部與大腿,無力地垂掛在身體的兩側。
他的臉也慢慢從采芹的雙腿間抬起。
高音喇叭仍在不屈不撓地廣播著。
杜元潮彷彿覺得季國良一行,排成一行,雙手交叉著放置胸前,就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默默地看著他。
杜元潮屈起右腿,然後將右手按在右腿的膝蓋上,慢慢從地上站立了起來。
他的腦袋一直低垂著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發出的轟鳴般的聲音中,他向後慢慢退去。
采芹一隻胳膊抱著蘋果樹,用樹幹半掩著身體,另一隻胳膊無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著淚水。
粉末樣的雨,漸漸濃稠起來……
杜元潮因為兩腿發軟,走出果園,用了很長時間。
高音喇叭還在廣播,從季國良的聲調可以感覺到,他有點兒不耐煩了。
直到走上通往鎮子的大路,杜元潮的雙腿才漸漸恢復了力量。黑暗中他朝鎮委會跑去。
他渾身依然躁熱,但額上卻佈滿了冷汗。他感到自己的腦子既是空洞的,又是混亂的。在越來越響的高音喇叭聲中,他的眼前晃動著的卻是細雨中一絲不掛的采芹的軀體,那些讓他顫抖的部位,似乎被放大了,朦朧的,卻又是明晃晃的。在不由自主的奔跑中,他甚至又聞到了她的那具被打開、沐浴了細雨之後的胴體散發出的體香。這種體香,他聞所未聞,令他心醉,令他眩暈與迷惑。他一陣陣地衝動,但他並不清楚,這份衝動究竟是來自於采芹的軀體還是來自於響徹天空的高音喇叭。
當他終於出現在鎮委會門口時,季國良既顯得十分興奮又顯得有點兒懷疑有點兒生氣:「你跑哪兒去啦?等了你這半天!」
杜元潮兩腿顫抖,喘著氣,吃力地笑著。
等杜元潮慢慢平靜下來,季國良望著他說:「剛剛接到電話,上面已批准了對你的任命。
從現在起,你就是油麻地鎮的黨委書記了。」他推了杜元潮一把,「走,去學校操場,趁有那麼多人在那兒看電影,我正好宣佈一下。我也該離開油麻地了。」
杜元潮像一隻夜宿枝頭的麻雀正被一束強烈的電光照射著,顯得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走啊!」季國良又推了杜元潮一把,自己頭裡走了。
杜元潮跟在季國良的身後,不住地用雙手搓著雙頰……
同時任命的還有邱子東。他任油麻地鎮鎮長。對這樣的任命,他有點兒不大服氣。季國良對他說:「你不要不服氣!」
邱子東依然是一番不屑的神情。
季國良說:「邱子東,我可將話說在頭裡,你可得好好配合杜元潮的工作。」又小聲補充了一句,「你現在提出來不幹,也還來得及。」
邱子東往後捋了一下頭髮:「我沒說不配合。」
季國良離開油麻地的那天,將邱子東拉到一旁,說:「也許讓你兩個搭檔,是我這一輩子做的一件特大的錯事,可是,我又想趁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將你們兩個都從教師隊伍裡拉出來。」
邱子東說:「老同學多慮了。」
季國良用手指戳了戳邱子東的胸脯,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邱子東矢口否認:「我心裡沒有想什麼。」
季國良笑了笑。
分手時,季國良與邱子東肩挨肩,望著走在前面的杜元潮,小聲說:「子東,要論聰明,要論心計,要論本事,你我可能都在元潮之下。」
邱子東沒有說話。
季國良說:「日後你就會知道。」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親已經去世,沒有什麼人給她細心準備嫁妝,只是遠房的一個嬸子過來,幫她準備了一些一個姑娘出嫁時必須準備的東西。
采芹沒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給自己做鞋,自己給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靜,偶爾從巷子裡傳來一兩聲狗的吠叫或孩子們的呼叫聲。有時,她會仰起頭來,看一看天空:一連許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藍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換上了好天氣,那好天氣也真是個好天氣。望著望著,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輕微地歎息一聲,轉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來,身體越來越瘦弱的程瑤田就躺倒了。隨著女兒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臨近,他感到了他的歲月已近尾聲。他毫無聲響地躺在一張極其簡陋的木床上,聽著時光從小小的泥窗口流過。想到采芹終於就要離去,他會感到一陣輕鬆,同時又會感到傷感,就像秋風掠過已經開始枯黃的田野。
有時,采芹會停下手裡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細聽屋裡父親的動靜———毫無動靜,就如同是一座久廢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點兒擔心地站了起來,但後來還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親正躺在床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沒有動靜。
秋風吹過,茅屋頂上,那些由於常年風吹日曬而早變了顏色*的麥秸,在沙沙作響,地上的落葉也沙沙滾動,最終像一群怕冷的小生靈似的擁擠到牆角上。
秋風也吹亂了采芹的頭髮,但她依舊沒有進屋,她只想坐在院子裡,偶爾抬頭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還想聽到什麼,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們的呼叫聲。她不知自己到底想聽到什麼———莫不是杜元潮走過巷子時的腳步聲?或是他似乎永遠也無法變得流利的說話聲?
她有著一份期待,似有似無的期待。
有時,鎮委會門前的高音喇叭會響起來,但,那是邱子東的聲音。他在傳達一個什麼通知,或佈置一件什麼工作。總是聽不到杜元潮的聲音,邱子東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離開油麻地。
日子過得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裡,樣子看上去很安靜。
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將地掃了一遍又一遍,將院子裡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將頭年掛在牆上的兩捆蘆葦葉摘下扔出門去,將已經枯萎的的絲瓜籐蔓扯得乾乾淨淨,將籐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結成網狀內瓤的絲瓜摘下來放在窗台上,心裡想:這些瓜瓤可以用來洗鍋洗碗,我帶走兩根,還有兩根留給父親……
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心裡會流過一絲溫暖,同時也會流過一絲傷感,那時,雙眼就會微微發紅,眼前的一切就像籠罩在稀薄的晨霧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這一天,她也未能見到杜元潮。
出嫁這一天,又是個雨天。天很亮,彷彿世界堆滿了銀子。雨絲垂直而均勻,根根發亮,落在水面上,濺起無數的小水泡,彷彿有無數條銀色*的魚從水底浮上,張著嘴在有節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樹已經落盡葉子,只留下一樹小小的圓圓的柿子。這些柿子經如此純淨的雨水洗刷之後,都顯得分外的亮,於雨中閃爍時,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處長著的蘆葦,在雨中泛著金子般的光澤。
從楓橋來的新娘子船,裝飾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鎮前的大河邊上。
那個窯工———新郎倌,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舉著一把油布傘,正站在船頭上。這是一個看上去長得十分壯實的男人,高高大大,紅光滿面,雖算不得英俊,倒也顯得很有幾分精神,並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許多人站在岸邊的樹下,看著這只花花綠綠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結局,倒也說得過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簷下感歎:「要放在從前,程瑤田家的女兒出嫁,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風光!」
采芹還在家中。她無法像其他出嫁的姑娘那樣,在出門之前撲在母親的懷中,摟住母親的脖子哭泣。站在父親的病榻旁,她依依不捨地看著父親。
程瑤田說:「不早了,該上路了。」
她點點頭,走向門口———她沒有走出門,卻扶著門框,先是細細地流出兩行淚珠,繼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許多人受了感染,也跟著一旁流淚。
時候不早了,男方家來接采芹的人已幾次催促采芹動身出門,要趕二十幾里水路,必須在太陽未落之前趕回楓橋。見采芹依然抱住門框越哭越凶,他們只好合掌作揖,請那些正圍著采芹的女人們:「請哪位奶奶、大媽、嬸嬸、嫂子們,你們就勸一勸采芹姑娘,早點上路吧,拜託了,拜託了。」
這些女人們就一邊流淚,一邊勸采芹:「上路吧,上路吧……」
最後,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用僵硬粗糙的手在采芹臉上擦了擦淚水,說:「閨女,上路吧,是不作興天黑趕到人家的……上路吧……」
采芹這才低頭走出家門。
人走室空時,程瑤田竟從床上掙扎起來,搖搖晃晃地下了地。
采芹被攙扶著上了船,男方家來的人,立即掀起掛在船艙口的布簾。采芹進入艙內,探頭看了一眼岸上,只見衣衫單薄的程瑤田正站在一棵樹下向她無力地擺著手。她不禁用手一把摀住嘴巴,將哭聲硬是抵回到胸腔,然後轉身消失在了艙內。
布簾垂掛了下來,彷彿一切都結束了。
船離開岸邊,向河心移去,然後就一路向西,往楓橋那邊去了。
坐在艙中的采芹,不用往艙外看,就憑船行過時所發出的水聲與岸邊樹木與蘆葦在風中發出的磨擦聲,就能判斷出船已經行至何處。她甚至能在心中說出:「船正從橋下過。」「這一處的岸邊長了一片艾。」「這一處的水碼頭旁,長著幾叢香蒲草。」「河邊上有一部年久失修的風車。」……她猜想著,並想像著此時此刻這一切又是什麼模樣。
從船篷所發出的叮咚叮咚聲,她知道雨還在下。油麻地下雨不新鮮,采芹也沒有太在意它,心裡只顧惦記著別的什麼:父親、三隻已經生蛋的母雞……
船行至一處,水聲大了起來。采芹忽然一驚:船要行出河口入大河了,油麻地馬上就要被拋在後面了。她的心一陣慌亂,一陣空洞,並在此刻隱隱約約地覺得有個人正站在河灣處。
她不由得輕輕地撩起布簾的一角,向外觀望。透過雨幕,她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他站在荒涼的河灣處,他的四周,野草連綿,他的身後是一棵落盡葉子而赤裸著的苦楝。河口風大,直將他潮濕的衣服吹得緊緊地貼著他的身子。他本來就不算健壯,此時看上去就越發的顯得單薄。他渾身上下皆已濕透,頭髮被雨水所沖,有幾縷順雨水流淌下來,遮住了他的額頭與左眼。他大概已站在這裡等待多時了。
采芹不由得一陣心疼,眼淚撲簌撲簌滾落下來。
朦朧中,她又看見了那口七月荷塘:清風徐徐,荷葉田田。
大風中,杜元潮像一棵沒有根柢的樹在搖晃著。
似乎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飄來了范煙戶的更見蒼老的歌聲:前面來到清水灣,只見雙雁戲沙灘。
雄雁一翅飛千里,雌雁難過萬重山……
采芹一下放下了布簾,等她再次撩開布簾時,杜元潮連同油麻地已消失在茫茫的雨煙中。
天空忽然傳來一聲雁的哀鳴。采芹微微仰起面孔向天空看去,只見一群大雁正在雨中緩緩飛行。它們的飛行,很像是一枚一枚梭子在千根萬根的銀紗中穿行。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但它們卻仍然划動翅膀,沉穩地向前飛著,在這萬丈高的雨幕裡,既顯得悲涼,又顯得十分的優美。
季節到了,它們必須遠飛。
天荒荒,地荒荒,歲月也荒荒。
自從采芹走後,程瑤田的心野之上,就再也沒有一星綠色*。枯草連天,風去天淨,萬里的荒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無多,倒也沒有什麼悲苦,但孤寂卻從四面八方如大河上升騰起來的霧,越來越濃地包裹著他蒼老的軀體,更包裹著他蒼老的心。
他一日裡頭的大部分時光,就是躺在床上。無論是陽光燦爛還是天色*陰*霾,無論是月白風清還是月黑風高,心境卻是一樣。他覺得小小的茅屋,是漂在茫茫大水上的一葉扁舟。天也沉,地也沉,惟獨這小舟輕,他的身子也輕,輕如一縷煙。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無所謂討厭還是不討厭,只是這樣覺得。他動也不動,任這小舟在煙波浩淼的大水之上莫辨方向地漂去。
路遠,大多又是水路,采芹難得回來一次。即便是回來了,也沒有多住。程瑤田總是一個勁地催她回去:「該回去了。」采芹說:「我再住幾日。」程瑤田說:「這不好。」采芹說:「也沒有什麼不好。」程瑤田說:「當然不好,你已是楓橋那邊的人了。」采芹的眼中便有了
眼淚,那一刻,就覺得這茅屋、這整個的油麻地都有點兒生。走時,她總是坐到床邊,用一隻手抓住程瑤田的一隻薄而軟的手,用另一隻手在程瑤田的手背上輕輕撫摸,輕輕撫摸,就會有眼淚掉在她手所撫摸的那只有暗黑的老人斑的手背上:「我不該出嫁的。」程瑤田說:「傻話。」
采芹一走,這茅屋便又再度漂流起來。
陽光透過窗欞,他便遲緩地想像著陽光照在河上的樣子、照在蘆葦上的樣子、照在田埂、風車與曬場上的樣子……月臨窗戶時,他的想像似乎要比白天更清晰一些也更敏捷一些。
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的如無數小山連綿而去的果園、河上行過的朦朧如影子一般的帆船、蘆花四飛的蘆蕩……有時,心思會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往日繁華時光,一陣興奮與滿足之後,他告訴自己:不必去想這一切,這一切都已成昨日,回憶起來,只會徒生許多悲傷,不如去想想油麻地的天,油麻地的地,油麻地那一番四季各不相同的風光,尤其是油麻地的雨———那雨,才叫風情萬種哩!
說醒著吧,有幾分睡的模糊;說睡著吧,又有幾分醒的清楚。
冬天到了———油麻地最顯空曠與開闊的季節到了。
對於程瑤田來講,此時不僅是孤寂,還有越來越濃重的寒冷。儘管采芹出嫁前,早已給他準備下軟和的新棉被,但將它蓋在身上時,依然會感到滿屋寒意。他覺得今年這個冬天,風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的風都要強勁與寒冷。深夜,風掠過早脫盡葉子的枯樹梢頭,其聲悲切,令人傷感,甚至還有幾絲恐怖。他開始變得有點兒不安,在心中企盼風停息下來,黑夜早點過去。而當他一旦想到自己已經嫌夜長時,心不由得猛地一沉:這是路到盡頭的徵兆。他有點兒急切起來,彷彿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怕來不及了。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還沒有做完,空有一番急切。這天夜裡,他未有一時的合眼,天才濛濛亮,就掙扎著下了床。他拉開破舊的櫃門,拿出一套采芹出嫁前給他親手縫製的衣服,顫顫抖抖地穿上,又氣喘吁吁地換上了嶄新的鞋襪,還用清水洗了臉,並用手掌沾了點兒清水,壓了壓稀疏的白髮。他找到了拐棍。他只有一個念頭:到外面走一走。使他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身體並未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糟糕。他居然覺得身體還有點兒輕鬆。他拄著拐棍,沒有太費力氣地就走出了院子,他忘記將院門關好。然後,就沿著冰涼的青磚小巷,向前走去。大多數人家還未開門。「現在的莊戶人家,不如從前勤快了。」他在心中微發感歎。一條早起的空著肚子東嗅西嗅的狗,見了他,竟然有點兒害怕,貼著牆,夾著尾巴,向他疑惑地望著。他看了看這條狗,心裡不免有點兒可憐。但他也只是看了看它,依然走他的路。狗似乎聞到了一股什麼氣息,這種氣息令它迷惑與欣喜,居然不再有一絲害怕,而是尾隨於他的股後。它嗅著鼻子,仔細辨析著他的軀體散發於早晨新鮮空氣中的那種它所特別熟悉的氣息。它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令它惟一感到納悶的是:他怎麼會在移動?不管這些吧,跟著就是了。它越跟越緊,直到飢餓的嘴巴幾乎就要碰到他的腳後跟。
程瑤田在他熟悉到可以認得出任何一塊磚頭的巷子裡慢慢走著,全然沒有覺察出那條生了別樣動機的狗,正一步不離地跟著他。
狗覺得前面翻動著的腳後跟有點兒不可思議,只管用眼睛盯著。它不時地齜一齜雪白的利牙。終於,它下口了。
程瑤田立即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疼痛。他掉過頭來,見狗還一口咬住他的腳後跟,不由得揮起拐棍,向它打去。他沒有太用力,怕打壞了它。
狗大吃一驚,忽然地意識到它所跟隨的原來還是一個活物,立即鬆了口,扭頭跑到一邊,失望而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著程瑤田。
程瑤田慢慢蹲下,用手去撫摸了一下腳後跟,覺得那兒濕乎乎的。他慢慢站起身來,將手舉到眼前,見到手指頭上儘是血,在心中說了一句:「這狗真讓人討厭。」
他沒有太在意,繼續往前走。
范煙戶在巷口站著。他聽到了他所熟悉的腳步聲,儘管現在這個發出腳步聲的人行將就木,但他還是聽出來了:是老爺。他閃到一邊,面向程瑤田走來的方向站著,就像從前歡迎程瑤田從城裡回來或是從他廣闊的田野上回來。
程瑤田走過來了。他的腳步是很有規律的,一步一步,彷彿都被仔細掂量過。這腳步流露著他的身世,流露著他的教養與心境。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走出這樣的腳步。
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范煙戶的那雙瞎眼似乎變得明亮起來,甚至有點兒熠熠生輝。
倒是程瑤田先打了招呼:「早哇。」
范煙戶微微彎下腰:「您早。」
程瑤田一直不停地輕飄飄地走著,因腳後跟被狗咬了一口,走起來,腿微微有點兒跛。
「這麼早,去哪兒?」
「走走。」程瑤田的聲音頗有點兒大。
范煙戶眨著眼睛。
「我要到處走走……」程瑤田的聲音是沙啞的。
范煙戶依然眨著眼睛。隨著眼睛的眨動而自然露出了牙齒,他實際上沒有笑,但樣子看上去好像在笑。
「我要到處走走!」路過范煙戶身邊時,程瑤田用了特大的聲音,又強調了一遍。
范煙戶低下了頭,他的心頭不禁掠過一陣悲涼。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他所預感到的那個東西,對油麻地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但對他而言,卻是沉重的。因為,這意味著一種交織得十分緊密的關係的徹底結束。
程瑤田走出巷子,來到了一線直穿全鎮的那條細長的街上。
街口已有了不少行人。臨街的鋪面,那些早起的主人正在卸下頭天晚上插*上去的擋板,做著生意前的準備。
老態龍鍾但風采依然十足的程瑤田走過來了。
人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他了,突然地見到他,且又見他很有精神的樣子,不免都有點兒驚訝。他們一時僵住了動作,成了一尊尊雕塑。有的正在拆卸門板,有的正彎腰將木板放在一處,有的手中抓了一塊剛剛卸下的門板,但無論是哪一種動作,都似乎定格在了那裡。
程瑤田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這條潮濕的古老的青石街,聲音清脆地迴響在早晨冷清的空氣裡。
程瑤田很年輕時就拄著這支拐棍。它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歷史的一部分。他的形象是與這支拐棍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分浮財時,程瑤田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但這支拐棍卻十分僥倖地留在了他的身邊———那些窮人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東西,而將這支對於程瑤田而言卻是十分珍貴的拐棍完全地忽略了。
人們彷彿突然看到了從前的程瑤田,一個個變得有點兒肅穆與謙卑。
老眼昏花的程瑤田,依然像從前那樣,以俯視一切但卻又和藹可親的笑容,朝街兩側的人們微微點頭。
終於有人問道:「您哪兒去?」
程瑤田說:「到鎮子外面走走……」
有人仰頭看了一下天空:「今天可不是好天氣。」
程瑤田依然往前走著。他在心裡說:「油麻地有過好天氣嗎?雨下呀下呀,能下得人骨頭里長草。」但,當他一想到雨時,心情反而變得更好。像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一樣,他就是在雨中長大的———他的一生就浸潤在雨裡,各式各樣的雨。他討厭這些雨,也喜歡這些雨。「已有很久很久不在雨地裡了。」他幾乎對雨有了一種渴望,全然不想一想自己已是一個衰弱的老人,一個不能再經風雨的老人。他聞著空氣中的雨前所特有的氣味,想像著他一生所見的那些豐富多彩的雨———或讓人驚心動魄、蕩氣迴腸,或讓人心田濕潤、靈魂覺得被滋養的雨。大的,小的,濁的,清的,綿綿不斷的,傾盆而下的,長久的,短暫的,千種萬種的雨,一齊落在了他人生最後的時光裡。
他終於走完了這條街。此時,彷彿有兩扇關著的巨大的門一下向他打開了,他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田野。
他用雙掌壓在拐棍的把柄上,站在街口,朝田野望著。街口風大,吹得他的身體像稻草人一般在微微搖晃。
一群烏鴉正從鎮上的一些老樹上飛起,往鎮外的田野飛去覓食。
他仰頭看了看它們,便朝田野上走去。
冬天的田野赤裸著胸膛,在迎接這位已經腐朽的地主,他曾是它們的主人,它們曾經屬於他。
程瑤田認識這片田野,儘管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裡,它們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必須承認,它們相對於二十年前,變得更加肥沃,也更加有氣派了。昔日彎曲如鱔的田埂,被拉直了,加寬了。一道道水渠,使它們變得更富有活力與靈性*。現在,他對它們究竟屬於誰,已經無所謂了———他早就無所謂了,他只是喜歡它們,從骨子裡喜歡它們。他既喜歡它們一片碧綠,一片金黃,也喜歡它們眼下的一片褐色*。
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曾經泥濘的路坑窪不平,他很艱難地走著。
冬天的田野,除了烏鴉,幾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生命。
他遇到了一條老牛,當時,它正在路邊啃枯草。聽到程瑤田的腳步聲,它抬起了頭。它似乎認出了程瑤田———它曾經是他家的一頭牛,它被牽走時,還是一條剛剛斷奶的小牛。
他似乎也認出了它。「牛比人要老得快。」他很傷感地看著它。
牛閃在路邊,好讓他能順利地走過去。
他走過它身邊時,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
它居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幾下,弄得他的手背滿是散發著爛草味的黏液。他沒有生氣,卻覺得心裡有股暖流流過。此等感覺,只是采芹給他端上一碗熱湯或是幫他穿衣並幫他一一繫上鈕扣時才會有的。
他離開了它。「你就等著倒下讓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
遠遠近近的,有幾架卸去了車篷的風車,光溜溜地站立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他無端地覺得這些風車猶如脫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風的侵襲,心中說:「為什麼要卸掉車篷?」當年,這些風車還屬於他時,每年冬季來臨,他都不讓那些管車的人將車篷卸下。
他朝它們其中的一架,踉踉蹌蹌地走去。
還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開始下雨,一開頭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頭一看,鎮子已在雨中成為虛幻的一團,看上去顯得十分的遙遠。他只好繼續往前走。
剛剛飛出覓食的烏鴉,不願立刻返回鎮上的老樹,緊收翅膀,縮著脖子站在田野裡,任雨淋著。
路立即變得十分的油滑,程瑤田搖晃了幾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長的時間,才從泥濘中爬起。稀疏的白髮隨雨水的沖淌,粘在他那張只剩下巴掌大的臉上。他的嘴不住地吐著從合不攏的唇間流進嘴中的雨水,即使這樣,仍然有雨水流進了嗓子,他被嗆得咳嗽了起來。
此刻整個油麻地,幾乎沒有一個人走在野外。
程瑤田走著,每走一步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現在幾乎什麼也不見了,他也不再想看見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一步三晃,像一頭行走姿態非常奇怪的動物。在猶如酒醉的搖晃中,他想到死去的妻子,想到采芹,還影影綽綽地想起一些往事。他想到了杜元潮———小時的杜元潮。迷迷糊糊之中,他的心泛起一股歉意:當年,何必讓他們父子離開,那不過是小兒女的遊戲而已。
他再次摔倒。這一次摔倒非同小可,對於行走於即將變得更為凶狠的雨中的他而言,這是致命性*的———拐棍從他手中滑落到了水流很急的水渠中,這就等於說他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趴在泥水中,望著那根與他相伴一生的拐棍,在水中掙扎著,離他越來越遠,除了徒勞地向它伸著滿是爛泥的手,便毫無辦法。
當他終於爬起站立在天空下時,雨已下到了肆虐的程度。他搖晃著,不敢也無力移動寸步。這是一場什麼樣的雨呢?即使活了這麼久的程瑤田,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幾次。天空好像裝了成千上萬部弩,將密如飛蝗的箭無窮無盡地射向了人間大地。雨絲根根強勁,在空中相碰時,幾乎發出當當之聲。它們在相碰中粉碎、飛濺。此刻,這冬天的箭,反覆射殺著這個年邁的、威風蕩然無存的地主,他覺得臉上一陣陣疼痛。
萬箭穿心。
程瑤田不住地搖晃著,吐水的節奏變得越來越慢。他閉著眼睛,已沒有太多的知覺。
銳利的雨將爛泥擊出一個一個的坑。
他撲倒在爛泥裡,整個臉扣在一個水坑中。他想掙扎起來,但已沒有力量。他的頭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像泥鰍一樣,往爛泥裡使勁鑽著。
這雨居然下了一整天,傍晚才總算停歇。一個放鴨人首先發現了程瑤田,然後叫來了一些人,將程瑤田抬了回去。在清洗他的身體時,人們發現他的嘴裡塞滿了泥,嘴都合不攏。
膽大的,就用手伸進他的嘴裡去摳那泥,摳了一塊又一塊。
兩天後,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天氣。
杜元潮給了一塊風水不錯的墓地,並派了幾個強壯漢子挖了墓穴。
下葬時,跟在棺材後頭的,就只有采芹與那個窯工。這是油麻地歷史上最短小的一支送葬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