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棵樹,隨後是森林
(1)
自以為強大起來了的金超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背後的虛弱。在這塊土地上,他彷彿被某種力量釘在一個位置上了,無法掙脫。
以往的歲月,歷歷在目地重新出現在眼前,使他感受到一種生理的痛苦:每天只能吃半個窩窩頭;熟知所有吃了可以不死的野菜;餓昏在放學的路上;他和金耀半夜潛伏到大隊牲口棚裡,從草料底下摳摸幾顆高粱玉米,拿回家交給等米下鍋的母親;突然看見可憐的妹妹躲在窯後面大杜梨樹下面偷吃有毒的蓖麻籽,背上金秀沒命地往公社衛生院跑;金秀吐出的帶有強烈蓖麻味道的嘔吐物,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公社幹部在供銷社旁邊的小食堂喝酒吃肉,等他們走了,他溜進去喝光了盤子裡所有的菜湯,把兩個掰開的饃饃揣在懷裡;身後的叫罵,金秀由於虛弱顫抖的手,她抓住饃饃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的像某種動物似的奇怪光亮;金家凹村黨支部書記金秋明帶一幫村幹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大隊部用柴鍋燉村西頭劉拐子家的大黑狗……還有,為了讓金超把學上下去,弟弟金耀主動說他不再上學了,他要掙錢去呀,就是那一年,金耀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後來隔三岔五回來一趟,他也一分錢沒有掙來,人已經完全成了蓬頭垢面的乞丐。他能怨這個弟弟嗎?他能怨嗎?還有金秀,也是為了他,只上完小學就不上了,就開始和父母親一道在土地裡刨食……
本來,這一切都隨著他離開這塊土地而消失在遙遠的記憶深處了,現在,卻異常清晰地展現了開來,就好像這些東西從來沒有消失過一樣。
少年金超曾經嚴肅地對含辛茹苦供他上學的父親、母親起誓:「我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不讓我弟我妹受委屈……」
現在他才突然發現,他沒有履行那個誓言。每個月往家裡寄上百十塊錢那不是履行誓言,他肩負著讓他的親人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的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什麼都沒有改變。那是一個無責任的誓言。
而且,就是從自己這方面說,在北京上了大學,娶回來一個天仙一樣的妻子,在赫赫有名的邱小康手底下工作……這一切只能引起人的艷羨,也同樣沒有改變他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無權無勢的狀態。
目前要解決和處理弟弟的問題,他需要的是權勢。他很清楚農村的事情,如果他在縣上有人,哪怕是某個部門的一般負責人打一個電話給鄉長伍俊德,都會從根本上扭轉事情的方向。
他眼望著黑黢黢的窯頂,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
紀小佩也沒睡著。
金秀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晚上吃畢了飯,她就忙著刷鍋洗碗,用刷鍋水煳豬食餵豬,做完這一切,她又過來往金超和紀小佩住的窯洞炕洞裡塞了一把柴禾,把炕燒得熱乎乎的。金秀給鋪得平平整整的被褥都是新的,散發著清新的氣味。用金超母親的話說,自從金超上了大學,她就準備了新的被褥,一年一年等他回來。
老人捏著兒媳的手,笑得合不攏嘴,說:「誰想他五年不回來,一回來就給我帶回這麼好一個閨女呢?」她說她一輩子都在盼這個閨女。這是吃過晚飯以後,老人怕小佩累,拉她到為他們準備好的這孔窯洞。金秀扶著嫂子,怕她被門檻絆倒。進到窯洞,老人執意讓小佩躺下。她怎好意思躺下呢?就坐在炕上說話。
「你看這家裡啊,就是這多事……」老人覺得對不住兒媳,反覆說。她盡量說一些高興的事,好讓小佩不至於感到煩亂。這一切小佩都感覺出來了。她攥著老人粗糙的雙手,說:「媽,別著急,我想弟不會怎樣的……」
「不說這了……讓他們說去。」
紀小佩問金秀多大了,金秀說二十。紀小佩沒問為什麼沒像她大哥那樣考大學,因為金超曾經和她說過家裡的事情,她知道弟弟妹妹為金超做了怎樣的犧牲。
金秀看小佩累了,就說:「讓我嫂歇著吧!」老人這才停止了嘮叨,又囑咐睡覺的時候把被子蓋好,這才離開。
紀小佩聽到,金超和他父親在隔壁窯洞裡說著父子間的話題。金超的嗓子不時高一下,好像還在說金耀的事情。金耀的事情使紀小佩很迷亂,偷盜當然是不好的,但是……她試圖從嫂子的角度看這個問題。這個家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它的貧窮仍然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在這樣一個需要不斷通過勞作維持的家庭裡,金耀的行為在多大程度上是該譴責的呢?
金超過來的時候躡手躡腳,怕驚擾了紀小佩。小佩說:「我沒睡著。」
金超摸到了她,親了她一下,親愛地問:「在等我?」
「我睡不著。」
農村氣溫低,雖然已是五月天氣,晚間仍然很涼了,早晨甚至還能夠看到冰碴。金超沒有掀開他自己的被子,直接鑽到小佩身邊來了。小佩不說話。金超很近地看她的眼睛,發現她是睜著的。他摟住她。
「在想什麼?」
小佩動了一下作為回應,但是她沒說話。
金超支起身子問:「小佩,你怎麼了?」
紀小佩在被窩裡轉過身子,幾乎就在他耳邊,說:「你對爸媽要好點兒。」
金超很奇怪:「我不好了嗎?」
「我是說,」小佩向他偎了一下,「我是說你說話不要那樣凶。他們盼五年才把你盼回來,他們把你當成主心骨……」
(2)
金超欠起身子從炕頭摸到香煙,回過身子的時候僅僅保持著與小佩身體上的接觸。他為自己點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夜如水。
小佩沒有問金超是不是和父親商量出了辦法;金超也沒有為小佩剛才的囑咐為自己做一些辯解,他認為以後有的是時間辯解;他現在必須為解決弟弟的問題找到一個辦法,而這個問題又不是可以和小佩商量的———他腦子裡已經大致有了那個辦法的輪廓。
小佩的呼吸均勻起來了。
世界包裹在濃濃的夜色之中。虎聽到了什麼,試圖叫又覺得沒有必要叫,只在喉嚨裡嗚嗚著,傳達著威懾之意。山下的小河汩汩地流淌著,愈發襯出夜的靜謐與安詳……
第二天早晨,金超對紀小佩說:「我要到縣城去一下。」
「去縣城?」紀小佩有些驚訝。
「那裡有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考上省上的大學了,後來分到縣委組織部工作……」
小佩明白了。
「昨天我硬是沒想起這個人來,」其實昨天他想到這個人了,「我是剛才突然想起他來的……」
金超沒向父母親說這樣仔細,只是說去找一個熟人。吃過飯,要走的時候,他裝做突然想到似的,對小佩說:「你在家反正也沒事,還不如跟我去一趟──你應當看看縣城。」
小佩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崤陽縣城在東北方向,離金家凹五十華里,金超和紀小佩坐的客運汽車出現在縣城西南山樑上時,已近中午。從這裡可以俯瞰縣城。
太陽高懸在天空,寬闊的川道蒸騰著春天特有的帶著水汽的霧靄,霧靄在陽光照耀下正在消散。縣城附近沒有特別險峻的高山,映入眼簾的都是一些不太高的黃土丘陵,縣城北面的崤陽山略顯高大一些。缺少植被的黃土丘陵此時仍然光禿禿的,只是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才可以見到綠色。沿川道西側向南蜿蜒的河流發出悅耳的響聲。讓人吃驚的是,在一些回灣處的崖壁上,還懸掛著巨大的冰凌,只是線條已經不像冬天那樣硬朗,變得比較柔和了。冰凌下面溶化出的水洇濕了路面,形成許多細小水流;有時還可以看到巨大的冰凌從崖壁上墜落到河水裡,激起很高的浪花。天是那樣高,那樣藍,空氣是那樣新鮮,金超和紀小佩都有一種身心被沐浴了的感覺,就連眼前那件棘手的事情,也彷彿遠離了他們。金超興奮地指著崤陽山上的寺廟,介紹說那是著名的崤陽禪寺,始建於唐代,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他介紹說,崤陽禪寺背倚崤陽山,上載危巖,下臨深谷,樓閣懸空,結構奇巧,寺內有「九窟十八洞」,洞窟裡面曲廊相連,虛實相望,獨具匠心,內繪藻井圖案及佛教藝術壁畫,塑立各種佛尊神像,正殿裡還有一尊清代高僧的坐化肉身……紀小佩聽得入了迷,嚷叫著說要到那裡看看。
金超駐足而立,看著向縣城延伸過去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靜。五年前,他就是順著這條路走向北京,結束他家世世代代農民的歷史的。人生從一種狀態走向了另一種狀態,世界突然向他打開了……和五年前相比,他現在是那樣自信,一種類似於成就感的那種東西鼓蕩著他,就好像他過去什麼也不是而現在已經是什麼了一樣。
是的是的,現在他已經成熟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在的金超已經不是那個膽怯地看世界的金超了。他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驕傲,為不斷吸引人們目光的漂亮的妻子驕傲。
崤陽縣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貫穿縣城的馬路原來是用本縣特有的青石條子插成的,現在被鋪上了柏油,平整如鏡;原先散落在街道兩旁的低矮房屋,現在變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顯然比過去豐富多了,在北京買到的東西在這裡幾乎都可以買到。碩大的「××酒樓」字樣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從衣著上看,顯然是比以前富裕了。儘管言談舉止還脫不了小地方人的俗氣與不講究,也已經同五年前大不一樣了,金超甚至聽到很多年輕人說話的時候搗的是「京腔」,而這在以前是要遭罵的。
離開商業街,拐進窄窄的街巷,縣城則是另一種永恆不變的姿態,它就像是一個對什麼都很滿意的莊稼人一樣,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享受著滿足與幸福。就連這一段河流也是那樣沉靜,仍舊一往情深地偎著這座存在幾百年了的縣城,彷彿還在喃喃低語著幾百年來一直在訴說著的話題。豬和狗照舊帶著人一樣的表情和尊嚴漫步在街頭,不時互相交談幾句。看樣子它們對這個世界印象不壞。
原來的縣委大院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有很多樹木,前院還有一個籃球場,現在被一座沒有什麼特色的大樓取代了,原來做籃球場的地方,成了停車場,停著很多小汽車。
在縣委組織部,沒怎麼費力就找到了張柏林,這個人的門楣上掛著「辦公室」的標牌。金超敲門進去時,張柏林正在低頭看文件。那文件顯然很重要,以至於他明明說了「請進」、明明知道人進來了,還不抬起頭來。
金超已經認出他了──這個人臉頰消瘦,面色粉紅,長著稀疏的、幾近於紅色的頭髮,很容易讓人記住。紀小佩也馬上記住了他。
金超問:「是張柏林吧?」
張柏林憤怒地抬起頭,想看一看是誰敢於這樣直呼其名。他沒看到金超,先看到了紀小佩,並且馬上被她的美麗端莊驚呆了。
(3)
「你是……」
金超說:「你不認識我了麼?」
張柏林把目光轉向金超,草率判斷了一下,說:「不認識。」
「我是金超呀!」金超提高嗓音說,「你忘了在縣中……你我是同學了麼!」
金超和張柏林在同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
「哦哦哦,」張柏林站起來一邊摞文件一邊驚喜地說,走到寫字檯前面來。「你不是考到北京去了麼?請坐請坐。」他又看了紀小佩一眼。
三個人都坐下了。
「這位……」
金超笑笑,說:「我愛人──我們剛剛結婚,回來看看。」
「哦……」張柏林總愛像官員一樣拉長聲說這個「哦」字。他再一次意識到紀小佩非常漂亮。就像所有面對漂亮女人的男人一樣,這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他談論問題和考慮問題的方式。
「怎麼樣,你好嗎?」金超環顧辦公室,「我想你就會幹得不錯的。」
張柏林對有機會說一下自己感到高興,長歎一聲,道:「嗨,瞎忙。當個辦公室主任,你不知道有多少爛淤事情……你知道吧,組織部是個紅火地方,想當官的都指望我們這裡,所以找你的人就不斷……」
金超奉承說:「這說明你手裡有權哪!」
「權……」張柏林意味深長地說,但是他馬上醒悟到不宜和幾乎不曾相識的金超深談這個問題,他同時也看到紀小佩並沒有因為他剛才說過的話對他表現出欽佩,他撥轉了話頭:「說說你吧,北京是個大地方。到底是咋了?」
「瞎鬧。」金超對與己無關的話題不感興趣。「到什麼時候都有這種閒得沒事幹的人。」
「你說的對。」
「所以我從來不關心這些事情。」
「對。國家的事情不是我們關心的事情。」
金超看了張柏林一眼,好像很奇怪他的話。接著,他不無炫耀地介紹了一下到北京上學以後的經歷,尤其說到Z部,說到邱小康。
「你經常能見到邱小康?」張柏林幾乎要站起來。
金超說:「他是我的頂頭上司。」
張柏林再不拿腔拿勢了,渾身都表現出謙恭,就像見到縣長一樣。
金超又說到他的婚事,說到紀小佩:「人家可是有本事,馬上就要出版一本歷史研究專著了。」紀小佩的臉紅了。
「天光光!」張柏林驚呼,「比起你們來,我才是活了個啥麼?這小地方把人能害死……」他開始抱怨這個地方。
金超不想讓張柏林把自己說到一錢不值,到了這個程度,他可能就有理由不幫忙了。金超適時攔住他的話頭,又給他戴了幾頂高帽子。張柏林果然又找到了自以為是的感覺。
「哦……」他說,「縣上的工作吧,其實是有它的特殊性兒的,你比方……」張柏林用縣長的口氣談了十幾分鐘「縣上的工作」。小佩有些坐不住了,金超用眼色暗示她再坐一會兒。好在張柏林這時接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他已經記不得說到哪裡了,就轉了話題。
「我還沒問,你們找我該是有什麼事情吧?」
金超說:「還真是有一點兒事情。」
他說了弟弟金耀的事,張柏林的臉變得嚴峻起來。
「這事還要你給說個話,我想你要是和谷莊驛鄉政府說個話,他們是不敢不聽的。」
「你想咋?」
「我……」
「我是問你想咋處理這事?」
「我當然是希望把我弟放回來……」
張柏林考慮了一會兒,果斷一揮手,說:「行!」說完就起身撥了一個電話。
「嘿嘿嘿,」張柏林先沖電話冷笑,「伍俊德鄉長,咋?連老同學也聽不出來了?當然是我!算了吧,你可是說過要在『上九天』請我吃鱉宴的。我等你多長時間了?你說我等你多長時間了?哦嘛!咱縣上不算個啥……哼哼哼,我知道你想來縣上。我知道。那我可就得看你表現了。別別別,我不愛吃那玩藝兒。別。真的。你想啊,到時候我能不替你說話嗎?你放心。你放一百個心。我知道。哎,你那兒是不是抓了一個人?叫啥?」
張柏林摀住話筒問金超:「你弟叫啥?」
「叫金耀。」
「叫金耀,說是偷了什麼東西。你打算咋辦?我怎麼說?那是你手裡的事情。行。我看這樣行。退贓還是要退贓的,咱不能壞了原則。行,反正你看著辦吧。你什麼時候來?來吧,別讓一個鱉宴把你嚇得連縣城也不敢來了。你出不起沒關係,我組織部再窮,一碗飯錢還是掏得出來的。行,就這樣。我知道你辦事乾脆。」
放下電話,張柏林用雙手搓了搓窄窄的臉,說:「行了,放人。」
金超張嘴要表示感謝,張柏林揮揮手沒讓他說。
送金超、紀小佩走的時候,張柏林攀住金超的肩頭讓他落後一步,悄聲說:「你是幹大事業的,我到北京一定去看你。」
「你來,真的,我等你,柏林。」金超真誠地說。
「哎,」張柏林從後面看著紀小佩好看的身段,耳語道:「我去北京,你能不能帶我見一下邱小康?」
金超不知道他為什麼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他果斷地表示沒有問題:「柏林,這事好辦。」
張柏林握住金超的手,說:「我今兒特別高興。」
(4)
張柏林一直送到樓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