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剛栽下的樹有大陰涼(1)

  第三章:剛栽下的樹有大陰涼
  七、故鄉!故鄉!
  (1)
  K省洛泉地區崤陽縣谷莊驛鄉金家凹村在金超上大學那一年是這樣一個地方:假如你對老鄉說有一種靠兩個輪子旋轉就能帶上人跑的東西(自行車),他們會認為你在日哄人──「胡毬說哩!哪會有這號東西?那就不可能站定在地上麼,還跑啥哩跑?」
  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鄉間公路從十五里開外的谷莊驛修到了村前,從村西頭劉拐子家院牆外面逶逶迤迤往北去了。由於當地政府的引導,農民開始種植收益很高的蘋果,並且有了外銷通道,從來沒吃飽肚子的莊稼人終於不再挨餓,莊稼人現在面臨的事實上是營養過剩的問題,由於本地有吃豬油的習慣,中風的人直線上升,還有的乾脆就得了城裡人得的糖尿病!金家凹全村六百三十四口人,就有七個拄樹棍挪著走路的人,比例也實在是高了一點兒。要是再算上不可救治當時就死去了的人,比例還要高一些。谷莊驛鄉政府有一年專門發了一個文件:《關於在全鄉人民中間宣傳不吃豬油的決定》。現在政府文件對農民已經不具備絕對的約束力,況且以前很少見到葷腥的莊稼人無法抵禦大肉和豬油的誘惑,所以情況沒有什麼改變。谷莊驛村中央大槐樹下面賣豬肉的攤檔照樣成天圍攏著從附近村莊趕來買肉的人,每天竟然能夠消耗兩個整豬!有的精明人開始把肉拉到偏遠的村莊去賣了,而且也賣得相當不錯。
  金超在對紀小佩講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從長途汽車右側玻璃窗已經可以看到散散漫漫在一片向陽坡地上的金家凹村。
  「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的故鄉!」金超手指著金家凹村大聲說。
  紀小佩怪難為情地看了看車上的人,就像金超說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一樣。車上坐的大部分是農民,即使穿工裝的也是一些剛剛當上煤礦工人的農民,這些人有一種樸素的情懷,不會挑剔什麼人,他們也沒在意金超咬著京腔說的那句話。他們看著小佩,喜愛地笑,為這麼漂亮的一個北京姑娘來到「哦(我)們這裡」感到高興。他們也給她指指點點,說西面那片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一到秋天就變成金黃的了,所以這裡叫金家凹———其實完全不對,這裡是因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姓金才叫金家凹的。
  金家凹轟動了!
  金超和紀小佩剛一進村子,鄉親們就從各個窯院裡跑出來了,驚呼著金超的名字,站定在他們面前,看紀小佩。垴畔上下,娃娃們、後生女子們都嚷嚷著:「金超帶婆姨回來哩!」有兩個膽大一些的女娃娃,接住小佩伸過來的手,一直讓她領著,臉上充滿了自豪,把紀小佩作為一個值得她們驕傲的人。紀小佩身前身後都是人,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當年在北京火車站,金超說的就是這樣的話。
  金超已經把心愛的小佩完全忘了,和兒時的夥伴捅著拳頭問候,蹦跳上一個塄坎,大聲叫著後生或女子的名字;被叫的人很為他記得他們感到榮耀,答應的聲音出奇的大,為的是讓旁人聽到。
  早有人把消息飛報給金超的父親金喜財老漢和他的母親了。
  金超的妹妹金秀先跑了來。這是一個臉色紅潤的胖女子,她高叫一聲「哥!」然後就忸怩地站在原地不動了———她看到了紀小佩。
  「這是你嫂。」金超說。
  金秀臉紅紅的,叫道:「嫂!」然後就來拉扯紀小佩手裡的提包。
  紀小佩非常喜歡這個突然而至的妹妹,拉住她的手,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走。當金超、小佩和金秀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家門前時,兩位穿戴得齊齊整整的老人已經站在門口,眼巴巴望著,並且在埋怨兒子為什麼不事先打一封信過來。
  現在他們見到了兒子,見到了漂亮的兒媳婦,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父親裝得很嚴肅,嚴肅得甚至有些過頭了;母親的目光不是落在兒子或兒媳的臉上,有時還朝他們身後跳一下。跟隨著的人這時候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紀小佩垂下長長的睫毛,第一次叫道:「爸,媽。」
  爸、媽趕緊往裡讓他們。窄窄的院門裡面卻有一個碩大的院子,三孔匝了青石窯面的窯洞赫然出現在眼前,窯窗上貼了金秀和母親剪的窗花。院子裡一棵梨樹鬱鬱蔥蔥,葉片正在變得沉重起來。樹底下,一隻蓬蓬絨絨的大黃狗揚著臉朝金超和小佩叫了兩聲。父親喝道:「虎!」虎就不叫了,來到父親腳下,偎著,蹭著,像磨人的孩子一樣呢呢喃喃。
  「這是虎子?」金超驚喜地問。
  父親表情輕鬆了,說:「噢嘛!」
  「它長這麼大?」金超蹲下身子,捧住虎的臉,對小佩說:「我上大學那年,它就像小貓一樣,我還把它揣在懷裡呢。」
  母親說:「你想都幾年了?它咋不長呢?」
  是啊是啊,已經整整五年了啊,金超五年沒回家了啊!
  窯裡滿滿噹噹的全是人,都是來看新媳婦的。金家凹村正在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金超把中央電視台最漂亮的女播音員娶回來了,而且即使了面也還是深信不疑,說女播音員比在電視上還漂亮。
  金超啞然失笑,一再辯解說小佩不是女播音員。
  鄉親們就感歎:「天光光!世上咋會有這樣像的人?!」
  金秀不離紀小佩左右,一會兒給她抓一把花生大棗,一會兒偏過頭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紀小佩按住她的手,表示她不需要這樣照顧。她和金秀已經完全熟悉了,好得就像是親姐妹。別人亂哄哄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壓低了聲音,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金秀笑得幾乎倒在炕上。
  (2)
  村長金秋明親自到金喜財老漢家來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金家凹頭號人物現在顯得灰頭土臉,完全不是金超在家裡時的那種樣子,不知道是金超在變還是金秋明在變。
  金秋明見到金超就像見到鄉長那樣恭順,說著奉承話。
  金超看著這個曾經天神一樣影響和決定他家命運的人,態度有些冷漠,說話沒油沒鹽。
  金喜財老兩口忙不迭伺候在金秋明左右,為他點煙倒水,臉上堆滿恭順的表情。
  村長只坐一會兒就走了,金超尾隨在父母親身後送他出來。
  金超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姿態,變得很客氣,請村長多關照。
  金秋明滿臉堆著笑意說:「金超你放心。」並且毫無必要地握住金超的手,說:「咋你們回喀!」
  他們回到窯裡的時候,歡笑又開始了,紀小佩滾在那些婆姨女子們中間。
  紀小佩的心情非常好。她完全被這裡濃濃的鄉情打動了,她也深深地愛上了不言不語的兩位老人。她大大方方地和人說話,給人講述他們想知道的事情。她也在觀察金超。在這塊土地上,金超流露出的純真本性讓她的心充滿了愜意和愛的感覺,她好像重新發現了那個已經成為丈夫的人的內在價值……她暗暗地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值得她好好待他。
  當她的思緒在某個空檔往前回溯的時候,她想到了她在金超的筆記本裡夾的三百元錢,他們在頤和園後山一個僻靜地方的第一次親吻,不久前他們在新房裡「一起」犯的錯誤……她覺得這都是她生命的期望,是她在出生前就命定要發生的事情。
  說笑間,金超突然問:「哎?我怎麼一直沒見金耀呀?」
  說笑聲馬上停止了,一下子靜得厲害。鄉親們說天不早了,該回去了,紛紛從炕上下地,找各自的鞋,然後就腳步紛亂地走了。
  站在小院裡,紀小佩看到太陽正隱沒到群山之中,西面的半個天空,顯出一種藕荷的色澤。虎跑過來蹭她的腿,討好她。
  她知道鄉親們是因為金超那句問話走的,這裡面顯然有一些原因。她無心關照虎的情緒,也隨後回到窯裡來了。
  「日他媽金耀這娃是活撂了。」金喜財很激動,忘了跟在身後的剛剛見面的兒媳婦,對金超說。母親用唉聲歎氣加強著老漢那句話的真實性。他們又在剛才各自的位置坐下來。
  金喜財老漢在煙荷包裡挖煙,這時他才看見紀小佩,短暫地想了一下,他剛才的罵人話有些不妥。他決定不再用那樣的口氣說話。
  「這娃是活撂了。不務正業呀!先是說去當煤礦工人,他下不了那個苦,就離了隊伍,又不回來,在礦上胡逛。礦上啥人沒有?咋能不學壞?吃喝嫖賭,狗日……撂了撂了。」
  金喜財老漢擺著手,面部扭曲,像是忍受很大精神痛苦似的不願再說下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金超語氣很嚴厲。他很不滿意父親當著小佩的面說弟弟「吃喝嫖賭」,即使有那樣的事也不應當說。這不光彩。
  母親膽怯地看了看已經成為大人物的兒子,替父親回答說:「鄉上來人把他抓去了。兩天了。」
  「為什麼事?」金超從炕上跳下來站到地上,聲音很大地直衝著父親問。
  小佩試圖拉他重新坐下來,他甩脫了她的手。
  「告訴我,怎麼回事?」現在,金超身上已經有了當家人的色彩。
  兩位驚恐而內疚的老人相互補充著總算把事情對兒子說清楚了:
  金耀在崔家溝煤礦逛了一年半之後,有一天突然回到家裡來了,說是哪兒也不去了,要在承包土地上種藥材。但是他一次也沒到地裡去,總是心神不定地在窯裡蹴著。原來他是把鄉衛生院給撬了,偷了電視機、顯微鏡、投影儀和七百四十三元現金,連夜用衛生院的自行車馱到崔家溝煤礦銷贓。電視機賣了三百元;顯微鏡比電視機值錢得多,但一般人用不上,只賣了二十五元,買主說是「拿回家給娃耍喀」;誰都不知道投影儀是做什麼用的,也就沒賣出去,金耀把它扔在一座石橋下面了。
  崔家溝煤礦人雖然很多,但金耀在那裡已經晃蕩了一年半,所以能指認他的人不在少數,案子很快就破了。聽說谷莊驛鄉政府馬上就要把他送到縣公安局──當地人都知道,一個人要是被送縣公安局,這個人必定是完了:一定會被判刑的。如果不送縣,村長金秋明對可憐的金喜財老漢說,只有一個辦法:給鄉領導送上一萬元錢,人馬上就會放回來。
  金喜財爭辯:「我哪裡就有一萬塊錢?」
  金秋明說:「你家金超在北京掙大錢哩嘛!你金喜財是大能人,能有這樣一顆好兒哩嘛!」
  金喜財老漢恨恨地說:「我一分錢不送,把狗日的槍斃了才好!」
  窯裡又安靜下來,可以聽到喘息的聲音。
  金喜財偷看了兒子一眼,希望他對這件事情的性質做出品評。但金超抿著薄薄的嘴唇不說話,帶著一臉的慍色。母親又要往兒子的茶杯續水,紀小佩接過來,先給不知所措的父親面前的泥壺裡續了水,然後才給金超續上。金超用一個動作做了會意的表示。眼下他對紀小佩比對自己的父母親要客氣一些。
  紀小佩低聲問金超:「有什麼辦法麼?快說一說。」
  (3)
  金超沖父母親怒目圓睜,就好像這話是他們問出來的,他像父親那樣叫道:「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狗日的蹲大牢去吧,沒三五年不得出來!」
  父母親馬上長吁短歎起來。

《危險的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