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馬文沒有想到,在北京,一個像他這樣,三十六七歲奔四的男人,會如此搶手。早知道這樣,他早跟楊欣離婚了——何必呢,看她臉色,聽她數落,晚上稍微晚回來點,還得跟她解釋,週六日還得帶著孩子跟她去看她媽。楊欣她媽據說過去是一大戶人家的小姐,第幾房生的不清楚,反正說話做事拿腔拿調,好像馬文是他們家長工,娶了他們家閨女怎麼著了似的。
    倒是這離了婚,楊欣她媽對馬文客氣多了,截長不短地給馬文打一電話,一般都是找個茬,什麼家裡的電腦中病毒啦,數碼相機不好使啦,馬文是電腦工程師,這些他都拿手。之前吧,楊欣她媽找他,別管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都不樂意著呢,這離了婚,他反倒每次都屁顛屁顛地去給人家折騰。馬文看出來了,老太太是巴望他們能復婚呢!
    馬文不著急。急什麼?當初鬧著要離婚的是楊欣。她就跟更年期婦女似的,整天跟他掰扯,他在家玩個遊戲都不讓他玩痛快了。楊欣嫌他沒出息不求上進,嫌這嫌那,他都忍了,限制他自由,不許他上網聊天,不許他喝酒抽煙應酬跟哥們兒打牌,這也沒啥,馬文本來朋友也不多,再加上他結婚早,基本是一畢業沒過多久就跟楊欣領了證,屬於「畢婚族」,所以除了同學聚會,馬文還真沒什麼飯局,最多是辦公室加班,完了一起吃個飯。馬文連做夢都沒想到,直接導致他離婚的是一條短信,那條短信是馬文辦公室一小姑娘發的,那小姑娘也有病,大半夜的給馬文發了一條:幹啥呢?
    結果,楊欣截獲。楊欣也不是故意截獲。當時馬文正在熱火朝天地「斗地主」,短信進來時,馬文無動於衷,他哪兒騰得出手來!楊欣素來對馬文的手機沒什麼好奇心,而且她是一個「電子產品」盲,除了會開冰箱,其他電器都玩不轉。到現在為止,連電視切換到DVD都玩不利索,更別提手機。一個諾基亞的手機用了N年,一直沒換,沒換的理由很簡單,換一個她不會使。馬文給她買過一個新款,她用兩天就扔一邊了。問她,說太麻煩,還得重新學各種功能。馬文教她,教半天,白搭。馬文以前吧,上學的時候,覺得楊欣這點特可愛,傻傻的,什麼都不會,教她點東西,一雙大眼睛眨巴半天,你以為她會了,其實還是不會。那感覺,讓馬文心裡劇爽,一種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可是你說現在馬虎都九歲了,楊欣都孩子媽了,還那樣兒,馬文就覺得楊欣是真笨,不止是笨,而且是煩——有一次楊欣問馬文怎麼下彩鈴,這要是擱十年前,馬文一准特耐心,這不是十年後了嗎,馬文頭都不抬就扔過去一句:你幹點你智商範圍以內的事兒。
    馬文現在特後悔,當時怎麼會讓楊欣把手機給自己遞過來。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午夜一點那個神經病小姑娘會給他發什麼短信,他以為是宋明,或者是他們頭兒,要是他們頭兒,估計就是急茬。馬文是做技術支持的,凡是半夜頭兒來電話,絕對是大客戶出了問題,其實那些大客戶也不是不能等到天亮,非得半夜電話追到家裡,但人家不是錢花到那個份兒上了嗎?所以但凡機器有點毛病,立馬提溜你,一分鐘不耽擱。有一次,一客戶來電話,上來就嚷嚷,說電腦開不了機了。還說多少重要文件都在裡面,要馬文務必在一小時內給他弄好,因為一小時以後他要開一個重要會議,必須把那些文件打印出來。馬文火急火燎趕過去,一看,靠,是電源沒插上。馬文當即火了,對那白癡說,下次咱能先把電源插上嗎?
    結果,馬文遭到投訴,說對客戶不夠耐心,面目表情中含有譏諷。馬文後來專程跑去跟客戶道歉,說他打小長得砢磣,這事兒不賴他,要賴得賴他爸媽。他當時那表情其實是崇拜不是譏諷。那是一女客戶,算是富姐,瞟他一眼,不鹹不淡地丟過去一句:「你拿我當弱智了吧?我連譏諷和崇拜都分不清嗎?」說完,眼波流轉,腮邊桃花一點,胸前乃光一閃,眼角眉梢皆有情,如風過池塘,月過柳梢,說有還無,貴在有與沒有之間。
    剎那,馬文通身就跟過電一樣。
    不過,過電歸過電,馬文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如果說有,最多就是希望楊欣也能對他有那麼點富姐的小風情。但挑逗了楊欣幾次,楊欣完全不得要領,全然一派良家婦女的正氣凜然剛直不阿。馬文一看沒戲,暗暗掃興,楊欣還不明白咋回事,覺得馬文怎麼越來越沒勁越來越乏味,回家就是吃飯,完了,就玩遊戲,連陪自己說句話都提不起精神。問他怎麼了,他就說沒怎麼,然後坐在電腦前面,戴個耳機,一玩就是大半夜,臉兒都玩綠了,還那兒不知疲倦呢。
    有一次,楊欣出差小半個月,夜航,回到家,屋裡黑黢黢的,飯沒有,碗池裡一堆攢了十好幾天的髒碗髒碟髒筷子,馬文佝僂在電腦前面,對她不僅沒有小別勝新婚的熱情,反而連噓寒問暖的話都沒有半句。楊欣壓著火,問他家裡有什麼吃的沒有。馬文說你自己找找。楊欣打開冰箱,裡面臭烘烘的。楊欣忍無可忍,問他:「你能不能不玩遊戲?」
    馬文理直氣壯:「不玩遊戲玩什麼?玩女人,成嗎?」
    楊欣也理直氣壯:「成啊。我不是女人啊?」
    馬文連腦子都沒過,緊跟著就是一句:「你是女人,但你不好玩啊。」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結果楊欣當場就急了,跟馬文一通叭啦叭啦叭啦,直至眼含熱淚,泣不成聲。迫於情勢,馬文只好放下鼠標,去給楊欣煮了一碗方便麵。他一面煮一面內心哀歎,敢情這幽默未遂跟強xx未遂一樣,都挺沒勁的。其實楊欣寧肯馬文嘴上哄自己兩句,但馬文呢,寧肯去刷一池子髒碗也懶得哄她。
    楊欣有個毛病,什麼事兒都得馬文讓步。比如說倆人不說話了,得馬文先說話;倆人吵架了,得馬文先道歉。這毛病也是馬文以前給養成的,那會兒馬文死乞白賴地追楊欣,可不就都馬文先賠不是?但現在楊欣半老徐娘了,馬文就不愛讓著楊欣了。你不說話,正好,我還落一耳根清淨呢。
    所以,馬文和楊欣,大部分的晚上就是倆人各幹各的——馬文打遊戲,楊欣看電視劇。井水不犯河水。楊欣有過意見,覺得馬文不夠浪漫,馬文就對楊欣說:「哪家過日子不是這樣?吃飯睡覺,倆星期打一炮?」
    馬文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沒有那個神經病小姑娘發的「幹啥呢」短信,他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
    當時楊欣正看一爛電視劇,短信進來的時候,楊欣沖馬文喊了一嗓子:「你的。」
    馬文根本顧不上,他也知道楊欣是悶得慌,好容易老公手機響了,找這麼個茬不失面子地跟馬文說句話。馬文當時張口就說:「遞過來。」
    要擱幾年前,楊欣行情好的時候,肯定是一句「憑什麼」,但現在,楊欣知趣了,她知道要是再說「憑什麼」,馬文肯定接一句「那你別管」,然後就又沒聲兒了。再然後,就又馬文玩馬文的遊戲,楊欣看楊欣的電視。再再然後,楊欣睡楊欣的,馬文睡馬文的,睡醒一覺,各上各的班。如此循環往復週而復始。
    楊欣雖然不情願,有情緒,但還是從沙發上起來,去給馬文拿手機。馬文的手機正在充電,插在充電器上,楊欣手笨,拔了半天才拔下來,不小心碰了一個什麼鍵,結果「幹啥呢」仨字跳了出來,楊欣本來困酣嬌眼欲開還閉,一個激靈就醒了。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機給馬文遞過去,臉陰得能滴下水來。馬文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接過手機罩了一眼,手機號陌生——馬文壓根兒沒存那小姑娘的號碼,那就是一個來實習的小破孩兒。
    馬文沒回短信,繼續「斗地主」。他摸了一把好牌,又是「地主」,哪有心思顧什麼短信。但楊欣怒不可遏,在楊欣看來,馬文之所以不立馬回短信,是因為心虛,是因為她在跟前。楊欣隱忍著,礙著馬虎在家,雖然說馬虎已經睡著了,但楊欣還是不願意跟馬文吵鬧。一來怕驚著馬虎,二來楊欣還是願意表現自己的風度和涵養的,她可不樂意自己像一潑婦,畢竟是受過教育的人,且祖上也是書香門第,母親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不能遇到事情就一哭二鬧三上吊。
    楊欣舉重若輕,輕描淡寫地問:「誰呀?」
    馬文還真就沒當回事,隨口就說:「不知道。」
    楊欣克制著:「誰會在這鐘點問你『幹啥呢』?」
    馬文完全沒意識到核大戰一觸即發,他一雙小瞇縫眼幾乎貼到電腦屏幕上,有點不耐煩地說:「有病唄!」
    楊欣繼續克制著:「你不打過去問問?」
    馬文說:「我神經病啊?!」
    話音未落,楊欣拔斷電源!
    眼前一片漆黑——驚愕、悲憤、狂怒、暴跳如雷……馬文一拳砸在桌子上:「瘋啦你!」
    楊欣聲嘶力竭:「離婚!」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說離就離。結婚十年,馬虎九歲。都不是小孩子了,能說離就離嗎?再說,他們只有一套房子,還欠著銀行貸款,二十年呢。離婚容易,離婚以後房子歸誰?搬出去的那個住哪兒?都是事兒。所以他們討論了兩天離婚,互相給了一個台階,也就都下了台。馬文說話,離什麼離,跟誰過不是過?再找一個,還得從打嗝放屁重新適應一遍,就這個吧。馬文的態度,被楊欣理解為馬文不敢離婚,所以她「宜將剩勇追窮寇」,改成天天都要查馬文的手機。馬文雖然不樂意,也沒辦法。你說一個女人,是你老婆,每天和你生活在一起,她要看你手機,不給看,她就歇斯底里,那日子還有法兒過嗎?馬文盡量把手機刪得乾乾淨淨,當然他本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也怪,那實習小姑娘總是在半夜三更給他發「幹啥呢」「睡了嗎」這種短信,你說她有什麼吧,她又沒什麼,你說她沒什麼吧,她又有什麼。楊欣氣得說不出來道不出來的,她要馬文解釋,馬文說就是辦公室一實習生,大四,小姑娘有點二百五。楊欣就跟馬文掰扯,說你要是不招人家,人家能給你發這種短信?馬文沒當回事兒,還跟楊欣貧呢,說人家也沒說什麼呀,不就是問候一下?
    楊欣冷笑,說:「問候?哎,我問你,我要是有一小帥哥老這麼大半夜地問候我,你怎麼想?」
    馬文想也沒想:「我?我就想我老婆真有魅力!」
    楊欣是那種即便氣得冒煙,也不忘冷嘲熱諷的人。
    她當即冷笑著問馬文:「哎,你是不是覺得你特有魅力啊?你三十大幾奔四張的人了,要車沒車,房子還是貸款,人家小姑娘怎麼就看上你啦?還不是你招人家?!哎,你是不是答應人家幫人家找工作啊什麼的?吹牛來著吧?」
    這話傷了馬文自尊。馬文還真沒有!
    其實馬文跟那小姑娘,最多也就是在辦公室開開玩笑。馬文一口流利的青島普通話,講起段子來,雙眉帶彩印堂發亮,再加上馬文技術好,別管什麼技術問題,一般在電話裡,聽個大概齊,就知道毛病出在哪兒,直接告訴人家按什麼鍵,打什麼命令,然後開機關機重啟,齊活兒。小姑娘喜歡馬文,現在的小姑娘,喜歡一個男人才不管他結婚沒結婚呢,反正她就是實習,實習結束就走了,何不讓自己的實習高高興興的呢?這叫青春不留白。問題是楊欣受不了,她終於在一個晚上爆發了,那大概是凌晨兩點半左右,小姑娘給馬文發了一個「睡不著怎麼辦」,馬文已然睡著,而且他還特意在睡前把手機關機。但哪裡想到,楊欣半夜起來蹲廁所,閒著也是閒著,就開了馬文的手機,玩裡面的俄羅斯方塊。玩著玩著,「睡不著怎麼辦」跳了進來。楊欣氣得臉都綠了。
    馬文被從睡夢中提溜起來,好說歹說都不成。楊欣非逼著他立刻給那小姑娘回電話,馬文不肯,楊欣就折騰——那天馬虎正好夏令營,不在家,楊欣不管不顧,歇斯底里,一定要馬文當著她的面痛斥那小姑娘「不要臉」——要馬文對那小姑娘說:「我有老婆,你以後不要再給我發與工作無關的短信,你這屬於勾引,屬於不要臉,希望以後你自重!」
    馬文被逼不過,只好打了電話。他沒有照著楊欣的原話說,只是說了那個意思,口氣和語調都緩和很多,大致是說:我有妻子,以後別給我發類似短信,容易引起誤解。馬文說得緊張,滿頭大汗,結果人家小姑娘很平靜地聽完,一言不發一聲不吭直接掛了。把馬文給窩囊的呀。
    從此,他們就家無寧日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破事也能吵個半天,這麼吵了一年多,吵得連馬虎都實在受不了了。有一天,馬虎對他們說:「你們離婚吧!」
    現在離婚也簡單。早上十點多去的,十一點就辦好了。完事兒,楊欣直接去上班,馬文回了趟家,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差去了。一個月以後,馬文出差回來,一進家門,楊欣已經把房間重新分配了。主臥歸楊欣和兒子,原來馬虎的房間,現在換給了馬文。馬文的衣服啊書啊什麼的,已經全給他挪了過去,馬虎的衣服啊書啊什麼的,也都調換到主臥。楊欣冰著一張臉,給馬文一把鑰匙,馬文愣了愣,楊欣說:「你房間的。」接著又遞給馬文一本A4紙打印裝訂成冊的玩意兒,上面寫著「離婚公約」。
    馬文嘿嘿一樂,當時差點想一把將楊欣摟進懷裡。楊欣那樣兒太可愛了。特莊嚴,特正式,那小勁兒拿的。靠,不就是離婚各過各的嘛,還弄一《離婚公約》,搞得跟國家獨立民族自由似的。
    「這算徵求意見稿吧?」馬文一邊翻《離婚公約》一邊嬉皮笑臉地丟過去一句。
    這要擱以前,沒離婚的時候,楊欣肯定笑得狗竇大開。她當初之所以喜歡馬文,就是喜歡馬文這張嘴——太逗了!但現在,她煩馬文,也是煩他這張嘴——太貧了!永遠沒有正經,什麼事兒都嘻嘻哈哈。
    楊欣白馬文一眼,義正詞嚴:「定稿!」
    馬文點點頭,接著貧:「這鑰匙就一把?你沒留個備用?」
    楊欣橫眉立目:「你少廢話!我留它幹嗎?」隨即又覺得這麼說不妥,缺乏外交距離,於是追加一句:「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換個鎖芯。」
    說完,一轉身,進自己屋了。馬文本能地抬腳就跟,結果楊欣一個剎車站住,扭過臉來,衝著馬文說:「咱們已經離婚了!暫時住在一起,是沒有辦法。你好好看一下《離婚公約》,上面都寫清楚了。」
    馬文:「什麼就寫清楚了啊?你跟我商量了嗎?憑什麼你住大的我住小的?」
    楊欣:「就憑你兒子馬虎跟我住!我們是倆人,住大的;你一個人,住小的。應該算公平吧?月供、水電、煤氣、物業、話費,平分。馬虎的生活費歸我,學費歸你。其他開銷,對半。」說完,沒等馬文接茬,當著馬文的面,把自己那間房的門硬生生地關上了。馬文就這樣被關在門外,與楊欣一步之遙。馬文本來還想敲個門啥的,但一想挺沒意思的,就算了。再說,楊欣的《離婚公約》還真是公平,並沒有占馬文絲毫便宜。
    很快,馬文體會到離婚生活的好處——他現在可以在那間屬於他的屋子裡自由地玩遊戲,打牌,斗地主,還可以上網,找美眉聊天,甚至還可以明目張膽地談戀愛,跟比自己小十歲以上的姑娘談情說愛。而楊欣,他想跟她逗兩句,隨時都可以跟她逗,他甚至覺得楊欣其實還是挺愛他的,所以,他不敢太刺激楊欣。一般來說,他盡量不把姑娘帶回家來,如果非要在一起,要麼開房間,要麼去姑娘家。而且,他每次都會編個理由,比如說去朋友家打牌啊,跟同事喝酒啊,或者加班啦,上郊區開會啦。他還是不願意讓楊欣覺得他是去約會,是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一方面他覺得那樣會傷楊欣的心,另一方面,他總覺得楊欣還是他老婆。儘管離婚了,自由了,他跟誰來往怎麼來往楊欣都管不著了,但他真跟其他女人怎麼樣的時候,還是不願意讓楊欣知道,甚至有點隱隱地覺得對不起楊欣。
    不過,楊欣再笨,畢竟跟馬文做了十來年的夫妻,她能不知道馬文怎麼回事?她心裡其實挺恨馬文的——覺得馬文太絕情。她當年可是系花啊。嫁給馬文算下嫁吧?就她那條件,嫁一鑽石王老五難點,但嫁一有車有房家有存款的,不算難吧?馬文有什麼啊?老爸是工人,老媽是家庭婦女,家徒四壁,上面仨姐姐,下面倆弟弟,工作前幾年的工資全貼補弟弟上學。當初楊欣她媽攔著楊欣,楊欣義無反顧,背一雙肩背就跟馬文住進了地下室。馬文當時怎麼對她說的?
    新婚第一夜,馬文對她說:這一輩子絕不會委屈她,從今以後,飯馬文做,衣服馬文洗,家務馬文干,馬文只對她一個女人好,不對任何其他女人好。絕對聽她的話,不做她不高興的事,不說她不高興的話,如果她不高興,他就哄她,一直哄到她高興為止……
    楊欣當時斜在馬文的臂彎裡,故意說:「什麼叫哄我,哄到我高興為止?我就不喜歡男人哄我……」
    馬文用力摟住楊欣:「那我就吻你,吻到你高興為止……」
    楊欣笑了,問馬文:「如果我要是還不高興呢?」
    馬文一躍而起,壓在楊欣身上,輕輕地在她耳朵邊說:「那就只好操你……把你操高興了為止。」
    後來,楊欣才知道,男人在床上說的話,是不作數的。首先是家務,雖然還是馬文干,但他幹得怨聲載道;其次是只對她一個女人好,不對任何其他女人好,這是不可能的;至於絕對聽她的話,不做她不高興的事,不說她不高興的話,更是瞎掰。事實上,馬文經常做她不高興的事,說她不高興的話,而且還振振有詞,說:「這你也會不高興嗎?你沒事兒吧?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科?」更氣人的是,有一次楊欣被氣極了,對馬文說:「你以前說過如果我不高興,你就會哄我,一直哄到我高興……」
    馬文竟然「撲哧」一聲,笑得鼻涕泡都冒了出來。
    馬文說:「我說過這麼弱智的話?!不可能,你這屬於誣陷誹謗造謠,侮辱我的智商!」
    楊欣在離婚一個星期之後,迅速端正了態度——她已經三十六歲,不年輕了,如果不抓緊,可能就會像她母親一樣,孤獨終老。可是抓緊,從哪兒開始呢?她二十五歲結婚,十一年的婚姻,婚後第二年就懷了孕,之後忙著生孩子,然後是帶孩子、掙錢、按揭買房子,她身邊連個有點可能性的異性也沒有——楊欣原來最看不起一種女人,結了婚還在外面有一堆異性朋友的那種,比如跟她一個部門的劉如,整天跟男同事打情罵俏的。現在她忽然意識到,人家劉如那叫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勤練。哪裡像她,一結了婚,就死心塌地,跟家禽似的,按時起床按時沖涼按時下蛋按時喝水按時吃飯,結果呢,真離了婚,連給自己再找一下家都不知道怎麼找!對於雌性動物來說,吸引雄性動物屬於原始本能,但對於像楊欣這樣結婚十年以上且一心撲在家裡的,按照「用進廢退」的理論,她那個「捕捉異性」的原始本能已經廢了。就像寵物貓不會捉老鼠一樣,男人擺在楊欣面前,讓楊欣勾搭,楊欣都不會。
    劉如曾經給楊欣介紹過一個,離異,比楊欣大個五六歲,孩子歸前妻,住單位的房子,事業單位,處級幹部。約會了兩次,人家就問楊欣:「我怎麼樣?」
    楊欣說:「挺好的。」
    人家又說:「我覺得你也挺好的。」
    楊欣臉騰地紅了,說:「謝謝。」
    之後,人家隔著桌子把手伸過來,握住楊欣,說:「晚上到我那兒去吧?」
    楊欣整個人僵住,她非常後悔怎麼會把手放在桌子上,現在抽回來又不方便,不抽回來,她又覺得難受。
    人家看楊欣這樣,手上加了點力,嘴上則更懇切:「我們都不小了,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談戀愛,一個星期見幾次面,聊天喝茶看電影,不是說那樣不好,是,我們應該更深入一些……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咱們都結過婚,應該深入,深入地交往……」
    楊欣當然知道什麼叫「深入」,所以她說「我懂」,說完之後,她把手抽了回來。她看到對方失望的表情,以及失望之後硬撐著的風度。
    第二天,劉如追著問楊欣:「到底怎麼回事?」楊欣說:「這才見兩次面,就讓我去他家!」劉如說:「噢,那你覺得應該見幾次呢?」
    把楊欣給問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楊欣在自己離婚以後,才明白為什麼她的姨媽死都不離。姨媽為姨父做了一輩子飯洗了一輩子衣服,但姨父卻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姨媽該做飯做飯該洗衣服洗衣服,多一句都不問。楊欣要為姨媽打抱不平,她媽攔住她,對她說:「一個在家做了十幾年飯洗了十幾年衣服的女人,你讓她離婚,跟把你養了好多年的寵物放歸自然有什麼區別?」
    楊欣現在懂得這句話的淒涼了。
    以前楊欣最不愛搭理劉如。劉如屬於「價值觀輸出型」的女人,倆人在一辦公室,一有機會,劉如就跟楊欣說:「女人,尤其是咱已婚的,一定不要拒絕其他男人的好感。」
    劉如的道理是,這種好感會讓女人心情好,而一個女人如果心情好,臉上就會顯得自信滋潤光彩照人,而這種自信滋潤光彩照人會使她比那些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整天洗衣做飯帶孩子的女人要有魅力得多。
    楊欣聽了不爽,那陣她還為嫁了馬文「我自豪」「我驕傲」呢。北京那麼多大齡剩女找不到老公,她楊欣嫁出去了,雖說馬文也不是什麼首富啦,青年才俊啦,年薪幾百萬啦,但好歹也是一電腦工程師,職業啊學歷啊前途啊身份啊都說得過去,再加上楊欣在家沒幹過家務,所以楊欣就覺得這婚結得也值。嫁到有錢人家整天摸不見人有什麼意思?這夫妻過日子,不就圖一個恩恩愛愛、朝朝暮暮,整天吃著碗裡的惦著鍋裡的,沒勁!
    不過楊欣一般不直接頂回劉如的話,她繞了一個彎子,問:「你不怕你老公跟你急啊?」
    劉如快人快語,沒心沒肺,根本沒聽明白楊欣那語氣裡含著揶揄,當即跟楊欣推心置腹:「第一,咱不能是所有事情都讓老公知道的女人,女人如果在丈夫面前沒有秘密,丈夫對她也就沒有了興趣;第二,咱不怕男人對咱有想法,咱怕的是他對咱沒想法;第三,假如咱是一個沒有魅力的女人,咱的忠誠就一錢不值,而假如那麼多人喜歡咱,而咱卻只忠誠咱老公,咱老公反倒會覺得倍兒有面子。男人就是這麼一種動物,你越死心塌地跟著他,他越覺得你砸他手裡沒人要。這就是馬太效應。越有人追就越有人追,越沒人追就越沒人追,到頭來,連丈夫都看你不順眼,不愛搭理你。」
    楊欣現在非常後悔,沒有早聽劉如的話。你看看人家劉如過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跟劉如,倆人前後腳到的公司,最開始,稀罕她的客戶比劉如的多得多,但這麼多年下來,她幾乎沒有朋友。也是,她一個下班就回家、整天就老公孩子的女人,能有什麼朋友?而人家劉如,老公也有了,孩子也生了,晚上打一電話,說陪客戶談生意,老公麻溜地就上幼兒園接孩子。楊欣也好奇,怎麼劉如的老公這麼好脾氣?劉如對楊欣嫣然一笑,說:「男人你得會哄嘛。過去男人對女人說,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得,這女人就心甘情願地給男人當牛作馬看家護院,現在咱女人也得學會這套,把咱的鮮花啦掌聲啦軍功章啦也分一半給男人,男人也樂意著呢!」
    楊欣悄悄觀察了一下,果然如此。劉如的朋友不僅跟劉如處得好,還給劉如的老公介紹生意呢!劉如的老公能不尊重這麼一棵搖錢樹兼外交家?唉,看看人家,四海一家親;再看看自己,冷冷清清。圖什麼?就圖一正派?一忠貞?一良家婦女?有一成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楊欣發現,在做女人這個問題上,基本上是越正派越正經越「寡助」,反是越騷越浪越「多助」。
    楊欣離婚後,除了劉如,也有別的人幫楊欣介紹過,但基本都是比她大十歲以上的。楊欣也去見,但見完了,心裡那個堵啊。她才三十六,憑什麼找一快五十的?而且最讓楊欣不能接受的是,居然介紹人還覺得他們般配。靠,掉過來試試,五十歲女的有人敢給介紹三十多歲男的嗎?

《馬文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