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潮又看到了那張黃花梨木六柱式架子床。
分浮財時,李長望要了它。此後,它就一直默不作聲地呆在李長望家,直到李長望將自己吊在梨花紛飛的梨樹上。李長望的家被抄,這張大床就由七八個漢子抬到了鎮委會一間用於堆放雜物的屋子裡。此後的一段時間,它就無人問津了。
杜元潮見到它時,它已落滿灰塵,並有蜘蛛在它上面結了好幾張蛛網。
他用手指在正面門圍子上輕輕擦拭了一下,大床立即露出一小片亮色*。那亮色*像浸了油,亮得濕潤,亮得溫暖。他不禁用手指沿著那片亮色*的邊緣,向外又擦拭了一下,那亮色*的面積增大了,彷彿使昏暗的屋子也亮了許多。
他將門關上,然後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
他看見了采芹———小采芹。她躺在大床的裡邊,召喚著,讓他爬到大床上去。他往後退了一步,說到院子裡去玩,她便不住地用腳後跟擂著床,叫著就在床上玩就在床上玩嘛。
他站在那兒不動,她側臥著,向他伸著手,並不說話,只是伸著手。她的一隻眼睛被軟綿綿的枕頭遮住一半,一張紅潤的小嘴有點兒變形,變成一朵初開的牽牛花的喇叭形。他開始挪動腳步。她的眼睛便開始慢慢地從大大地睜著的狀態而轉變成半瞇縫著的樣子,使人感到甜甜的,困困的。
不知不覺之間,那大床上的小采芹就成了一個處處都成熟了的采芹。床上的空間似乎一下子變小了。她依然將頭放在枕頭上,散亂的頭髮猶如一朵黑色*的菊花在靜靜地開放。她依然向他伸著胳膊,但這已是一隻長長的雪白如剛出清水的鮮藕般的胳膊。她的眼睛一直瞇縫著,從睫毛間流露出的目光,水一樣的柔軟,但卻使人血熱、心慌、雙目恍惚、四肢顫抖。
杜元潮一時迷失在了幻覺裡。
杜元潮終於走出這間昏暗的屋子時,一眼看到了朱荻窪。他有一個直覺:朱荻窪早就站在了這裡。
「杜書記。」朱荻窪對杜元潮突然從這間平時無人進入的屋子走出,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吃驚。
杜元潮朝朱荻窪點了點頭,走向他的辦公室。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朱荻窪走進了杜元潮的辦公室,回頭看了看門外,見沒有人影,小聲說:「杜書記,那張床,我已將它擦洗乾淨了。」
「你擦洗它幹什麼?」
朱荻窪一笑:「那是張好床,不該讓它落灰的。」
「我……我知道了。」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將一把鑰匙放在了杜元潮的辦公桌上。
「這……這是哪裡的鑰匙?」
「那間屋子的門我上了鎖,這是那把鎖的鑰匙。」
「為……為什麼要給我?」
朱荻窪說:「你累了的時候,不妨在那床上躺一躺。」
杜元潮沒有抬頭,依然看著手中的一份報紙。
朱荻窪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從杜元潮的辦公室裡走了出去。
杜元潮沒有再看那把鑰匙,過了一會兒,放下報紙,也走出了辦公室。他將辦公室的門鎖上後,往田野上去了。
眼下正是春天,遠走了一個冬季的太陽,一下子又飄回來了,顯得大而亮。天空下,一派熱氣騰騰。解凍後的土地,潮濕而肥沃。花花草草,一切生命,都在暖流中復甦與生長,滿眼青色*,又是滿眼的斑斕多彩。
杜元潮走上了鎮子通向外面世界的白楊夾道。樹上已長滿葉子,夾道看上去像一條深深的村巷,而從遠處看,又像是一列正在疾駛的火車。他行走於其間,聽著白楊樹葉在細風中發出的切切之聲。路上很少行人,人都下地了,這是下地的季節。他安靜地走著,不時地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穹形大門一般的空隙,望著田野。現在,這片田野與他有了一種新的關係。
它是一片什麼樣的田野,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他心中全然無所謂了。它是否肥沃,讓它長些什麼,它又能長些什麼,所有這一切,他都變得十分在意。他開始不住地出現在這片田野上。他已記住了一連串的數字:鎮前是多少畝地,鎮後是多少畝地,旱地多少畝,水田多少畝。哪一塊地適合種哪一種莊稼,也都一一記在了心上。他的腦子裡甚至有油麻地每一條田埂的形象。油麻地田野上很隨意的一棵樹,很隨意的一口小小的池塘,也那樣清晰而生動地烙在了他的記憶裡。
他喜歡一個人獨自在田野上走,也喜歡領著鎮幹部和十幾個生產隊長、會計在田野上走。
一夜之間,他從一個小學教師忽地變成鎮黨委書記,那種生疏的感覺,只持續了很短的一些日子。一年四季,春耕秋種,那水牛,那風車,那木船,雖說從前未必放在心上,但他畢竟是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對這一切畢竟太熟悉了。
他完全不像人們印象中那種土裡土氣、流氓氣息十足的鄉村幹部。他天生清潔,加之一段教師生涯,使他身上總有一份風吹不去雨洗不盡的安靜與文氣。他的身體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衣服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鞋襪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的頭髮也永遠是乾乾淨淨的。他在田野上不停地走,卻不沾田野上的塵埃。此後的許多年,他一直掌控油麻地,並且他的油麻地總是在這一帶以莊稼最好、畝產量最高而奪得無數面鮮艷的獎旗,卻從未親自撈衣捲袖、脫鞋卷褲下過水田,甚至從未挑過一擔麥子或一擔稻子。地裡插*秧了,他在田埂上走著。一個人挑著一擔濕漉漉的秧苗過來了,見了他,總是閃到一邊,盡最大可能地讓出一塊空地來,使他不沾一星泥點地經過。人們覺得,這一切都是應當的,他們沒有理由讓這樣一個乾乾淨淨的人沾上泥點,他本來就應當是乾乾淨淨的。他一邊走,一邊看那些人在插*秧,有時,他會停住,說:「這……這一行是誰插*的?太稀啦。」或是說:「這……這一行秧,彎到哪兒了?」他很少發火,口氣依然是站在講台上的一個老師的口氣。他就這麼走著,見了犁地的,停下看一會兒,或是向那個犁地的人打聲招呼,就走了,或是說一句:「還可以犁得深一些。」那犁地的會說:「杜書記,我知道了。」手就將犁把向上稍微抬高一些,讓犁鏵往土裡扎得深了一些。有時,他也會在田埂上蹲下來,用手抓起一把土仔細端詳一會兒,然後對這土的性*質與質量作出分析,這些分析使那些即便與土地一輩子打交道的老年莊稼人都不得不點頭稱是。看完土,他將它們從手指縫裡漏回到地裡。這時,他會不住地拍手,盡量將手上沾的土拂去。如果實在覺得還有土沾在手上,他就會轉身走向一口清澈的池塘,將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絕不會像莊稼人那樣很隨意地在衣服上將手上的水擦去,而是從褲兜裡掏出一塊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將手上的水擦去。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潮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
他的講究,他的乾淨,還表現在飲食方面。他不太喜歡與很多人一起在一隻大菜盆裡撈菜。燒飯的人都會在眾人向大菜盆一齊蜂擁而上之前,先給他用碗或盤子另外盛出一份兒來。村裡人家,婚喪喜事,請鎮上幹部吃飯,凡一定要請杜元潮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個乾淨。那時,主人會反覆叮囑在廚房裡忙飯菜的人,鍋一定要洗乾淨,碗一定要洗乾淨,筷子一定要洗乾淨,酒杯一定要洗乾淨,菜一定要洗乾淨,擦臉的毛巾一定也要洗乾淨。但油麻地的人並不厭煩杜元潮的講究、乾淨。他們在說「杜書記講究」時,覺得杜元潮是個貴人,那講究使他們看到了一種高於他們之上的東西。況且,杜元潮的講究,從來不是以高高在上、與人格格不入的方式體現出來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沒有半點架子,見了誰都是一番親切,尤其是見了長輩,平易之外還有一番恭敬與體貼。油麻地的許多人都見到過杜元潮將村裡一位年近八十、髒兮兮的瞎婆子一步一步攙過橋去的情景。這樣的人講究,只會使人覺得超凡脫俗。有些時候,反而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杜元潮本人對乾淨那麼在意。杜元潮看莊稼地,來到一戶人家的草棚下歇腳,主人搬過凳子讓他坐,那凳子本來就是乾淨的,但主人還是在心裡只想著這凳子可能不乾淨,忙著找塊乾淨布擦一擦,可一時找不到,又不能讓杜元潮站著,便用衣袖擦了起來,這反而使杜元潮感到不好意思了,連聲說:「不用,不用。」
杜元潮一路走,心裡有一個突出的感覺:他與油麻地是融為一體的。
春光之中,油麻地成了他的風景———看不夠的風景。一時間,眼前風物,都不再被功利地看待,而只是純粹的風景。他一路走,一路用閒適而明朗的心情觀看著:芥菜開花了,毛桃開花了,刺槐開花了,苦楝開花了,野棠梨開始展葉,冬青開始展葉……地裡的、路邊的、河畔的菜花正在開放,成片成片的黃花,加上東一簇西一簇的黃花,看上去,到處黃金金的,世界顯得無比富貴。他看到水邊有幾枝不知名的野花,居然像禮花一般開放著,不禁駐足看了許久。
忽然地,他想到了那張床。
直到這時,他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般走在田野上、為什麼如此悠閒地觀看春日裡的風景,卻原來是心底裡想忘記那張床。當這張床再次出現時,他就再也不能讓它離去了———無論是多麼迷人的風景,都不能再吸引他。
他轉身回到了鎮委會,並很快開門進入了辦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鑰匙。他拿起它,轉身出來,逕直走到那間放置大床的屋子前。他打開了那把鎖,當他推開門時,他見到的那張大床已是遍體光澤閃閃。朱荻窪真是善解人意,將那張床擦拭得無一絲灰塵。他甚至用細細的布條,穿過鏤空的紋飾,將難以擦到的地方也都一一擦到了。多少年過去了,這張床比他小時候看到的,更顯得厚重與富有光澤。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
幾天後,杜元潮又將鑰匙交還給了朱荻窪,說:「這……這樣的床,誰……誰睡在上面,心裡也……不會踏實的,就……就讓它放……放在那間屋裡吧。」
「知道了,杜書記。」朱荻窪說。
此後的幾年時間,這張床就一直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閒置於那間屋子,但它卻一直再未蒙受灰塵,因為朱荻窪即使賭得昏天黑地,也總會想起隔幾天就悄悄打開門,將這張大床擦拭一遍的……
邱子東為沒有做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裡一直感到不快。但做著做著,這種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畢竟是一鎮之長———聽上去,「鎮長」似乎還要比「書記」響亮一些。
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來越覺得,在油麻地,他越來越像是實際上的主人了。雖然,他盡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數場合努力維持著「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時不時地,他就將內心的真實感覺流露了出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杜元潮並沒有因為他的不合身份的拋頭露面與張揚而十分在意。
油麻地的對外應酬,幾乎都是邱子東。上頭來人,出來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東。如果上頭讓匯報工作,杜元潮往往後撤,讓邱子東出來匯報。請上頭人吃飯,張羅的還是邱子東———邱子東陪他們說話、陪他們喝酒。此時此刻,杜元潮沒有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靜地坐在一旁。去上頭開會,杜元潮也常常讓邱子東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獨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開始上頭與其他兄弟單位的人都感到有點兒奇怪,但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彷彿油麻地原本沒有一把手,邱子東就是一把手,而邱子東混在那幫一把手中時,也從未有過矮人一頭的感覺,覺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麻地有個邱子東的多,而知道有個杜元潮的少。
「子……子東,你……你去。」杜元潮彷彿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邱子東也不客氣。他喜歡這些場合,喜歡到這些場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長得精神,敢於也善於張羅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還一把手。方圓十八里,都知道油麻地有個大能人,他叫邱子東。
油麻地要辦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於上頭或一些機構,比如要擴建學校,要建一個變電站,要貸一筆款子修建一座橋樑,一般情況下,也是邱子東出馬。只要邱子東一出馬,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他就有這個本領。公安口、文教口、民政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東正風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潮卻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時光裡,就默不作聲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日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還是邱子東。他的氣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個角落。他風風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風風火火地走進小學校,風風火火地走到會場上。有些時候,他本是和杜元潮一起離開鎮委會去一個什麼地方的,但走著走著,他就從後面走到了前頭,而當他到達目的地時,杜元潮已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對此,他並不多慮,無所謂。杜元潮到達時,假如是赴宴的,邱子東早已經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邊來人的,邱子東早已與人家說得熱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學校視察的,邱子東早已端起剛泡的茶喝掉了一半,並與老師們有說有笑了……
油麻地的地面上,有五隻高音喇叭。傳一個人,召集一個會議,佈置生產任務或傳達上頭的精神,就全靠這五隻喇叭。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大部分是邱子東的。邱子東的聲音很響亮,很威風,話也說得很流暢,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東似乎也很喜歡在這五隻大喇叭裡發號施令。上癮。那時,這廣闊的田野上,就只有這五隻大喇叭所發出的宏大的聲音了。這聲音會因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鴨鳴聲,豬叫聲,牛吼聲,這大地上的一切聲音,皆因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而顯得無足輕重。
這聲音在空氣裡傳播著,轟鳴著,迴盪著,給了邱子東莫大的快意。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季國良在組織完油麻地的領導班子之後,還給這個班子作了一下分工,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由邱子東負責油麻地的財政審批。他對杜元潮說:「你是書記,你負責全面工作。」杜元潮點了點頭,沒有表示反對。季國良又補充了一句:「一般來說,審批這一具體工作都是由鎮長來做。」杜元潮又點了點頭。
因此,邱子東的上衣口袋裡總插*一支筆,他可能隨時隨地都要簽字。油麻地的家當其實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微不足道,審批才越發地顯得重要。誰家鍋揭不開了,申請補助十幾斤糧食;誰家的房子在冬天的夜晚燒燬了,申請新建房子的磚瓦;誰家有人生了大病,申請補助十幾元錢;生產隊長夜裡開會,要吃一頓夜餐,需從會計周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文藝宣傳隊要買服裝道具,也得從周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得通過邱子東的一支筆。邱子東的字本來就很瀟灑,現在就越發的瀟灑,瀟灑無邊。
邱子東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向下面發火,有時還罵娘。常常這樣說話:「我限你三天將早稻秧插*完!」「你如果不想當你的隊長了,你就將那塊地給我荒著!」「十天不將這台戲給我排出來,你們別想拿到我一個工分!」……
有時,邱子東發火時,杜元潮就在場,但杜元潮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油麻地的老百姓惶惑著:咱油麻地到底誰是一家之主?不知為什麼,他們都希望杜元潮是。然而杜元潮並沒有作出他們所希望的姿態來。「硬不起來。」有人說。油麻地人就開始猜測:這杜元潮,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就這麼點兒本事?
猜來猜去,結果有許多人得出同一個結論:杜元潮說話結巴,杜元潮再凶,也沒有辦法。
於是,他們就想明白了杜元潮為什麼不喜歡走出油麻地,又為什麼總是讓邱子東唱戲在台前。於是,他們就有了一種深刻的悲哀:油麻地也就只能這樣了。
他們的猜測是有道理的。杜元潮的結巴,確實是讓他經常徹夜難眠的心病。為此,他時常感到自卑,有時甚至感到絕望。他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疾病。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說的話,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十分清晰,並且異常的敏捷與敏銳。然而,那不絕如縷的思緒,那驚天動地的想法,一旦要變成語言說出時,卻忽然地遇到了阻礙。大壩,堅不可摧的大壩。心中、腦中的滾滾語流,被一道堅實的閘門閘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洶湧的語流,就在閘門的另一邊,喧囂著,蹦跳著,但卻又十分無奈地不能一瀉而去。它就這樣不停地嗚咽著,最終,勉強地有一股水流從閘門的縫隙或漏洞中掙扎了出去。每逢此時,他心中滿是緊張與焦急,而越是緊張與焦急,就越是不能流暢。他會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要憋爆了,熱乎乎的血猛烈地撞擊著腦門,
脖子因血管的漲滿而變粗。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象是醜陋的。他簡直不想活了。事後,他會聯想到一個人便秘:這個人蹲在糞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臉紅脖子粗地在排泄,隨著肛門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脹,乾硬的大便,一點一點地屙了出來。結巴時,他看到聽眾在替他著急———著急了一陣而終於失望時,他一口咬掉自己舌頭的心思都有。無人時,他曾許多次地練習過講話,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其情形雖然不是口齒伶俐,但還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現在公眾場合時,這結巴就像是一個存心要作弄他的魔鬼悄然出現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之後,杜元潮終於失去了信心。他冷靜下來,思索著:你不能再講話了。他知道,與其那樣,還不如盡量不去說話,這樣,對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這樣的選擇,給他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當他看到邱子東因他的後退而走上前台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派汪洋恣肆,將一副能說會道、精明強幹的形象凸現給油麻地的百姓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世界時,他的內心一點一點集聚起來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這些東西,在他暗無天日的心裡,一拱一拱地生長著。
當邱子東處處顯出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時,杜元潮卻始終平靜而寬厚地微笑著。
這年夏天,縣裡來了一支龐大的參觀隊伍,是縣委書記帶隊,從縣城一路下來,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坐著縣委書記的那輛吉普車在前頭停了,後面的兩輛大轎車也就會跟著停下來。縣委書記看哪兒,純粹是興之所致,一停就停在了油麻地鎮前的公路上。縣委書記走在前頭,後面呼呼啦啦地跟了一支長長的隊伍。地方上的領導,也在隊伍之中,見此情形,立即派人抄近路跑到鎮上,通知杜元潮趕快出來到路口迎接,並告知,縣委書記很可能要聽匯報。
此時,杜元潮立即本能地顯出無助的樣子。
一旁的邱子東,神情平淡。
杜元潮一下子意識到了邱子東就在他身旁,說:「走,去……去路……路口……」
路上,杜元潮對邱子東說:「你……你……你來匯報吧……」
邱子東將煙蒂扔在腳下,踩了踩:「也行。」
縣委書記一路看著莊稼,不時地站住,掉頭向後面的人指指點點,人人都連連稱是。
杜元潮、邱子東一行,一路小跑迎了過來。
「誰是這裡的負責人?」縣委書記問。
杜元潮走上前去:「是……是我,杜……杜元潮。」
縣委書記對杜元潮的結巴倒也沒有十分在意,以為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有點氣喘不勻。
他「噢」了一聲,很淡地握了一下杜元潮的手,繼續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詢問:「今年麥子畝產多少?」「農民的糧食夠不夠吃?」「這塊地施的是有機肥還是化肥?」……
杜元潮捅了一下邱子東,於是,邱子東就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將他替換下來。他走在縣委書記的身邊,對縣委書記的問話,有條不紊地一一作了回答———不僅是一一作了回答,還很機智地豐富了縣委書記的話題,這使縣委書記十分的高興。他沒有掉頭看他身旁回答他問話的人,還一直以為是杜元潮。當他終於掉頭來看時,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僅僅是疑惑了一下,就不再疑惑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已經記不清最先與他握手的那個人的面孔了。此後,就是邱子東跟隨著縣委書記,直到他帶領隊伍離去。
鎮委會。
縣委書記感歎道:「這房子好氣派喲。」
有人走上來說:「過去是一個大地主的住宅。」
又有人插*言道:「那人叫程瑤田。」
「噢。」縣委書記似乎聽說過,點了點頭,在邱子東的帶領下走進了鎮委會的會議室。
朱荻窪跛著腳,慇勤地、動作十分麻利地在給客人們倒茶。
杜元潮夾雜在人群裡。知道他肯定也是油麻地的幹部,便有人隨便問他一些有關油麻地的情況。於是,這幾個人便知道了杜元潮是個結巴。杜元潮走開之後,這幾個人就說:「是個結巴。」於是,就有了一個關於「結巴」的話題。其中一位,講了一個關於結巴的笑話,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正在喝茶的縣委書記問:「你們笑什麼?」
有人說:「鄧書記講了一個笑話。」
縣委書記說:「什麼笑話?說來我也聽聽。」
那個鄧書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杜元潮,說:「不講了不講了。」
縣委書記走了很長的路,累了,正想聽一個笑話,說:「講講嘛!」
底下的人也都說:「講講嘛!」
鄧書記不知道杜元潮就是油麻地鎮的書記,以為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幹部,也就不避諱了:「說是有個結巴,說話結巴,但唱歌不結巴,溜得很。萬一說不出話來了,就唱。一回,他在村前河邊上玩耍,見劉家的孩子三毛掉進河裡了,便立即跑向劉家,一頭撞開劉家的門,見了三毛的父親,掉頭指著門外,說:你……你……你……三毛的父親說,別著急,慢慢說。你……你……你家……家……三毛的父親端來一碗水,說,別著急,你先喝碗水,慢慢地給我道來。結巴喝完了水,還是結巴,他便蹲在了門檻上。蹲了一會兒,他又突然站了起來。你……你……你家三……三毛……」鄧書記誇張地模仿著那個結巴,眼珠兒爆了出來,脖子上的血管鼓脹得厲害,屋裡除了他的聲音,就再也沒有一絲聲響。「三毛的父親問,我……我家三……三毛怎麼啦?」眾人還未聽到結果,先就笑起來。「你……你……你家三……三毛……三毛的父親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說,別說了,唱!那結巴聽罷,也忽然地想起了什麼,也眼睛一亮。然後,清了清喉嚨就唱了起來。」鄧書記在說這句話時,自己也清了清喉嚨。接著鄧書記用一種當地誰都會唱的小調唱起來,一邊唱,一邊還用巴掌打節拍。縣委書記一邊聽,也一邊用手敲著桌子。眾人見了,或是用巴掌,或是用腳,或是拍打隨手能碰到的東西,一時間,滿屋子一片歡樂的節拍聲。鄧書記受了這節拍聲的鼓勵,聲音越發抒情也越發嘹亮:「你家呀———,三毛呀———,掉呀掉到河裡啦……」眾人嘩然。
杜元潮在一旁面紅耳赤。
邱子東也禁不住笑了。
邱子東是不應該笑的。
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接下來,縣委書記拍了拍邱子東的肩,對眾人說:「下面,我們請油麻地的負責人向我們介紹油麻地的情況。」
忙前忙後的朱荻窪聽到了,覺得有點疑惑,便看了一眼杜元潮。那時,杜元潮正坐在角落上的一張矮凳上低頭抽煙。
邱子東一口氣說了三十分鐘,將油麻地裡裡外外地說了一個底朝天,其間沒有打一個嗑巴,其口才令眾人歎服。
這年秋末的一天,杜元潮來到縣城,找到了季國良。他對季國良說,他生病了,是重病,需要到蘇州城去醫治,提出病休半年。他說你放心,油麻地的工作是不會耽誤的,有子東,子東能力比我強。他希望季國良一定得答應幫這個忙,樣子很急切,好像真是得了重病。
季國良想了想,說:「這好辦。」
杜元潮於一天早晨,人們還未起床時,離開了油麻地。
杜元潮走後,邱子東更覺得自己像一把手了。
男人春風得意時,就會想到女人;而一個男人越是春風得意,就越是從頭到腳散發著讓女人著迷的魅力。一度,邱子東幾乎天天與小學校的女教師戴萍做#¥#愛。他有的是力氣與激*情,而戴萍有的是慾望與活力。偌大一個油麻地,無一處不是他們做#¥#愛的好地方,他們喜歡在不同的地方做#¥#愛,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換了一個地方,就會別有一番情調與味道。
邱子東永遠精力旺盛,像匹油光水滑的種馬。他在那五隻大喇叭中發出的聲音,其喉嚨彷彿因戴萍新鮮的唾液的浸潤而更加的宏亮與富有感召力。他不停地往外跑,為油麻地弄來額外的化肥、資金與榮譽。他又不停地在田野上跑,一邊熊那些隊長與社員,又一邊不停地與那些有姿色*的女人調情。在杜元潮離去的這段日子,油麻地的任何一項工作,都是出色*的、領先的。這一切,轉而使他更加迷戀戴萍那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身體。
他一天比一天地清瘦,但一天比一天精神。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在杜元潮廝守油麻地的日子裡未曾有過的。
在眾多的做#¥#愛場所中,他與戴萍最喜歡選擇的是油麻地小學的教室。
天黑之後,邱子東就會敲響戴萍宿舍的後窗,戴萍就會出來,在約定的地方與他會合。
然後,戴萍就領著他,用鑰匙打開教室的門鎖,水一般地閃進教室裡。他將戴萍抱起來,放到一張課桌上。那小學生的課桌的不高不矮,彷彿是為他們的做#¥#愛特地定做的。巔峰處,邱子東總是說:「要是在白天就好了,白天可以讓孩子們看見。我要他們看著,我是怎麼樣搞他們老師的!」戴萍就會企圖拗起身來用手摀住他的嘴。他就越發猛烈地衝擊她,本來就搖晃的課桌,咯吱咯吱地響。這響聲既鼓舞著邱子東,也鼓舞著戴萍。她的腦袋在課桌上搖擺著,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喚著。邱子東輕聲追問著:「說,你說,要不要讓很多孩子看見?說呀,說呀……」「要,要哩,要哩……」她將手一下放進嘴中死死咬住。
一洩如注……
邱子東走進夜風中,聞著油麻地空中的草木香氣,心中只有一番愜意。
這天,有消息說,杜元潮就要從蘇州城回來了。
天又下雨了,是一種當地人稱為「騷雨」的雨。這雨下得並不猛烈,有點兒滑乎乎的,彷彿帶著天空的某種成分。這種成分的效力是奇妙的,它使天地萬物的慾望隆隆而生。濕漉漉的草叢中,狗在交尾,母狗神情癡迷到呆傻,公狗則是微閉著眼睛好像在思考重大問題。
還有好幾條不同品種不同顏色*的狗分散在草叢的各處,在靜靜地等待下一輪的機會。池塘裡,無數的雄性*青蛙爬到了無數的雌蛙身上。那雄蛙的個頭只有雌蛙的四分之一大小,讓人覺得它們的行為是不倫的。雄蛙的樣子顯得有點滑稽,而雌蛙的神情顯得有點迷惑。水塘處處,但無一處水塘是平靜的,雄性*的魚在玩命地追攆雌性*的魚,鬧出許多水花來。人在塘邊走,常常因為轟隆一響而大吃一驚。青魚、草魚、鯉魚、白鰱、刀子魚、團尖魴、鯰魚、刺鰍、刀鰍、鰻魚、黃鱔,所有的魚都不安寧。水面上盡泛著****的白沫。這些白沫被雨穿透時,留下一個個的小孔。東一家西一家的豬圈裡,母豬在讓人心頭顫顫地吶喊。那種吶喊類似於尖刀送入它胸腔的吶喊。不知誰家的母豬用嘴拱翻了檯子而竄進了菜園,主人抓著一根棍子在雨地一邊追一邊咒罵:「操你個騷豬!」轉而罵雨,「騷雨!」田野上,公牛母牛公羊母羊疊成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山,這山在微微顫抖著。
沒有一個人下地幹活。大人們將孩子轟進了雨巷,找個借口上床去了。那雨下得讓人心頭癢癢的。這是下種的日子。
一群烏鴉在林子裡鬧翻了天。它們穿行於雨幕中,鼓噪著。那雄鴉已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可還是不依不饒地追著雌鴉。雌鴉的聲音顯得有點淒慘。
一種無名小鳥的交配非常有趣:那雌鳥蹲在枝頭,雄鳥飛上它的背,然後歪下尾巴,一陣扇動雙翅之後,飛到另一根枝上,略梳羽毛,仰頭快活地鳴叫兩聲,又再次飛到雌鳥的背上,那雌鳥微微抖動身子,並不住地點頭,雄鳥就這樣起起落落,沒完沒了。
那草木似乎都在這樣的雨裡變得慾望熾熱。它們擠擠擦擦地,並顯得蓬勃旺盛,有蔓延覆蓋大地之勢。
在這樣的日子裡,邱子東在心急火燎地渴望著戴萍的身體。
天終於黑下來了,雨依然滴滴答答。
戴萍要進教室,但卻被邱子東一把拖到了毫無遮擋的操場中心。
「會被人看見的。」戴萍環顧四周,擔憂地說。
邱子東不說話,只顧撕扯她的衣服。他將她的衣服扯下來,就那樣隨意地扔到水汪汪的地上。
油滑的雨水在他們的身體上流動著,像手指由上而下地撫弄著。
與往常不同的是,邱子東始終悶聲不響。
整個過程中,邱子東幾次想到了杜元潮的歸來。他甚至覺得,此時此刻,杜元潮正走在通往油麻地的路上。幾次想到,幾次差點在戴萍的體內頹敗下來。
雨漸漸大了起來,身體的交匯處,因雨水的儲蓄而發出咕唧咕唧聲。
眩暈之中,他感覺到小學校的操場在雨中晃動。
一束雪亮的手電光,突然掠過油麻地村前小樹林的梢頭,猶如一道閃電劈向人間。接下來,這束嶄新的手電光,像探照燈一般,從油麻地的上空,由東到西地滑動著。手電光下,只見淫*雨霏霏。然後,這手電光又降下來,呈水平狀,由西到東地滑動著———油麻地鎮就在這無法阻擋的光束中一部分一部分地凸顯出來。這燈光好像在辨認什麼,又好像在傳達什麼。
遠遠地在通往鎮子的路上,傳來了朱荻窪朱瘸子的驚訝之聲:「這……這不是杜書記嗎?」
「是我。」
「你回來啦?」
「回來啦。你又去賭錢啦?」
「我……我沒有。」
「這天氣,你還賭錢?」
邱子東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頓覺雨水侵人肌膚。他只有徒勞地抱著渾身發燙的戴萍,心思不在了。
手電光刺眼地掃射著油麻地的天空與大地……
早晨,天還未大亮。巷子裡,才有三兩隻剛醒來的狗在懶懶散散地走動。大河上,霧茫茫一片,許多過路暫歇在水上的船,依然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幾隻捕魚船已經開始撒網。那網在空中開放時,成了一朵一朵灰色*的花,霧裡的花。
樹樹迷離。
今天將是一個特別的好天氣。
五隻高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於霧裡發出嗤嗤嗤的電流聲。這電流聲穿過一扇一扇窗戶,進入了那些個還在迷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來,不知是誰在敲試話筒,一下一下,聲音沉重而清脆,猶如幾聲槍響。這聲音徹底地敲碎了人們的睡夢。接下來,就是吹試話筒。猛烈的氣流在最短的距離裡直撲話筒,發出的是火車穿越原野的聲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頗有點淘氣,有點兒口技的味道。這樣的敲試與吹試,輪番進行了好幾遍,顯出那個要講話的人很沉著,很有耐心。他要讓油麻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
油麻地要醒來!
隨著兩聲清理嗓子而發出的咳嗽聲,他終於講話了:「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們,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潮,我回來了……」
整個油麻地大吃一驚。原因不是杜元潮回來了,而是杜元潮講話不再結巴了。
「我杜元潮對不起大家,丟下油麻地不管,竟出去逍遙了半年哪!但在這半年時間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油麻地。我是油麻地的,永遠是油麻地的。許多年前,是油麻地收留了我們父子倆,那時,我才五歲!我杜元潮一輩子當牛作馬,也還不清油麻地給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棄教師的工作,就是還債的,還父老鄉親們的債,還油麻地的債。我回來了,從今以後,我杜元潮要加倍努力,勤奮工作。昨天夜裡,我快要走近油麻地時,心裡好一陣發酸。當我打開手電,見到油麻地鎮前的那根旗桿時,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潮忘記了是在話筒前,他像面對著無數的油麻地的人,在訴說著他的心裡話。許多話,似乎已在心中積壓得太久太久了。他很動情,也很真摯。
所有的油麻地的人———種田人、小商小販、捕魚人、學校的老師,都在靜靜地聽著從高音喇叭中傳出的杜元潮的這番發自肺腑的講話。此時,他們不再驚訝杜元潮講話的忽然流暢,而是沉浸在那種情深意長的溫熱之中。許多人的眼睛在杜元潮的講話中一點一點地變得潮濕。他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許多年裡,杜元潮委屈了。不知為什麼,幾乎所有的油麻地人,在聽到杜元潮講話時,都從心底裡希望他能夠暢通無阻地講話。他們希望油麻地能說會道的人是杜元潮而不是邱子東。
老婆婆們撩起衣角或是用粗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淚。
范瞎子站在院子裡,聽著喇叭聲,竟淚流滿面。
在杜元潮流動不息的、抑揚頓挫的、溫和而又充滿張力的講話中,油麻地的河流、房屋、莊稼與樹木,正在被一輪燦爛的太陽照亮。
此後,杜元潮開了一次全體油麻地人都參加的大會。會上,人們見到的杜元潮,臉色*稍嫌蒼白———那是蘇州的半年城裡生活悶出來的,人比從前更顯文氣,也更顯年輕。那乾淨與整潔,甚於從前。會上他將他的講話本領更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不露一絲賣弄痕跡。他還當著全體油麻地人特地感謝了邱子東,說在他病休在外的這半年時間裡,由於邱子東的出色*工作而使油麻地變得更加光彩。他的話非常得體。但同時將事情無聲地定位在:油麻地是一個家,作為這個家的主人,他要出門,在臨出門時,他將這個家委託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外出的這段時間內,十分精心地照管著這個家,該給狗餵食了就餵食,該給院子裡的花澆水了就澆水,現在他回來了,見到他的家被照應得很好,他很滿意。
在杜元潮的整個講話過程中,邱子東始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坐著。
杜元潮始終也未向任何人說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癒的。厚道的油麻地人知道這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個個避而不談,彷彿杜元潮從來就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
過了些日子,上頭下來一個通知,說縣裡要組織一個參觀團,到外省一個先進單位去參觀學習,油麻地的負責人得參加。杜元潮對邱子東說:「我不在家這陣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東正情緒不好,點頭答應了。
邱子東又坐車又坐船,在外面高高興興,一點煩惱也沒有,只是有時想和戴萍做#¥#愛,呆了十天,於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油麻地看上去與十天前他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
第二天下午,他來到鎮委會,走進會議室,見了周禿子說:「我有兩張發票報一下。」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票來。也沒有花什麼大錢,只是買了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還有一隻軍用水壺。這三樣東西,凡去參觀的人,差不多也都買了,開了發票,各自回來報銷。
周禿子正在劈里啪啦地打算盤,等把一筆賬算完了,合上賬簿,才看邱子東已放在他面前的發票。看了看,說:「你得讓杜書記簽個字。」
「什麼?」邱子東一下子就火了。
周禿子說:「這是杜書記交待的,以後不管誰來報賬,都必須由他簽字。」
「我分管審批!」邱子東彎曲起手指,使勁地敲了敲周禿子的辦公桌。
周禿子用一隻粗大而乾燥的手摸著油光光的禿頭,說:「你出去參觀期間,開過一次鎮委會,已作出決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東叫著,氣沖沖地走出鎮委會,他要去找杜元潮。
周禿子跟了出來:「邱鎮長,邱鎮長……」
邱子東站住了。
「這是你的發票。」周禿子跑上來,將三張發票還給邱子東。
邱子東當著周禿子的面,立即將三張發票撕得粉碎,然後拋撒在地上。
周禿子一直笑著:「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一把手是有權這樣決定的。」
「禿子!」邱子東沒有理會周禿子,掉頭走了。他要責問杜元潮:憑什麼剝奪了他的審批權。路上遇到了副鎮長吳同干。
「老邱你回來了?」
「你去哪兒?」邱子東看著吳同干提了兩塑料桶油,問。
吳同干舉了舉手中的塑料桶,說:「杜書記讓我去上頭要化肥。」
「你去上頭要化肥?」邱子東不明白了,油麻地跑外交的是他呀!
「杜書記說,以後,你與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這攤事就都分給我來做了。我怎麼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樣,外頭有那麼多關係,人又笨。」
邱子東譏諷地一笑:「你怎麼就不行呢?你行!」他看著吳同干手中的兩塑料桶油,「這油是從哪兒打來的?」
「油坊。」
「我對二扣子說過,沒有我的批條,誰也不能從油坊裡打油,一滴都不行!」
吳同乾笑了:「二扣子已不再負責油坊了,二扣子到三隊做隊長去了,現在是三隊隊長林一如管油坊,他倆正好倒了個個兒。」
「誰的主意?」
「杜書記提議的。」吳同干心裡惦記著要化肥計劃,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幾步又回來說,「窯廠負責人也換了,王家寬去六隊做隊長,六隊隊長沈國民做窯廠廠長。」說完,提著灌得滿滿的兩桶油,邁著闊步,信心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終,他沒有去找杜元潮。
他雙手插*在腰間,站在油麻地的田野上,任由風撩起他的衣角、吹亂他的頭髮。他的嘴角一直掛著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後,便是一股抵擋不住的虛弱。審批與外交,是他得以在油麻地縱橫馳騁的雙翼。而如今,這雙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潮剪斷了,他有一種撲騰在泥灰裡的無可奈何的感覺。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路高揚,一路風光地生活了這麼多年頭,第一回刻骨銘心地體味到了「剝奪」一詞的含義。這種感覺猶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覺得油麻地的田野似乎變得空曠起來。
虛弱之後,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著一條發情的母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喚著。他看到了那條母牛的臀部上方所流出來的亮晶晶的黏液。這黏液的氣味刺激了他,使他不顧一切地向母牛撲去。母牛越過一條水渠,向前奔突著。二傻子在母牛越過水渠時,掉進了水渠,半天,才爬了上來。
邱子東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現在就想要。
邱子東拚命地與戴萍做#¥#愛。長長地做,狠狠地做,花樣翻新地做。一次,他們將小學校的一張課桌整得癱瘓在了地上。白天,戴萍講課總打不起精神來,學生做作業時,她原來是想看著的,但不一會兒就趴在講台上睡著了。下一堂課的老師都進教室了,她還沒醒來。邱子東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慵懶,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
但,兩人也越來越覺得沒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點一點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東讓她在夜晚於草垛下等著他時,她說:「今天,我不怎麼想……」
與此同時,油麻地小學的男教師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樣子,十指修長,白嫩光滑,會拉一手好胡琴。
在收割早稻的時候,采芹回到了油麻地。
她和杜元潮有過一次約會。約會的地點在遠離鎮子的一部野風車下。時間是午後,那時,幾乎整個油麻地都在午睡,曠野上空無一人。
杜元潮先到一步。他在風車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綽綽地見到采芹從鎮子裡走了出來。他已很久沒有見到采芹了。他很想見到她,所以當采芹一出現時,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視著她。
采芹首先要穿過一片莊稼地。早稻已經成熟,但剛剛開始收割,在一塊一塊依然還是綠色*的晚稻田中,夾雜著一塊一塊的早稻田,此刻陽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襯下,便成了一塊一塊的金地,向天空反射著華貴的亮光。采芹走過早稻田時,人就映成了金色*,而走過晚稻田時又被映成了綠色*。後來,她就進入了一片桑田。那時,她的身影被樹幹與枝葉所擋,杜元潮就只能見到采芹一閃一閃的身影。她終於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處荒地上。
那時,她已離野風車很近了。杜元潮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動的姿態———還是那樣的姿態,風情流轉不衰的姿態,讓人面熱心慌腿軟卻又不敢頓生邪念的姿態。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這樣的姿態?此刻,這姿態就這樣呈現在秋天澄澈的陽光下,在時間的流淌中,向杜元潮緩緩而來。杜元潮的眼中,這姿態在不知不覺之中疊化出從前的采芹走路時的一個又一個的姿態:五六歲的采芹、十一二歲的采芹、十五六歲的采芹、十七八歲的采芹、二十幾歲的采芹。這荒野上彷彿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們互換著位置在杜元潮的眼前錯動著,展示著。這些姿態既一脈相承,又各有情韻。杜元潮發現,姿態也是隨人一起成長的。
相對於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見了站在風車大篷下的杜元潮,就將頭低下,腳步也慢了下來。很久很久以來,她和他之間總有除不去的羞澀。這羞澀像一道半明半暗的簾子遮著她,也遮著他。他們見面時,說話時,總覺得對方在簾子的那一邊。還曾有過一段時間,他們是互相迴避著的,儘管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對方。
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兩人都有點兒心慌意亂。
蘆葦叢中,紡紗娘正在振翅鳴奏,薄紗樣的翅膀如細密的水波在無休無止地蕩漾。
池塘中儘是各種各樣的落葉,造成一個水上的秋天。
采芹終於走到了杜元潮的面前。她畢竟已經是媳婦了,雖然滿臉緋紅,但還是抬起頭來,直面著杜元潮。她的第一感覺是杜元潮比從前更加的白淨,也更加的成熟了。
杜元潮也直面著她。
但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一個距離。這距離不長不短,恰到好處地將他們規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們從互相詢問各自近來的情況開始。但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不是杜元潮說一句:「今天的天這麼好!」就是:「那樹上有隻鳥。」常常的,就那樣無語地站著。這時,他們能於風吹青草而發出的沙沙聲中互相聽到對方的喘息聲。而這喘息聲,使得雙方的喘息聲變得更加急促與不勻。男人的有力喘息和女人的微微嬌喘,組成了這秋陽之下的純情合唱。在這合唱中,他們感到了一種緊張,一種窒息,甚至是一種絕望。
「這風車也不轉。」采芹說。
杜元潮仰頭看了看風車,轉過身去,將一頁篷熟練地扯了上去。接著,他又一口氣扯了餘下的七頁篷。這時的杜元潮一掃文氣,而顯得充滿活力,甚至還顯出一股可愛的蠻勁。他看了看八頁在陽光下忽閃的大篷,掉頭對采芹說:「往後退。」
采芹就往後退。
杜元潮見她已退到安全的地方,一拉那根拴住風車的繩索,活扣忽地被解開了,那風車先是慢悠悠地轉,隨即呼啦呼啦地轉將起來,氣勢逼人。
采芹看到,那一頁一頁的篷彷彿向她壓過來似的,下意識地又後退了幾步。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車到一口水塘裡,當水塘漸漸被注滿後,水就沿著一條乾涸的水渠向遠
處的田野流去。
兩人漸漸放鬆下來。
杜元潮開始講話。此番講話多少帶有一點表演性*質。他滔滔不絕,正如這水槽嘩嘩流出的水。他在語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為自己的語言才能而在心中驚歎與詫異,神情有點兒癡迷。許多年來,他是在那種言語的焦灼中度過的,身心備受折磨。這一切,如噩夢一般終於過去,黑暗之後的滿天光明使他幾乎要跪下對蒼天大謝。流淌,流暢,那語言與他的敏捷的思維合著一個節拍,從他那張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敘述著天地萬物,自如地抒發著胸中的一切思緒與情感。他嘗到了言語所帶給人的莫大快意,並更深切地體會到了言語給他帶來的自信與迷倒天下的風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來,她與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說會道。她感到有點兒陌生,但同時感到著迷。她從前未能覺察出杜元潮的聲音會這麼富有磁性*。這聲音流進她溫暖的心房,然後在那兒聚焦著,形成微瀾與波濤。
她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一任語流奔瀉不絕。
她望著這個男人,這個曾在荷塘邊與她一起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離恍惚。
沒有一個人來打攪他們。
直到太陽偏西,才有一個人趕著一頭牛遠遠地向這邊走來。
分手前,采芹開始完成今天她與杜元潮相約時要完成的一個極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東怎麼樣?」
「挺好呀,他當鎮長,我當書記。」
采芹輕輕歎息了一聲:「你讓他離開油麻地吧。」
「為什麼?」
「一根牛樁上拴不了兩頭牛。」
杜元潮沉默著。
「讓他走吧,看在我們小時一起長大的分上,答應我。」
杜元潮點了點頭。
他們拉了拉手,無言地各自走開了。
采芹在離開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東,對他說:「你離開油麻地吧。」
「為什麼?」
「一根牛樁上拴不了兩頭牛。」
邱子東說:「我不走。」
「你應該走。」
邱子東一撇嘴,冷笑了一聲:「我走?還不知道誰走呢?」
這回,采芹是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杜元潮的油麻地政權,一段時期,在外交上陷入了困境。化肥很難獲得額外的計劃,銀行不肯貸款,修建學校無法獲得資金……幾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東冷眼瞧著杜元潮的尷尬。
但杜元潮很快就找到了解脫困境的樸素但卻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現在牢牢地控制著油坊與窯廠,這是油麻地的命脈。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塊磚,都必須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這些油,這些磚與瓦的價值與作用。他讓朱荻窪朱瘸子購回幾十隻可裝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後將它們灌滿新搾的油。他精心地開出一張名單,這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是經他一一掂量過的,他們對油麻地都有作用。現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於是,一連許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會看到朱荻窪朱瘸子一手提著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實並不複雜,關鍵是找到解決之道。而這解決之道可能比世界還要來得簡單。沒有用太久的時間,油麻地的油就潤滑了一切,使所有的關節重又靈活地轉動了起來。加之緊
俏的磚瓦,油麻地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了。而這種令人歡欣鼓舞的結果,加強了杜元潮對油坊與窯廠的認識,從此以後許多年,他一直將它們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直到他的政權徹底結束。
邱子東對過去曾與他打交道而打得十分熱乎的「那群婊子養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蝕,非常失望。
但邱子東畢竟還擔著「鎮長」的名分,畢竟在油麻地盤根錯節地生活了那麼多年頭,一時間內,他仍然可以在油麻地施展他的威力與魅力,甚至還顯得暢通無阻、說一不二。
杜元潮感覺到,折斷了翅膀的邱子東,雖然由鷹變成了雞,但卻是一隻仍然可以著毛抖威風的雞。但,他沒有顯出一絲的不快,像平素一樣的溫文爾雅,一樣的乾乾淨淨,一樣的對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氣氣,甚至一樣的對邱子東擺出頗為密切與和諧的樣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從前一樣的耕種,一樣的收穫,一樣的偷雞摸狗,一樣的打架鬥毆,一樣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厭的把戲。
而就在這年的秋末,當晚稻已經成熟即將開鐮收割的一段日子裡,邱子東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頓時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卻像一輪明月,高掛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彷彿天地之間,圓圓滿滿地都是他潔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準備開鐮前的幾天,天下起雨來。
這雨初下時,竟是黃褐色*的,尿一樣的顏色*,並且還真有一股尿騷味。下著下著,就清純起來,而河裡的水卻因雨水將岸上的泥漿帶入其中而變得渾濁,許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罈罈罐罐在屋簷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純得藍汪汪的無一絲雜質。雨下了兩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對這雨也沒有怎麼在意。到了第三天,這雨依然沒有停息的意思,就有點擔憂起來:可別下起來沒完沒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間沒有停息過片刻。
將要開鐮的晚稻田里,儘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裡排水,但還是蓄滿了水,將田埂都淹沒了。
望著雨,油麻地的人一臉無奈。他們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滯著望著那扯也扯不完的雨絲。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沒脾氣。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與發直,都與這雨有著關係。他們只能這樣坐著,無所事事地看著,看著雨點打出無數的水泡,看著幾隻從水中爬到門前地上的癩蛤蟆在十分緩慢地爬著。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坐著,肌肉板結了,關節被銹住了,腦子也僵硬了,眼珠兒定定的不轉,一個個都像是長年服藥剛從精神病院裡放出來的癡子。
天癡了,雨也癡了。
麻雀縮著脖子,一動不動地藏在屋簷下。屋脊上的鴿子,緊緊收著翅膀,就那樣凝固了一樣蹲在雨裡,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這雨而停止了心思。
幾隻母雞癡了,愣要在一個不是孵蛋的季節孵蛋。主人將它趕出雞窩,它又跑回去,見到蛋就孵,將雞蛋焐得熱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攆它、驚它。但它已癡了,就是驚不醒它。它只有一門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將它的尾巴紮起來,然後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紅旗,紅旗嘩嘩作響,它就拍著翅膀拚命地跑,直跑得癱瘓在泥水裡。然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之後,心裡想著的還是孵蛋。
這雨水彷彿是迷魂湯,讓人癡呆,讓萬物癡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個大傻逼。他整天在雨裡追趕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癡。
他追著,不屈不撓地追著。他渾身濕漉漉的,像是從河裡爬上來似的,腰間的那支短槍倔強地頂起了潮濕的褲子。誰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又誰都知道他想幹什麼。雨幕裡,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是一隻癡雞。
二傻子終於累到極處,在追趕一頭過河的母牛時,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過去了。幸虧不久,被一個放鴨的人看到了,將他從蘆葦叢裡撈上來。放鴨人大聲呼喊著,總算從鎮上喊出了幾個人。人們將二傻子弄到一條公牛背上,然後趕著公牛猛烈跑動,將二傻子一肚子水顛了出來。
二傻子救活之後,依然要去追趕母牛。
雨就這樣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搖擺了。
小學校已經進水,孩子們必須赤腳上課。一不小心,將課本或作業簿碰出課桌外時,它們就會像小船在教室裡的水上漂起來。
一個孩子終於因為課本第二次掉進水中,而惱怒地跑出教室,跑進雨地裡,仰面對天空大罵起來:「狗日的雨!我操你媽的雨!……」
又有幾個孩子跑出來,一樣地仰面朝天罵起來:「狗日的雨!我操你媽的雨!……」
這罵聲真讓人興奮。於是,有無數的孩子分別從不同的教室裡跑到雨中,仰天大罵:「狗日的雨!我操你媽的雨!……」
他們聲嘶力竭地罵著,像無數惱怒的紅著冠子的小公雞。罵著罵著,就有了語言的創造,並且越罵越髒,越罵越不成體統。
老師們都呆呆地站在辦公室的廊下,沒有一個想去管那些孩子。
罵雨,後來就有了儀式感。
他們朝天空跳著,彷彿要跳到天空裡去。落下時,就濺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於是地上就濺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個個都像小水鬼,頭髮貼在腦門上。
一個個嗓子罵啞了,一個個罵出了眼淚。
然而,雨卻下大了。
五隻高音喇叭響了,杜元潮嚴峻宣佈:水災已經逼到了家門口,全體行動起來,抗災排澇!
喇叭聲喚醒了昏糊狀態中的人們。他們扛著鐵鍬,擔著擔子,紛紛跑出了家門,到指定的地點去集合。
築壩!
排澇!
於是,人群像螞蟻一般,在雨中蠕動著。
本來就有大壩,但杜元潮早在兩個月前動用大量勞力將它毀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簡單:李長望在任期間所構築的大壩是依照上頭指令而構築的,將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壩外。上頭的理由也很簡單:臨時用作河床,便於鄰近的朱家蕩分洪。杜元潮說:「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閃失!」
現在所築的壩,擴展開去,將老壩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進來。
不知不覺的,新壩就在這雨中慢慢地起來了,十分的壯觀。
邱子東穿著一襲軍用雨衣,拄著一根棍子,始終在現場大喊大叫地指揮著。
杜元潮則偶然出現在現場。他出現時,總舉著一把油布傘,穿著長筒雨靴。他的出場,總是顯得莊嚴而隆重。所到之處,人們都會暫停下勞動,或朝他觀望,或與他搭話。他在一片泥濘中,一步一步地走著,不讓自己沾上半星泥點。遇到坡滑,就會有好幾雙有力的大手同時過來,拉住他的手,以保證他萬無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跡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顯得極其鮮明。
他巡視著,很少動氣發火,比往常顯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拚死拚活的油麻地人,卻願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這番渾濁與泥濘中也依然一身乾淨。他們小心翼翼,生怕將泥點濺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從心底裡感受到了杜元潮那親切外表下的威嚴。
大壩築成了。幾十部水車正在安裝之中,五條抽水機船,已將巨炮一般的鐵管擱在了壩上。
而在這時,成百上千的朱家蕩人扛著鐵鍬,從大壩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壩。
大壩的形成,使大水不斷上漲,已危及到他們的家園。如果這幾十部水車與五部抽水機再一起向大壩外排水,將會使他們的家園面臨巨大災難。他們要挖掉這道由油麻地人築起的大壩。
兩邊的人就在大壩上爭執起來,並有少數人動了手。
消息傳到油麻地鎮委會,杜元潮對邱子東說:「你去處理一下吧。讓他們自己捨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犧牲了這麼多年頭了,不能再犧牲了。」
邱子東聽到這個消息很有點興奮,他穿過雨幕,威風凜凜地出現在大壩上。
油麻地的人說:「我們鎮長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道。
邱子東穿過人巷時,有一種閱兵的感覺和率領隊伍即將開赴前線的感覺,很偉岸,很悲壯。
走到朱家蕩人面前時,他站定,然後把軍用雨衣的帽子往後一捋,說:「請你們立即離開這裡!」
朱家蕩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軟了一下,但隨即又將一臉的蠻橫顯示給邱子東。
邱子東高叫著:「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著一起高叫:「這是我們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東在這片震天動地的呼喊聲中,覺得自己充滿力量。片刻之間,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臉色*發烏的朱家蕩人沒有被這番氣勢嚇倒,他們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著臉上的雨水,目光陰*沉而固執地看著正在來勁的油麻地人,沒有後退半步。
雙方對峙著。
邱子東在這默默的對峙中,一時找不到克敵之道了,不免先有了點心虛。
朱家蕩人就那樣雕塑一般地聳立在雨中,他們並不大喊大叫。
雨在癡癡地下。
朱家蕩的人也癡掉了。
僵局,使邱子東感到手足無措。
已到處是水,雨點打下時,天下處處沸騰。
地裡的晚稻,稻穗也不見了。
邱子東徒勞地吼叫著:「你們滾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應著,但聲音已參差不齊,並缺乏足夠的憤怒與力度。
朱家蕩的人無動於衷———不僅無動於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虛弱的呼喊中積蓄著凶暴。
朱家蕩地勢低窪,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歷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貧窮使朱家蕩人性*情暴烈。「窮橫」———窮,必橫。朱家蕩人之橫,遠近聞名。他們站在雨地裡,在油麻地人因天涼與腹饑而開始顫顫抖抖時,他們卻越來越顯精神,越來越顯勇猛。
邱子東不能再這樣吼叫下去了,吼叫是無用的,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朱家蕩領頭的,一臉的大麻子。他站在隊伍的前頭,一直陰*森森地注視著邱子東。此刻,他感覺到,邱子東只不過是一個虛張聲勢的傢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過是些洩了精的軟貨。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
大麻子掉頭忽發一聲喊:「挖壩!」
憋了半天勁的朱家蕩人頓時全成野獸,將鐵鍬從肩上放下,對著油麻地人剛剛築起的大壩,東一處西一處地胡亂地挖將起來,一邊挖一邊還在嘴中罵:「媽拉個逼!」「我日你媽拉個逼!」……那是個新壩,挖起來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們了!」邱子東一揮手,「將他們的鐵鍬給我奪下來!」
油麻地人蜂擁而上。
朱家蕩人的野性*一下爆發了,全體舉起鐵鍬,直將亮霍霍的鍬口又對著油麻地人。
那鍬口就這樣對準人的胸脯、脖子或腦門,被雨水沖刷著,越來越寒光閃爍。
「狗日的,滾到壩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隊伍前頭,並將鐵鍬直指邱子東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紅的,像夜間吃了屍體的狗。
「你……你別胡來!」邱子東顫抖著。
「你媽拉個逼!」大麻子的大鍬迅捷地逼著邱子東。
邱子東頓時豪氣殆盡,竟掉頭走進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邱子東在人群中還企圖保持住自己的風度,但油麻地的人卻丟下他不管,紛紛向大壩下退卻與潰敗。他只好隨著人流一起趔趄著下到壩底。在下坡的過程中,他差一點滑倒,不是及時用手撐住地面,就會從坡上滾下留下一身爛泥。他一手爛泥地站在人群中,覺得自己此時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蕩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壩上,俯視著油麻地的人,然後可著勁地說著一些羞辱之詞。其中一個,甚至解開褲子,掏出二爺,將一條又粗又黃的濁尿朝壩下的油麻地人尿來。
遠遠地出現了一把油布雨傘。
朱荻窪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結局,早在雙方對峙在壩上時,就獨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鎮委會,將壩上的形勢報告給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壩而來。
後面跟著朱荻窪。
絕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黃的油布傘。在銀色*的雨幕中,這油布傘黃燦燦的,猶如一朵碩大的花在雨中盛開。
「杜書記來了!」
「杜書記來了!」
……
他們的聲音先是吶吶自語式的,繼而漸大,最後接近於歡呼。
朱家蕩的人也在看這把油布傘。他們從油麻地人的歡呼聲中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但神情依然是蔑視。
杜元潮在向大壩走來時,用的是十分穩健的步伐。他彷彿故意走得很慢,而這慢使朱家蕩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點心虛,他們開始變得有點焦躁不寧。
杜元潮的步伐始終保持在一個節奏上,他一腳一腳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蕩人的腦袋上、心坎上,他們簡直有點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終於來到壩下。
他沒有憤怒,而是仰臉,朝壩上那些面無血色*的面孔看著。然後,他在幾個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朱家蕩的人並末端著鍬對準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陣刺骨的寒風一般,將人群撕開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蕩人東一鍬西一鍬挖得不成樣子的大壩,轉而看著大壩內外正在越漲越高的水,說:「朱家蕩的人,你們聽著!打一九五○年開始,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多個年頭了。這十多個年頭裡,已記不清發過多少次大水了。每次發大水,我們油麻地都要捨棄掉這一大片良田!我們作出的犧牲夠多了。我們油麻地的人,老實厚道,多少年裡,我們沒有發一句怨言。但你們不能因為我們的老實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負我們。我對你們老實說:從今年開始,從現在開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犧牲了。你們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們馬上就要被淹沒了。它們是油麻地人的!這心血不可以這樣白白地流走!多少年來,你們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們不對油麻地心懷愧意,卻在這大壩上撒野,你們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嗎?你們本可以犧牲自己的一些莊稼地用來排水的,但你們已習慣了騎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訴你們:這歷史該結束了!我們要對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負責。你們沒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圍我們嗎?你們立即回去,回去救你們的莊稼,救你們的村子!……」
杜元潮早將傘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說著,眼中閃著淚光。這是一份精彩的演說,它不僅瓦解了朱家蕩人的軍心,更喚起了油麻地人對自己土地的關愛。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彷彿來自天河的語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動了。他感謝上蒼讓他在經歷了巨大的刻骨銘心的語言痛苦之後,讓他加倍地領略到語言的蕩徹靈魂的快感。
「對不起,回去吧!」他說。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應著。
朱家蕩人手中的鐵鍬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們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蕩的人從根本上講是頑劣的,是任何語言都不能征服的。他們在杜元潮的一番講話之後,稍有萎頓,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們朱家蕩人才有的野蠻與固執之中。
大麻子說:「別聽他媽的蠱惑!」
於是,他們又重新端起了鐵鍬。
杜元潮:「你們真的要與我們過不去?」
大麻子:「是!」轉而對朱家蕩的人大聲說:「挖!」
於是,無數的鐵鍬又開始毀壩。
杜元潮大聲吼道:「放下你們手中的鍬!」
沒有一個將鍬放下。
杜元潮回頭,衝著油麻地人:「將他們的鐵鍬給我奪下!」
油麻地的人又再度蜂擁而上。
朱家蕩的人又再度舉起鐵鍬,對著油麻地人的胸膛、脖子或腦門。
杜元潮冷笑了一聲,竟迎著大麻子的鐵鍬走上前去。
油麻地的人一見,面對鐵鍬,竟沒有一個再往後退的。
杜元潮一掃往日的文氣與和藹,無所畏懼地向鋒利的鐵鍬迎去。
大麻子向杜元潮叫喊著:「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潮竟然怒罵道:「你媽拉個逼!」一邊罵,一邊將上衣扯下。因扯得凶狠,幾隻鈕扣脫落下來,落在腳下的爛泥中。他一邊往前,一邊將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擲於爛泥裡,露出了婦人一般潔白的胸膛。
所有的胸膛都是黑色*的或褐色*的,就只有這一胸膛是嫩白的。
朱家蕩的人怔住了,油麻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潮看也不看鐵鍬一眼,只瞪著大麻子:「你媽拉個逼!你來,朝我胸脯上來!朝我腦袋上來!不敢來,你媽拉個逼,你就是狗日的!……」
杜元潮的眼前好像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無人的荒野。
杜元潮癡掉了。
油麻地的人看著杜元潮,認不出他來了。
他們激動著,猶如大雨中沸騰如煮的水。
他們學著杜元潮,一邊罵,一邊也將自己的衣服脫下,扔在爛泥裡,赤裸著肋骨分明的胸膛,踏著自己的衣服,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朱家蕩的人壓了過去。
油麻地的人都癡掉了。
朱家蕩的人被無數的讓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嚇壞了。
他們連滾帶爬地撤離了大壩……
收割完晚稻,邱子東來到了采芹家,對她說:「我想離開油麻地。」
采芹說:「離開吧。」
「不知道他讓不讓我走?」
采芹說:「他會讓你走的。」
邱子東沉默著。
采芹說:「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幾天後,采芹回到油麻地,見了杜元潮,對他說:「讓他離開油麻地吧。」
杜元潮卻搖了搖頭。
他不能將一隻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