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在高處
金超寫出了關於盧荻的報告文學。把五萬字的記錄稿拉長為一部十二萬字的文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沒出乎吳運韜的預想,他很不滿意,不敢把這樣一個東西交給邱小康。
他給蘇北打電話,讓來一下。蘇北當時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辦公室其他人為什麼事情爭論得不可開交,屋子裡的空氣渾濁不堪。他來到吳運韜的辦公室,首先感到這裡的空氣異常清新。
吳運韜笑容可掬地仔細端詳蘇北。「你怎麼好像沒有休息好?」
「沒。我挺好的。」
「還是要注意身體。」
蘇北坐下來。吳運韜把稿子推到他面前,說:「你看一下。」
蘇北問:「您看了嗎?」
「我看了,」吳運韜的心緒突然惡化起來,「你先看看吧,看完以後咱們再交換意見。」
「那我就先看看。」蘇北拿起稿件,站起身準備告辭。
吳運韜用親愛的目光看著他,說:「這事……你還要多操心。」
蘇北說:「我知道。」
辦公室裡面依舊煙霧繚繞,話題已經從官員腐敗轉移到買房買車,活躍分子劉濤看見蘇北進來了,馬上說:「等著吧,等什麼時候咱們蘇北當東方的主任了,給大家多發一點兒錢,我就能買剛才說的那套兩居了。」
蘇北裝作沒聽懂,呵呵笑著走到辦公桌前,開始閱讀金超的稿件。
文稿整整齊齊地抄寫在方格稿紙上。蘇北知道,金超對稿件有一種潔癖,不允許有任何墨疙瘩和不整潔的地方,寫錯一個字,整篇就要重抄,同樣的字數,往往要付出多過別人兩倍的辛勞。稿件很好,但是作為一本著作,它實際上是被「寫死」了的東西。作者沒有真正被鼓動起來,僅僅流水賬式地記錄了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它完全脫離開了當初蘇北列出的提綱,不帶章節標題,密密麻麻,對話很少,更不要說描述性的語言了。這是不具備寫作能力的人面臨的不可避免的困難。
下午,蘇北拿著文稿來到吳運韜辦公室。吳運韜正在和師林平談話,見是蘇北,馬上結束了談話,招呼蘇北坐下。師林平敏銳地察覺出吳運韜對蘇北的客氣態度,敏銳地看到蘇北手裡拿著一厚摞稿件,敏銳地猜測那就是金超的稿件。
蘇北衝師林平點點頭。師林平說:「老蘇,你們談。」退行出去了。
「怎麼樣?」吳運韜迫不及待,好像蘇北肯定了這部稿件就能夠挽救整個事情一樣。
蘇北說:「金超盡了最大努力,寫成這樣,很不容易了……」
「不不不,咱們直截了當,你說,這東西能不能用?我敢不敢送小康?」
「不行,」聽說要送邱小康,蘇北忘記了進門時對自己的叮嚀,認真起來,「這樣恐怕不能送……」他具體談到了這部文稿的缺陷。
吳運韜問蘇北:「怎麼辦?」
「我想,這事恐怕要討論一下,給金超具體地提一些修改意見……」
吳運韜打斷蘇北:「不要討論了,提再好的意見金超也未必改得好。蘇北,」吳運韜直視著蘇北。「這事太重要了,不能再耽擱了,你要親自上手……」
「親自」兩個字不但感動了蘇北,同時也動搖了他的抉擇:五分鐘之前他剛剛決定不介入這本書的寫作。他默默地看著吳運韜,不說接也不說不接。
吳運韜懇求說:「蘇北,這事全靠你了。」
蘇北吶吶著:「恐怕要和金超解釋一下……」
「這你就甭管了!我會跟他說。金超是顧全大局的。」
金超果然顧全大局,什麼都沒說。但是,在他的心底裡,蘇北已經遠遠不是那個浸在書本裡的書獃子,而是一個時時、事事、處處用心思的人。
為盧荻老人寫作報告文學的事情,就正式轉到蘇北手上去了。
吳運韜也想讓蘇北住到薊城飯店,蘇北說外面條件再好也不如在家裡。所以他把自己關在家裡寫盧荻老人的報告文學,這期間如果需要向老人瞭解情況,他可以隨時到老人的家裡詢問。
盧荻老人實際上沒有看到金超寫的那一稿,她還以為自始至終都是蘇北在寫,甚至忘記了金超其人。蘇北和老人處得很好。那段時光,對蘇北來說,是極為純淨的,他把自己隔離在世界之外,只和盧荻老人探討過去的歲月風煙,只沉浸在老人描繪的那個世界之中……
他在札記中開心地慨歎說:我也許最適宜這樣的生活。
在蘇北過他所理想的生活的時候,外面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配備的問題,Z部黨組已經按照吳運韜設定的方案確定下來,並且開始了幹部考察程序。
蘇北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工資,韓思成把他叫到辦公室,向他通報了這個消息。當時他沒怎麼在意。
韓思成最後說:「你看,誰能弄得清老吳這個人?」
蘇北淡淡笑笑,說:「老吳有老吳的想法吧。」
回到家以後,不知道為什麼,蘇北的心很亂。
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世俗之人,不認為心緒受到了那個消息的影響。他企圖重新坐下來寫《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然而他的精神散了,他的思緒飄忽不定,無法落到老人的經歷之中。一個領導過三十多人的大型文學雙月刊主編和一個普通編輯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他鮮明地感覺到世界在他的精神生活之外依據著荒謬原則飛速運轉,他聽到持續不斷的噪音。這種噪音給這個一心尋求寧靜人生的人帶來極大的煩擾。
他又為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經打印出來的文稿,站起身看街景,收拾一下陽台窗戶上的盆花……電話響了起來。
打電話的是遠東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錢寬。
錢寬要主編一套《中國通俗小說經典》叢書,前幾天,蘇北替他寫了這套叢書的序言,郵寄過去,錢寬剛剛收到,打電話專門表示感謝。
「沒想到你對通俗文學史瞭解這樣精深……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錢寬的電話使蘇北沉鬱的心境有了改善,兩個人在電話裡聊起天來。
「你現在真的是躲進小樓成一統了。」
「這樣挺好。」
「但是把你關在家裡寫這樣的東西,我總覺得有些那個。」
「我適合做這樣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實際在經營管理上,你和我說過的很多話,都非常有價值,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想把你調到我們這裡的原因之一。這事你仍然不考慮嗎?」
「老錢,的確不好考慮。」
「你這個人……我知道,你是吳運韜調進來的,你想為他多做事情,這都對,但是也不能把這東西作為十字架背在身上。你還年輕,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經五十六歲了,幹不了幾年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怎麼辦?把這攤子交給誰?我希望遠東文藝出版社有你這樣的人……」
蘇北一聲不吭。
「蘇北?」
「哦,我聽著呢。」
「你也別整天憋在家裡,安排時間出來走走。咱們出去吃一頓飯怎麼樣?」
蘇北熱烈贊同。
錢寬說:「那好,你等我把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
放下電話,蘇北在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那天他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對於一個人來說,世界實際上就是由和他發生直接關係的幾個人、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構成的,他的一切經驗都來自於這個能夠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觀;這個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戰亂、中東和平進程、克林頓和萊溫斯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美國同性戀者要求合法權利、盧旺達的大屠殺、朝鮮人民對金正日的熱烈崇拜、某個太平洋島國發生的軍事政變、韓國啟動彈劾總統程序等等,已經不是這個人直接經驗的來源,儘管這些事情也間接地影響著他對世界的看法。那麼換一個角度來說,和他發生直接關係的是怎樣一些人,就成了這個人對這個世界持何種看法的重要依據。
夏昕在西安上大學的時候,還對世界懷著金子一樣的心,對一切都充滿了溫情,都充滿了熱愛,同時也充滿了成就一番事業的渴望。他無遮無攔地向人們顯示才華,想以此獲得相應的位置———在當時當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國共產黨這一條道可走。但是,在大學四年,人人都認為這個優秀的學員有資格入黨,最終卻沒有被黨組織接納。為什麼?因為班上有一個嫉賢妒能的黨支部書記,因為這個黨支部書記在追求班上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因為這個女同學很崇拜夏昕的才華……這位《水滸傳》中王倫式的人物能讓天批平繼續傾斜嗎?還有,系主任是一個沒有什麼文化的粗人,對不善於交談又不會溜鬚拍馬的人有一種本能的排斥……這個人會做違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嗎?最重要的是,毛頭小伙子夏昕不諳世事,還不具備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歡被奉承、喜歡用手裡的權力換取東西……你不能給我,我又有什麼理由給你呢?所以他入不了黨是命中注定的。
這件事不大,但是卻奠定了夏昕對這個世界的最初瞭解———他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對於良知和原則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宣傳讀物都會顯出蒼白。他的靈魂大聲說:「不,生活不是這樣的!」
一個人的純真,就這樣被摧毀了。
雖然從生活的整體流向上來說,健康的東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倫式的黨支部書記畢業被分配在縣城當教師,既教不了中學也教不了小學,最後給離縣城十五里地的一所鄉村小學看大門;前年夏昕到西安去,聽當年的同學說,這位「王倫」現在挎個籃子正在鎮上賣麻花。但是,生活的這種演變所證實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當時直接作用於夏昕的那個經驗世界,對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了,儘管他非常同情那個賣麻花謀生的人。事情往往是這樣: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變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來善待生活中不斷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卻不可感。只有可感的東西才構成人看世界的基礎。
後來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大學生活把一個純真的人改造成了對任何人都不相信,對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識營養;他不再顯示才華,他知道那是招禍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渴望都讓位給實際利益的算計……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則表現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確做得很好。在七個編輯室中,他擔任主任的編輯室是經濟效益最好的;在關於中心發展的討論中,夏昕的意見總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籌。吳運韜採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設想。
逆境改造人,順境同樣改造人。一向對這個世界持冷漠態度的人,由於在實現自我價值過程中沒有遭遇敵意,周圍人愛著他,鼓勵著他,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就變得溫暖起來。溫暖孕育渴望。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綠的秧苗已經頂破了濕潤的土壤。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吳運韜要調整領導班子的決定,聽到關於金超和師林平要進領導班子的傳聞。這些傳聞像是異常突如其來的風雨,橫澆在他心靈的土地上,那株尚未破土的秧苗終於露了出來,夏昕切切實實看到了它。他既驚訝又恐懼,驚訝的是,他知道了露出來的竟是這樣一株秧苗,恐懼的是,它剛一露出來就不得不承受風雨的澆濯……他內心喪失了平衡。
事情就是這樣,零為零,前後左右不發生任何關聯,不具備任何意義;若是一,那麼,無論前後左右無論何種數字就都有了意義。如果沒有關於金超、師林平進中心領導班子的傳言,夏昕不會想到他的價值評價問題。現在,一擺在那裡,你就不能不想你這個零或二的意義。
夏昕意識到他在吳運韜心裡是零。
夏昕內心感受到的羞辱和震撼,不亞於在街上被一個小流氓纏住,對他說:「夏昕,你丫連我一根汗毛都不是!」
師林平對吳運韜說,最近夏昕很反常,他說了很多夏昕的反常之處。吳運韜敏銳地感覺到,如果像他設想的那樣調整領導班子,會產生麻煩的將不是蘇北,而是夏昕。夏昕最有可能在例行幹部考察中說出他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些問題的看法。他一直是有看法的。重要的是,從公眾角度來說,夏昕的看法會導致混亂,這是吳運韜最為擔心的。雖然吳運韜有把握讓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巧妙把握,但是萬一事態發展失去控制……他開始冷靜思索棋局。
「老錢,您幾次要我到您那裡去,我想問一句,是開玩笑還是真的?」
錢寬在電話那一邊著急地說:「怎麼會是開玩笑呢?你還看不出來我是認真的嗎?怎麼樣?你還是不吐口嗎?」
「老錢,我想了一下,現在倒是真的有一點兒想法……」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家裡。」
「行了,你別說了,我馬上來……」
「別別別,老錢,我過來吧!我過來!」
蘇北放下電話就往外跑,打上車來到錢寬的住所。錢寬已經在樓底下等他了。這個善良的老人像久別重逢那樣握住他的手,問道:「冷不冷?」
蘇北不好意思地說:「不冷不冷。」
上樓,來到錢寬的家,錢寬的愛人李憶珍已經把茶沏好了,熱情招呼蘇北。李憶珍比錢寬小十幾歲,但看上去她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一些;她也在遠東文藝出版社工作,是一個時尚雜誌的副主編。
李憶珍是非常討人喜歡那種類型的女人,善解人意,趣味高雅,喜歡文學。有一次蘇北和她聊了好幾個小時莫拉維亞,她認為這位作家對人性的瞭解深刻而廣博。那個時候蘇北也正迷醉在莫拉維亞作品之中,他沒找到一個可以談一談的人。這次談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蘇北從別人那裡聽到一星半點關於錢寬離婚和結婚的傳聞。在這類傳聞中人們總是習慣摻進一些詆毀,但是,卻沒有人非議錢寬和李憶珍的事情。錢寬和李憶珍的再婚,是為數不多的幸福組合之一。這從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蘇北對於錢寬和李憶珍的好感和敬重。
「小蘇,你是不是下決心了?」李憶珍比蘇北小,但她總這樣稱呼他,從語氣上也顯出大他很多的樣子,蘇北已經習慣。
「我就是來跟老錢商量這事來的。」
「你看把他高興的……你早該來了。」
錢寬坐在沙發上,帶著滿意的神情看看李憶珍,又看看蘇北,好像非常驚異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他不插話,他總是很欣賞年輕的妻子和客人的談話,並且讓人感覺到妻子落落大方和得體談吐也是他的人生成就之一,是他使這一切都成了目前這種樣子。
「你們談正事吧,我迴避一下。小蘇,我等著你正式決定。」
蘇北要站起來,被李憶珍用柔軟的手按住了。她又對丈夫說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蘇北和錢寬在一起總是有一種輕鬆的、家庭式的和諧感覺;這種感覺在他和吳運韜之間是從來沒有過的。錢寬用慣有的緩慢語調說:「說說吧,你怎麼想?」
蘇北誠懇地說:「我想來。」
「好。」錢寬說。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表示對這件事進一步的確認。「我對你說過我要把這個攤子交給一個我放心的人,雖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有特殊的地方,但都是文化領域,你會很快熟悉……」
「我不知道能不能幹好。」
「沒有問題,蘇北。」錢寬說,「你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在任何時候你都不要懷疑自己。」
「可是我懷疑,」蘇北說,「當然,從實質意義上來說,我不是懷疑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幹好,我是懷疑……」
錢寬沉吟一會兒,歎息道:「蘇北呀!我知道,你在偽飾自己。我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人性中美好的東西都被改變了,人們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約束,隨心所欲地被慾望驅使,把世界搞得烏煙瘴氣。你可能具體說不來對身邊人和事的反感,但是你總是感到不適,覺得哪裡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你實際上討厭出現在人面前的那個蘇北,那並不是真實的你自己。你的全部苦惱都來自這裡。你把真正的自己牢牢地封閉在了內心。沒有人能從這個角度看你。我希望你來,就是希望讓你看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樣一個行將退出生活舞台的人想做你的朋友……我可能改變不了什麼,但是兩個人站在一起畢竟比一個人好些……」
蘇北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不常有的感激目光看著錢寬。
他經歷很多,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很少有人像錢寬這樣用如此坦誠的方式對待他,這樣深刻地理解他。當他對生活進行形而上思考的時候,他是一個絕對的悲觀主義者;哪怕是一個明朗的夢,他都做不出來,在夢中他總是身陷絕境,無法掙脫,他總是被追逐,被各種各樣的人追逐……夢是不欺騙人的,那裡展示的是你的真實的精神狀態……這巨大的絕望因何而來?它到底出自哪裡?當他每天晚上把自己還原為自身,在札記本中寫下那些絕望的時候,他無數次問自己。在別人的眼中,你是一個成功者啊,和你一同到K省插隊的同學,很多人不是下崗了嗎?他們一家三口人只有一千多元的收入,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甚至還在為住房、為子女上學心急火燎……你有什麼不滿足的?人間的確缺少真誠,但是你內心的巨大絕望,僅僅是因為這個嗎?他週身寒冷,真誠只是他手裡團著的一團火光,它不可能溫暖全身,但是,他現在就為它激動著。一個特別寒冷的人對溫暖會特別敏感。
「您說的是對的……我感激您。」
錢寬從蘇北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內心的激情,這個心靈已經被磨出老繭的人,竟感到了一絲羞澀,擺著手說:「別,蘇北,別這樣……」
蘇北沒說什麼,把臉別過去裝作看高幾上一盆盛開的仙客來。錢寬趁機到李憶珍那個房間去了。李憶珍正靠在床上看書。
「怎麼了?」李憶珍把書放下,慢慢從床上站起來。
「你不是一直說要吃上海菜嗎?現在咱們走吧!」
李憶珍猜出事情已經談妥了,非常高興,但是她不知道錢寬的眼睛中為什麼會有一種憂鬱的神色。
事情進展很快,錢寬把蘇北的材料上報文協黨組,人事部門對蘇北進行了間接調查瞭解。錢寬逐個拜訪了黨組成員。兩周之後,黨組同意調進蘇北,任遠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
錢寬把這個情況及時通告了蘇北。
蘇北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如何向費黧等非常瞭解他的朋友解釋?一個從來不把職務、位置當回事的人,竟然為得到一個出版社副總編輯的職務調動了工作單位!
人的靈魂就像大海,很多時候你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它是怎樣的情形,即使你站在海邊,看到海的波濤,聽到海的低語,你也無法知曉海洋深處發生的事情。
但願費黧知道並能夠理解。
…………
蘇北和吳運韜一道從盧荻老人家裡出來。他們來和老人商量出去郊遊的事情———陪老人遊玩已經成為寫作小組的例行工作,每次的設想都由吳運韜提出來,參與工作的吳運韜、金超、師林平和蘇北都參加。這次他們和老人確定到懷柔雁棲湖去,那裡有一家條件相當不錯的湖畔賓館。
上車的時候,蘇北的手機響起來,是錢寬打來的。吳運韜聽到蘇北簡單嗯嗯幾聲,就掛斷了。
車在馬路上疾馳,蘇北默默從後面看著吳運韜,想到他和吳運韜的關係,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問自己:為什麼?你和吳運韜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吳運韜給了你那樣多的幫助,可以說沒有吳運韜就沒有你的今天,吳運韜是你應當感激不盡的人。那麼,究竟為什麼要離開他?為什麼?為什麼和這個人總不能夠像和其他朋友那樣相處?什麼東西在妨礙他或者他?
他無法回答自己。
吳運韜把蘇北送回家,然後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了。他囑咐蘇北注意休息。
望著遠去的小轎車,蘇北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蘇北一直沒到單位去,在家裡寫《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
他對錢寬說,他要用三個月時間把《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寫完,給老人,同時也給吳運韜一個交待。
這雖然是一部和他的生活沒有什麼關聯的作品,但是他傾注了全部熱情。盧荻那一輩人的人生動力不僅僅是生存,他們身上有一種精神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給他們的人生賦與了非凡的意義。這是理解這個老人的根本。他尊敬她,佩服她。他在精神層面上和這位老人取得了溝通,儘管老人不曾意識有這種溝通。老人不在現世生活之中,她已經成了過去。她做過了她應當做的一切,她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可以安歇了。
調動的事情不能不和吳運韜見面了。
吳運韜完全沒有想到蘇北提出要調走,當蘇北帶著某種程度的歉意說明事情原委之後,他不說話,看著地面。他是來看蘇北的。這是一個工作日的上午,整個家屬院顯得靜悄悄的,聽不到人聲,也聽不到汽車的轟鳴聲。在一兩分鐘之內,兩個成熟男人之間既不見友誼也不見感情,連人生交往中應酬的笑意和彼此間的憎惡也沒有。
「不好改變了,是嗎?」吳運韜用陌生的聲音說。
「很難了。」蘇北望著吳運韜,「這不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我非常感謝三年來您對我各方面的關照,這會成為最珍貴的記憶。我會寫完這本書,我已經和錢寬談妥,他會給我幾個月時間。這樣,我也對得住老太太……」
吳運韜抬起眼睛看蘇北。他已經從蘇北的敘述中記住了「錢寬」這個名字,但現在他不想說出它,就好像這兩個字會給他帶來疼痛一樣。
靜。蘇北給吳運韜還很滿的茶杯又續了水,重新坐下來。
「這事很難,蘇北。」吳運韜抬起頭看著蘇北的眼睛。蘇北從他睡眠不足的眼睛中看到哀婉和真誠。「首先,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是缺人的,你也知道……還有,小康要是知道了,我沒有辦法解釋……這很難。希望你再考慮一下,再認真考慮一下……」
蘇北十分感動。
「我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比如應當事前和您商量一下……」蘇北說,「但是這事的確很難改變了,我對錢寬說過,您不會不同意讓我走,我是在做了這種保證之後,他才啟動這件事情的。您知道,這裡面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讓我明天對他說:老錢,我們老吳不讓我走,這件事算了……我說不出口。老錢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能對他說這樣的話。」
「我知道,」吳運韜說,「但是這件事的確不行,蘇北,的確不行……我們找一個機會好好談一下,我想是我在哪些方面疏忽了……我們談一下。我還沒有對你說過,我將來有可能去Z部機關工作,黨組一直在要求我考慮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班子問題,富燁和孫穎都到了退休年齡……你是知道咱們班子這種狀況的,讓誰來做?所以我想了,條件成熟的時候,班子恐怕要動一動……」
蘇北什麼都不說。
這個話題使他的抉擇沾染上一種骯髒的覬覦權位的色彩。
吳運韜觀察蘇北。蘇北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對這個話題木然無知。吳運韜站起來在屋子裡踱著步。這在他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別人家裡。他站定在蘇北面前,說:「我見一下錢寬行嗎?」
「噢……」蘇北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吳運韜會提出這種要求。但是他馬上想到目前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他認為錢寬是有理由說服吳運韜的。蘇北說:「行,您見一下老錢……」他一邊說一邊想像他們見面之後事態有可能向哪個方向發展。
蘇北在向錢寬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錢寬沒有猶豫,就決定去看一看吳運韜。
無論蘇北還是錢寬,都小看了吳運韜在這個問題上的堅定意志。
不管蘇北怎樣保證說他將按時完成《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的寫作,但吳運韜心中,這樣一個邏輯是無法改變的:蘇北一旦脫離開他能夠紿與的利益範圍,就不可能繼續做那件事情。他知道蘇北不可能把這本書當作自己的作品來珍重。如果他把《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撂下……他無法想像後果。
他也曾經想過找一位作家來寫,一是時間來不及了,二是他沒有把握作家是不是會比蘇北寫得好,第三,他以前和作家打過交道,他知道要伺候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很不容易,還要支付一大筆費用……這是一個無法實行的方案。
他反覆問自己:蘇北為什麼要離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他認為與關於調整領導班子的傳聞有關。這麼說來,表面上清心寡慾的蘇北也在圖謀一種東西?吳運韜內心升騰起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憎意。目前似乎沒有什麼好的辦法留下蘇北……惟一辦法是給他一個位置,讓他把這件事情做完……這個想法讓吳運韜非常痛苦,他是極為艱難地做出決定的。
當蘇北帶著錢寬來到吳運韜家裡的時候,吳運韜儘管很客氣,內心裡對這兩個人卻深惡痛覺。他目光如錐地著從未見過面但已經嚴重干擾了他的錢寬;錢寬則滿臉掛著真誠的笑意,就像見到了一個很早就想見的朋友。
蘇北在錢寬和吳運韜之間簡單做了介紹,然後說:「行了,下面的事情我沒有參與意見的資格。我等著你們兩位領導做出決定。」
蘇北對錢寬說過:「一定要堅決一些,但是絕對不要提讓我做副總編輯的事情,絕對不要提。」
…………
回到家裡,蘇北心裡仍然不踏實。李憶珍看了出來,寬慰他說:「老錢有經驗,他能說服吳運韜,你不要擔心。」李憶珍胸有成竹,她甚至已經在幻想蘇北到遠東工作以後的情形。
蘇北盡力應酬,但他的意念都在錢寬和吳運韜的談話上。他期望錢寬帶來好消息。
一個小時以後,錢寬回來了,蘇北和李憶珍都站起來迎向他。
「不行,」錢寬愁苦地說,「他態度僵硬……」
吳運韜說:「不行。絕對不行。一是我們正在準備使用這個幹部,二是邱小康不會讓他走。即使你我達成協議讓他到您那裡工作,邱小康也會把他要回來……我相信邱小康有這個能力,他一定會給你們文協主席打這個電話……」
吳運韜還說:「不行。我這個人很保守,或者說很本位主義。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但鑒於我們是在談兩個單位之間重要的事情,我還是不得不對您說:您這樣做不對。從哪個角度講都不對。不不不,不是這樣。我不這樣認為。這不對,我希望您知道,這不對。」
吳運韜最後說:「我很感謝您對蘇北的信任,真的很感激。我為蘇北有您這樣—個朋友高興。我們以後還是朋友。我們大致上是同行嘛!這事就這樣說定了。就這樣。」
事情就這樣了。
蘇北覺得對錢寬有一種無法彌補的歉意。
「這倒沒什麼……」錢寬沉吟著想別的事情。「吳運韜是一個工於心計的人,這樣一個人,會很難相處……蘇北,你不容易。」
蘇北驚訝地看著錢寬。
李憶珍神情黯淡,默默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掃視錢寬和蘇北,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
錢寬說:「吳運韜說他很快要到Z部去工作。蘇北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向北京文協黨組解釋一下,先放一放,但是我給你留著位置。吳運韜什麼時候走,你什麼時候調過來,那時候你就好說話了:你是因為吳運韜把你調進來才不好堅持說要走的,他不在了,也就沒有什麼理由留你了。」
但是這事很遙遠,錢寬也知道這事很遙遠。
錢寬又說:「他是因為那本書才留你的,那本書的事情一旦結束,他不一定這樣堅決。你和他不是一種類型的人,蘇北。」
李憶珍制止錢寬。
「小蘇,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看你也不必要想太多,先在這裡干吧。老錢不是說了嗎?等一等,如果有轉機,再做調整也不遲。你說呢?」
蘇北說:「我是覺得太對不住老錢為我操的心……」
錢寬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
送錢寬和李憶珍走時,誰都不說話,默默走出門外。蘇北給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臨上車,錢寬拉住蘇北的手說:「謹慎一些,蘇北。」
蘇北遠遠地看著紅色的出租車匯到了車流之中。
往回走的時候,一種孤獨、痛苦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好像被人遺棄了一樣。
他知道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了。
現在讓他心裡沒底的是:到底能不能夠通過努力和吳運韜建立起一種正常健康的關係?
他決心從自身努力做起。「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是吳運韜把他調進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是吳運韜給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一個人在世上行走,遇到其中一件事就是大恩大德了。
然而問題在於,就連蘇北也不知道:蘇北不單純的是蘇北,他同時還是一個作家,作家的理智和蘇北的生存欲求不可能在這類問題上協調,也就是說,蘇北命中注定要在他生活的這個世界中面臨數不清的矛盾與衝突,和吳運韜的相處也是一樣。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配備對於廖濟舟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聽從吳運韜的建議,事情就按照吳運韜的人選設計定下來了。
按照Z部幹部任用程序,Z部人事部開始對準備提拔的幹部進行考察。周燕玲帶著一個叫余馨嬌的女孩子,來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
余馨嬌穿一雙剛剛興起的鬆糕鞋,一身式樣奇特的黑色衣褲,頭髮的四分之一被染成了棕色,扎扎喇喇地束成一綹一綹的,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追星的中學生。吳運韜帶著他們往人事處走去的時候,余馨嬌臉上莫名其妙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好像身體的某個部位正在疼痛一樣。她問周燕玲:「得多長時間啊?!」話說到一半兒,就被周燕玲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人事處處長韓思成的兒子最近出了點兒事情:做闌尾切除手術的時候,讓人家把一隻腎給切走了,正奔走在醫院、法院和衛生管理部門之間,想討個說法。吳運韜很同情體貼,對他說:「你就跑那事去吧,不要來上班了。有什麼事你讓蘇北幫你一下。」
今天他是特意從法院趕到單位來的。到了單位,韓思成就換成了另一個角色。聽到腳步聲,韓思成從裡面把門打開,說著「歡迎歡迎」,站在門邊等人進去。他已經把辦公室收拾得整整齊齊,擦得乾乾淨淨。
周燕玲指著韓思成說:「老韓你好像是瘦了。」
周燕玲當了多年Z部人事部主任,在下屬單位的權威不亞於Z部副部長。韓思成沒想到周燕玲會這樣親近地跟他說話,連忙應答:「瘦了好,瘦了好。」
「怎麼回事?」周燕玲一邊問一邊把目光轉向吳運韜,就好像吳運韜應當為韓思成的消瘦負責似的。
吳運韜一直慈善地笑著的,這時轉換了表情,用歉意的口氣說:「老韓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了,明年無論如何再給他配兩個人。」
面色蒼白的韓思成說:「倒不僅僅因為工作,我最近……」他發現已經沒有人再注意這個話題了,就轉了口:「老吳,你看……」
「開始吧?」吳運韜問周燕玲。
「行,開始。」周燕玲已經坐在轉椅上,打開公文包,取出一迭迭的紙張,還有—個很講究的筆記本。
余馨嬌被書櫃裡擺著的一隻亮晶晶的銅佛吸引住了,瞪大了眼睛看。
吳運韜說:「老韓你幫助叫人吧。我就走了。」後一句話是對周燕玲說的。
韓思成欠欠身,說:「行了,老吳,就這樣。」
「行。」吳運韜和韓思成一塊兒出來了。
在樓道,韓思成壓低了聲音問吳運韜:「先叫誰?」
吳運韜看著前面,面無表情地說:「按名單叫。」
談話進行著的時候,吳運韜坐在辦公室,心裡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不是害怕周燕玲把握不住方向———處事老練的她不會將考察變為對被考察人的真正的訊問,她會認真嚴肅地把過場走完。
叫別的人韓思成都是用的電話,但是叫蘇北的時候,他親自來了。他來到蘇北辦公室,蘇北正趴在辦公桌上打盹———蘇北已經深陷在了韓思成兒子失去右腎的案件之中,昨天晚上修改呈遞給衛生管理部門的申訴材料,一直到今天早上五點。韓思成心裡非常不安,反覆說:「你看把你累的,你看把你累的……」
蘇北擺擺手不讓他說。
蘇北往人事處辦公室走的時候,腦袋昏沉沉的,腦子裡喧囂著的全是申訴材料裡面的話,全是那個動刀的大夫沉著冷靜的面容,憤憤不平的情緒和呼喚正義的理性交織成為可怕的音響。
蘇北還記得韓思成在給兒子動手術前跟他講給主刀大夫送紅包的事情。
「那是一個獨立的房間,」韓思成說,「房間裡沒有別的人。我把信封拿出來,從桌子上推給戴眼鏡的大夫,說:『這就是那麼個意思。』大夫說:『別,不必要這樣。』我說:『嗨!也就是那麼個意思……』大夫又說:『你看這樣可不好。』就在他這樣說著的時候,他已經把信封拿起來,裝到白大褂裡面的兜裡了。大夫的態度就好起來,囑咐這囑咐那的。當時我挺感動的,覺得這紅包送得還是對的。」
蘇北也不覺得韓思成有什麼不對———醫院早已經成了道德骯髒的地方,韓思成不過是按照潛規則做了他應當做的事情。
「然後我就去辦手續,」韓思成繼續說,「過了不到半個小時,那個大夫在廁所門口攔住我,說:『你剛才給我那東西,怎麼不見了?』我說怎麼可能呢?我親眼看見您裝到口袋裡的呀!他解開白大褂,翻開口袋給我看。我說是不是掉到地上了?我把疼得喊爹叫娘的兒子安放在走廊裡的椅子上,就和大夫一道到診室裡去找,桌子底下都看過了,就是沒有。我說:『你看這事鬧的。』大夫挺好,說:『算了算了,我本來就說沒必要。』老蘇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嫌錢少,讓我再送一回呀?」
蘇北問:「紅包裡多少錢?」
「五千塊。」
「他不是嫌錢少,」蘇北說,「五千塊絕對不少了,這是你半年的工資呀!還少嗎?」
「那是怎麼回事?他明明收了我的錢。」
蘇北笑了,突然想透了這件事情,說:「嗨!我知道了,他是告訴你:他沒收這份錢。不管到什麼時候,他都可以說他沒收你這份錢。」
韓思成大為驚訝:「你看現在這人,簡直都成精了……」
誰也沒想到,送了紅包也沒保證兒子不出事情。韓思成知道兒子的腎被切走以後,呼天搶地,怪自己給大夫送的錢太少,而且人家大夫也做了暗示……這樣,蘇北就認為自己有了某種責任———他當時做的分析不是這樣的。他開始幫助韓思成打官司。
…………
見到正襟危坐的周燕玲和梳著公雞尾巴一樣髮式的余馨嬌,談著關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誰具備或不具備擔任職務的條件的時候,不知怎的,蘇北產生出一種極為荒誕的感覺,就好像這一系列事情都是一個沒有理性的人隨便組合在一起的。
蘇北談得不好,他的心好像根本不在周燕玲提出的那些問題上,對蘇北不很瞭解的周燕玲也沒有感覺到這個人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做出過什麼貢獻。而對於未來,他也沒有談出什麼新的見解,他腦子裡晃動著的是衛生管理部門那個乳臭未乾的工作人員的身影,他的傲慢無禮,他那纖細而蒼白的手拿煙的姿勢,他朝下乜斜他和韓思成時那種絕對沒有文化教養、類似於在街頭用撲克牌行騙的小流氓的那種目光……出了大門,蘇北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話:「我想把那個小混蛋掐死!」韓思成迷迷茫茫地說:「這樣的人不知道怎麼到這樣的單位來的?」蘇北當時一句話也沒說。
現在他也什麼都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