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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戰鬥的指揮部設在九碗山山澗的一個石洞裡,在明亮的手提式煤油燈光下,軍用地圖懸掛在洞子的正中間。燈下是公文箱、石塊搭成的方桌,上面蒙了一條軍用單子。方桌邊是石塊壘起的"凳子",上邊鋪上了柴草,坐上去柔軟而舒適。石洞最裡邊,仍然是石塊、柴草搭起的簡易床。在抗日戰爭最困難的時期,這裡算是最漂亮的指揮部了。李佩其在方桌前邊看著地圖邊把一袋葵花子變成了一座葵花子殼堆起的小山時,他的作戰方案也就形成了。數小時後,小鬼子一個大隊的人馬全進了八路軍設置的"口袋陣",等鬼子的援兵趕到時,李佩其的隊伍早沒影兒了,留給鬼子的是"一口袋"的日軍屍體。這就是抗日戰爭中著名的"九碗山戰役"。在李佩其的軍事生涯中,這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今天李佩其的辦公室裡,也有一張地圖掛在牆上,這不是作戰地圖,上面沒有熟悉的軍事符號,這只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新川峽地形圖,地圖上標明的顏色絕大部分是黃色。李佩其嗑著葵花子,專注地看著這黃色,就想起了"九碗山戰役"中黃拉拉的九碗山。
進軍新川峽的時間已經十分緊迫了,先不管這有礦的黃色區域了,這下一步的工作走向,應該是立即行動。至於怎麼開礦怎麼在新川峽立足,這應該是到達目的地之後再考慮的事情了。眼下面臨的問題,就需要周密的醞釀和安排,他想靜下來在堆"葵花殼山"的過程中,做一番認真的思考。
李佩其把椅子向桌子跟前拉了拉,很愜意地抓起幾顆葵花子在指頭縫裡摩挲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卻端詳著地圖。他把玩著葵花子看著地圖的樣子很優雅,似乎又回到了戰時的指揮部裡。多年來,酒和葵花子一直伴隨著他戎馬倥傯,愈是到了重要時刻,他愈離不開這兩樣東西。後來,艱苦的戰爭環境使他患上了嚴重的胃病,至此,酒是不能喝了。醫生警告他說:"胃都開洞了,要是不要命了你就接著喝!"李佩其害怕了,這仗還沒打完呢,離實業救國的夢想還差十萬八千里呢,真要是攤上個"出師未捷身先死",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酒是戒了,可葵花子對他來說顯得就更為重要了。警衛員知道首長的兩個嗜好現在成了一個,就越發地對葵花子上心了。所以,他的腰間總是拴著一個布口袋,不管是行軍還是打仗,裡面總是裝著葵花子,以備首長動腦時急用。
每當遇到危難之時、絞盡腦汁思考問題時,李佩其總要嗑幾把葵花子。而且是事情越緊急,他嗑葵花子的頻率就越快。在這種時候,葵花子就不是他獨特的嗜好了,而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靈丹妙藥了。
李佩其拿起一顆葵花子放在唇齒間輕輕一嗑,便覺得瓜子那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在他心底的叫好聲中,瓜子仁已經彈上了舌尖,進入了牙齒中間,輕輕咀嚼兩下,濃濃的香甜味便刺激著味蕾,同時溢滿了口腔。他手指飛快地又拿起一顆,隨著嘴角的蠕動、牙齒的咀嚼,來來回回之間,辦公桌上的瓜子殼很快就壘成了一個小山包。警衛員跟隨李佩其多年,深知他的脾性,見首長瓜子嗑得飛快時,就知道一定又有什麼重大事情出現了。在首長思考問題的時候,那是說啥也不能打攪的,他放下葵花子就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見警衛員出去,李佩其又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裡。他走到地圖前,一邊嗑一邊靜默地注視著地圖。突然間,他嗑瓜子的速度頻率加快,這中間似乎少了幾個動作,他就像耍魔術似的,瓜子從左邊的嘴角進去,瓜子殼從右邊的嘴角出來。很快,地圖前的地上落滿了新鮮的瓜子殼。
李佩其雙眼仍然注視著地圖,手和嘴的動作依舊連貫,只不過腳步在地上移動的次數多起來了,腳踏在瓜子殼上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響。這種獨特的、奇妙的聲響,最能激發李佩其的靈感和鬥志。一會兒工夫,李佩其的思考彷彿結束了,他手中的葵花子也嗑完了。
他轉身端起茶杯,放在嘴邊喝水,可是茶杯裡的水已經沒了,他又輕輕地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在這個過程裡,他的注意力始終沒有離開過地圖,就連有人進來了,他也沒有覺察到。
"怎麼,連倒水的時間都沒有了?"馬明義見此情景風趣地說,順手拿起開水壺,給李佩其續滿了水。
"啊,我都沒有看見你進來。"李佩其輕捷地轉過身,對馬明義說:"來得正好,我覺得我們是不是馬上召開一個大會,把進新川峽的人員確定下來。"
"說的是啊,你看昨天動員會上大家的情緒多麼高漲啊!"馬明義望著地圖上他十分熟悉的新川峽周邊一帶,點點頭,"時間不多了啊,只有兩天了。"
李佩其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拍拍手拿起香煙遞給了馬明義,兩人各自點了火,屋子裡瓜子的清香與煙味糅合在了一起。
李佩其說,他之所以把這件事放了一天,是想給大家一點再選擇再思考的空間和時間,然後再讓他們從容地報名。因為,這畢竟不是到戰場上去殺敵,要允許大家的思想有個轉換的過程。只可惜時間不等人,兩天後司令員和省委書記就要為這支特殊的隊伍送行了。
馬明義笑著說:"大家的彎子早轉過來了!自從接到新的任務之後,連我的情緒一度都有些波動。也難怪啊,原本滿腦子的血色戰場突然要變成一無所知的石頭世界,這種轉變速度之快,連我都無所適從了。"
李佩其饒有興趣地盯著馬明義,他想知道他現在的真實想法。
"師長,老大哥我可是給你道過歉了的!"馬明義將煙頭放進煙斗裡"絲絲"地吸了幾口:"有錯必究,有錯就改,這是我們黨一貫的作風!你可不能揪住不放啊!"
"政委!"李佩其笑道:"我沒有揪住不放啊!這個事就過去了,行嗎?"
馬明義長吁了口氣,吹開了面前的煙霧,對李佩其說:"師長,這兩天我都想明白了,我馬明義從現在起死心塌地跟定你了!你決定吧,看什麼時間開會合適。"
李佩其聽了感激地笑了笑,摁滅煙蒂回答:"政委,這可要你來定。"
馬明義思索了一會兒,站起身以商量的口吻說:"你看今天下午怎麼樣?"
這正是李佩其希望得到的回答,時間緊迫,報名工作已經到刻不容緩的地步了。在他心裡的工作日程安排表上,早已有了今天下午開會這個議程。
"政委啊,我知道你對部隊移師新川峽這個決定有自己的看法,有什麼話你就直接和我說吧。"
馬明義上前拍拍李佩其的肩頭:"我說的全是實話,現在,我的心情和你的一樣,只想早日進軍新川峽!"
李佩其高興地握了一下馬明義的手:"謝謝你,老大哥!"
馬明義是個在戰場上敢打敢沖,甚至可以說是打仗上癮的軍人,現在突然撤離戰場,就好像是一夜之間丟掉了飯碗似的,他誠懇地說:"我們打仗的目的就是要把敵人消滅乾淨,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是我們多年來的夢想,戰爭勝利之後,理所當然地要搞國家建設,使我們的祖國一天天強大起來,現在我們能走上建設祖國的第一線,這同樣是我們的榮耀啊。"
"來,老哥,我們坐下說。"李佩其激動地說道。
"師長,我心裡有數,放心吧,別的我不懂,服從命令這點,我決不含糊。"馬明義理了理軍裝,挺直了胸脯大聲回答:"再說,現在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打仗重要,建設更重要!"
下午的報名會,由馬明義親自主持。
李佩其在會上指出,各團人員未必全都去開礦,一是要有少部分留守"英雄第一師",等待補充兵源的到來。二是沒文化的不得報名去新川峽。
李佩其的話音剛落,一團長梁振英和二團長劉天忠不約而同地來到了主席台前,他們都代表各自團集體報名。
馬明義說:"集體報名可以,但沒有文化的要留下。"
劉天忠聽了覺得不可思議,他望著李佩其說:"師長,開礦還要哪門子文化,前些年我們村開金沙礦的都是清一色的睜眼瞎,不照樣挖出了金子!"
李佩其看著臉膛紅潤、孔武有力的劉天忠,高興地問:"你在金礦上幹過?"
馬明義介紹說:"劉團長就是呂九莊人。"
呂九莊正是部隊這次進駐新川峽駐紮的所在地,劉天忠自然是嚮導的最好人選,李佩其聽了不由驚喜地問:"太好了,你們團的戰士上過文化識字班嗎?"
梁振英擠上前來,替劉天忠也替自己回答,兩個團的戰士都參加了為期一年的識字班,除新招的和爭取過來的新兵外,應該都是有文化底子的戰士。
馬明義看到兩個團長急切的樣子,笑著說:"看來兩位團長是希望一個不落地把全團的戰士都拉進新川峽啊!"
劉天忠點點頭,擼起衣袖直截了當地對師長和政委說:"我們二團在戰場上個個都是硬漢子,採礦一樣能行,我們全團全去新川峽!請首長批准!"
梁振英和他一唱一和:"我們全團也是集體報名。"
"什麼意思?"馬明義聽了摸摸腦袋瓜,不解地望著梁振英。
李佩其明白梁振英說話的意思,他微笑著對馬明義說:"政委,我看這樣,可以考慮他們的意見。"
馬明義將筆遞給了劉天忠:"報吧!這次新招的戰士除外!"
梁振英嘿嘿一笑,對政委親熱地說:"既然是集體報名,那我們全團就一個也不能少!因為,我們新招的戰士,都是有文化的!"
"哈哈,你的胃口不小嘛!"馬明義看了一眼圍上來報名的戰士,對劉天忠說:"不過,我下掛面不調鹽,有鹽(言)在先,你可以得寸進尺,但弄虛作假可不行!小心我收拾你!"
劉天忠三下兩下簽完了名字:"政委,沒麻噠(沒問題)!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
李佩其見大家報名的態度很好,場面也很熱烈,心情格外地好。他對馬明義說:"得加設幾個報名點才行。"馬明義馬上交代身後的警衛員立刻通知加設報名點。
梁振英報完名,回過頭,看見身後報名的隊伍裡,梁石頭正踮著腳尖朝前面看著。他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來報名?"
"首長都報了名,我也報。"梁石頭一見是梁振英,不好意思地回答。
"怎麼,不恨石頭了?不踢石頭了?"梁振英望著梁石頭的腳。
"我現在想石頭了。"梁石頭說,師長在動員大會上的講話,他們連長都認真傳達了,他們都被李師長的那一席話深深地觸動了。他們覺得師長的眼光就是比他們遠大,話說得在理。所以,他們現在全都想通了,都要去新川峽。
"好樣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找那些有用的石頭。回去吧,我們團是集體報名,當然也包括你在內了。"
梁振英說完,視線轉移到了另一邊,他的雙眼馬上放光了,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人就是田秀麗。
田秀麗已經完全學會騎馬了,她是那種說幹就幹的人,認準要做的事,誰也別想攔住她。她一旦幹起來,就有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這不,她剛學會騎馬就來這裡了,她可不希望錯過在首長面前再次露臉的機會。她要讓李佩其永遠地記住自己。
梁振英絲毫不為田秀麗在醫院說過的那些過頭話而生氣了,不知怎麼的,一看見她的樣子,他就生不起氣來了。他還給自己寬心: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太過於小氣!小氣了就沒有男人味了!他走上前去想和她說話。
田秀麗已經走到了李佩其的身邊:"首長!我們文工團的姐妹們全都有文化,我們全去新川峽!"
李佩其聞聲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兵,臉上露出了欣賞的微笑,他認出了她,這就是那天第一個自告奮勇報名去開礦的文工團女兵,這個"第一"早引起了他的注意:"小鬼,你讀了幾年書啊?"
"報告首長,我不是小鬼,我叫田秀麗!"田秀麗癟了癟嘴,紅著臉說:"姐妹們還叫我老田呢!"
"老田?"李佩其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笑了:"老田不妥!叫小田還差不多。小田同志,你上了幾年學啊?"
"報告首長,我是在延安上的中學,畢業後才參的軍。"田秀麗驕傲地回答。
"好樣的,小田同志,你們報吧!"李佩其讚許道。
田秀麗驕傲地拿過了報名表。
李佩其望著田秀麗身後的女兵們,她們的眼神天真無邪、漂亮清澈,一個個都飽含著滿腔的熱忱,他不由動情地說:"好樣的,你們都可以去新川峽!"
李佩其捅了一下馬明義,示意出去走一走。馬明義把工作交代了一下,就跟著李佩其走出了大院。他從兜裡拿出煙斗一邊裝煙絲一邊沖李佩其一笑:"看來這事妥了!"
李佩其停住腳步,親切地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有你馬政委在,哪有不妥的道理?"
"沒有你昨天的演講,恐怕……"馬明義不好意思地說道。
"政委,"李佩其拍拍馬明義的背說:"別這樣說!我們兩個的默契才是最重要的!"
"師長,你說的有道理。今後,我們的合作一定會越來越好!"馬明義堅定地說。
"政委,我堅信不移!"李佩其激動地說。
李佩其望著天邊落日的餘暉,幾天來心頭的一番心事總算放下來了。他和馬明義一起走在蘭州雁灘南邊的沙石路上,都抽著煙不說話。他想,報名工作的順利是進軍新川峽很重要的一環,更是部隊開拔進入新川峽前對全師官兵思想的一次凝聚。
以前,每次大的戰鬥打響之前,總要開個動員大會,將官兵的思想統一起來,情緒激發起來,然後開赴戰場和敵人作殊死的搏鬥。以後到了新川峽,面對的是另一番天地和另一種難題。正如司令員所言,新川峽也是個特殊的戰場,在開赴新的戰場之前,這戰前動員當然是不能少的。現在看來,他的戰前動員是卓有成效的。
2
早晨起床後,李佩其看見外間辦公桌上多了一個包裝講究的紙盒子。他拿在手裡掂了掂,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沒有葵花子的味道,更不是煙草味,這是什麼東西呢?他好奇地打開了盒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小卡片,上面有一行十分熟悉的雋秀的鋼筆字:
佩其,送上一盒茶葉,祝你工作順利!千萬要保重身體!
一蓮即日
一蓮來過這裡?不錯,一蓮昨晚上一定來找過自己。都怪自己太忙,她已經在師部的衛生隊工作了,卻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看她。這麼多年不見,自己先來到這裡,應先盡地主之誼才對。
李佩其換了件白色襯衫和一件洗乾淨的軍裝,緊了緊腰帶出了房間,這個時間段的作息安排是鍛煉身體和讀書。他健步向操場走去,腦子裡卻想著一蓮送的茶葉和卡片上暖人心扉的話語。
他是愛她的,在大西北的蘭州,除了他自己,再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他雖然很忙,可再忙也得常常去看她,除了要和她好好敘舊外,等哪天時機成熟了,要好好向她吐露自己對她的那一片真情。
李佩其記得那天從司令員處返回師部的路上,他們坐在車上的情景。馬明義看看他再看看陳一蓮,然後直截了當地問她有沒有對象,她羞澀地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有,已經十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人了?"
李佩其當時在一旁聽了覺得費解,不知道陳一蓮是不是在指自己,可是十多年前他在清華校園整天忙於學習和地下黨組織的工作,根本沒有和她談論過婚姻的事。那時候,他和王曉偉都把她當小妹妹看待。尤其是在他的心目中,陳一蓮還是個不諳世事、不善言談的孩子。
那麼,誰會是她的對象呢?難道她和王曉偉在私下裡談過?李佩其很想問問陳一蓮那個人是誰?可又覺得太唐突,便把到嗓門的話嚥了回去。馬政委真是個好同志,在關鍵時刻提出了這個問題。馬政委究竟是出於什麼心理,他不得而知,但馬政委確實幫了他一個大忙。
馬明義接著又問:"陳大夫,你對象是幹什麼的?"
陳一蓮清清楚楚地回答:"軍人!"
李佩其聽了心裡頓時一振:軍人?王曉偉是地質工作者,而我李佩其是軍人。那麼,她的對象就一定是……接下來的話就再清楚不過了,他聽到陳一蓮說,她的對象是十年前清華校園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現在是一位優秀的軍事幹部。
馬明義粗中有細,冒了一句"那這個人一定是李師長吧",陳一蓮不置可否,只是把紅著的臉轉向了車窗外。馬明義乘勝追擊,一個勁地說要當他們的紅娘。李佩其看著羞得不敢掉頭的陳一蓮,心疼地為其解圍:"政委,你才認識一蓮,就欺負人家,有點欠妥吧?"
馬明義這才"嘿嘿"笑著放下了這個話題。
李佩其的心裡踏實了,所以,他不想讓別人過多地說這件事。何況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眼下最當緊的是馬上投入到有色金屬基地的建設中去,把全部精力用在開發新川峽這件大事情上。
李佩其甩甩手臂走向雙槓,手輕輕一撐,人就像燕子一樣翻身躍起在兩個木頭槓子中間,他兩腿有力地前後擺動著,到最高點的時候,身子倒立起來,突然臂膀支撐在槓子上,手臂向兩邊一伸,翻了個觔斗,雙手一撐,一個擺浪,飛身穩穩地落在槓外。
雙槓是他從大學就開始喜歡的運動,不論是在抗日戰場上還是在解放戰爭中,只要有閒暇的時候,總要練上幾套,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雙桿運動後,李佩其又小跑了一會兒,然後趴在地上做俯臥撐,這套組合式的運動是他平時必須完成的功課。最後到了打靶場,他用毛巾將手擦乾淨,雙手舉起捷克毛瑟M1924(VZ24)連珠步槍,瞄了瞄準心,然後壓了幾發子彈,上膛,平穩地端起槍瞄準前方的靶心,屏息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槍響後,戰士在一旁笑說:"師長又命中靶心了!"
李佩其撫摸著槍身,槍體在夏日的早晨裡依然是冰涼的,而他溫熱的手卻傳遞著內心熱血的激盪,槍和人時間處長了,就有了某種靈性。
李佩其放下槍,一路小跑,雙手揮舞著拳擊的動作,又向住地跑去。
馬明義蹲在屋簷下抽著煙斗,見李佩其跑步回來,濕漉漉的汗衫下凸現出了結實的肌肉,便欣賞地說:"好身體呀!"
李佩其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對馬明義說:"進屋裡坐啊!"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師長真是不簡單哪!"馬明義磕去了煙斗裡的煙灰後,跟著李佩其進了門。
李佩其從水缸裡舀起一盆水,一頭紮在水裡,然後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好久沒有這樣鍛煉過了,今天出了身透汗,舒服啊!"
馬明義站在牆邊,面對著新川峽的地圖,他一直注視著那個叫呂九莊的地方。李佩其見了連忙說:"政委,你講講劉天忠說過的金沙礦是怎麼回事?"
"要說金沙礦,必須得說說呂泰山這個人。"馬明義轉過身,坐在窗戶下的椅子上。
警衛員走進來,將飯菜放在了飯桌上,兩碗土豆攪團、一盤炒土豆絲、一盤酸白菜。李佩其招呼馬明義落座:"我們邊吃邊說。政委,這西北小吃還真不錯啊!"
馬明義笑著搖搖頭:"山藥(土豆)在西北地區不是小吃,而是正餐。它養育了千千萬萬的西部人,尤其是在農村,頓頓都離不開它。"
"我的胃也正在適應你們西北的環境呀!"李佩其指了指自己的胃部,然後吃了一大口土豆攪團。
"聽警衛員說你有胃病,這就不應該吃山藥,我讓食堂重做點……"馬明義關心地說著,端起飯碗就要往外走。
"沒有事的,咱們當兵的人哪個的胃沒有毛病?就這個,我喜歡吃,挺香的!哎,政委,說說呂泰山吧!"李佩其攔住了政委,"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瞭解情況,呂泰山可是咱們進山之後主要依靠的對象啊。"
馬政委吃著土豆攪團給李佩其介紹起了呂泰山及呂九莊的情況。
3
新川峽屬湯縣管轄,從湯縣朝北,穿過湯山的腹地,路兩邊數以千計的墳包中間,有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順路往前便是湯山支脈,叫小鳳山。二十年前要翻過湯山需西繞四十多里山路才能到達山北邊的呂九莊村,如今,只需鑽十二里山洞就可以了。
這個山洞是一個叫才讓的藏族人出錢修建的,才讓的漢族名字叫呂泰山,當地漢族人為了感謝他,將這個山洞以他的名字命名為泰山隧洞。過了山洞之後,會看到一片開闊的戈壁。在戈壁灘最北邊橫臥的小龍山下,有一片小小的綠洲,這便是新川峽呂九莊了。
"呂九莊裡儘管有不少樹木,也有湯縣最大的村學,但是那裡的生活環境依然極其艱苦。有幾句順口溜是這樣說的:山是和尚頭,溝裡無水流;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人畜飲水愁,十種九不收;曝日曬荒丘,風刮石頭走;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馬明義介紹著說道。
李佩其聽到這裡不由得放下碗筷,這的確是個環境惡劣的區域,大部隊過去之後,看來首先要解決的還不是開礦的事情,而是生存的問題,這就必須從發展生產、改造環境開始。
馬明義停頓了一下,表情嚴肅地說:"還有三多三少三嚎呢!"
"什麼意思?"李佩其吸了口香煙,饒有興趣地問。
"狼多風多蠍虎多,人少水少村子少,白天風嚎、夜裡狼嚎、喝了苦水肚子嚎。"馬明義的腔調隨著描繪的場景也變得悲切起來。
"那是個不適合人群居住的地方,肚子嚎是啥意思?"李佩其明白地下有寶藏的地方,自然環境往往會顯得特別地奇特。
"那裡的水是苦的,喝下去肚子脹,屁多。"馬明義苦笑,皺著眉頭,他知道這個特殊的戰鬥也許最不好進行,它不能和一個戰場高地或是戰略要塞相比,他們不僅要去那裡戰鬥,而且要去生活,還要永遠扎根在那裡。
馬明義繼續介紹說:"呂泰山是呂九莊的村長。村裡的人們家家戶戶都有不錯的房子和林地,可是呂泰山不同,他不住-干打壘-的四梁八柱的拔廊房子,而是住在山下朝南向陽的山洞裡。他把村前村後所有的林地、沙地、坡地、戈壁全分給了村民,沒有為自己留地。為了改變大家的生活環境,他自己掏錢買樹苗,指導村民植樹。
"由於他處處為大家著想,自然受到了村民們的擁護,大家心很齊,只要是呂泰山號召的,沒有一個人不服從的。過去荒涼的呂九莊,如今到處都種著樹。大概是他給村裡人做的好事太多了吧,也可能是藏族信佛的緣故,他早已成了村人心目中的活佛了。
"四十多年前,他剛剛十歲。一天,他隨阿爸曲吉堅贊到西藏拜佛,途經呂九莊,在一片茫茫的戈壁上突然遭遇了狼群。他們父子二人手握著一把藏刀和狼群整整對峙了兩個時辰,狼群不僅凶狠還十分機靈,它們見對手寡不敵眾,便故意拖延時間,企圖將他們父子倆活活地困死,等到他們筋疲力盡的時候再群起而攻之。
"天黑後,狼群發起了攻擊。曲吉堅贊一邊奮力地與狼搏鬥,一邊保護著兒子,身上幾處都被狼爪子抓傷了。正在這危急關頭,呂九莊人聽到狼嚎聲趕來了,把他們父子倆從狼嘴裡解救了出來。
"曲吉堅贊和兒子面對這些素不相識的漢人不知說什麼好,他們久久地跪在漢人的面前,感謝他們的搭救之恩。曲吉堅贊為了讓兒子永遠記住救命恩人,讓村裡人給兒子改了個漢人名字,叫呂泰山。
"從此,才讓不僅改名為呂泰山,而且他把漢人的恩情銘記於心。他知道一個心地乾淨的人是知道感恩的,他要用實際行動報答村民們對他的救命之恩,這個決心就像泰山一樣不可動搖。
"後來,他發跡後沒有忘記鄉親們。他自己出錢為呂九莊植樹、開山、鑿洞,表現出了他對呂九莊的深情厚誼。"
4
報名工作順利結束後,"英雄第一師"的將士們個個摩拳擦掌,都想早一點出發,奔赴新的戰場新川峽,他們要在那裡大展拳腳。
師裡將新兵全合併到了第三團,連同其他師一級的幹部留在了駐地。留下的人馬作為"英雄第一師"的基本力量,等待上級派新的師首長到來。部隊仍然保持"英雄第一師"的番號,在這個問題上,馬明義和李佩其的觀點是一致的。只要"英雄第一師"的軍旗還在,即使他們身在遙遠的新川峽,也一樣引以為榮。
在李佩其的辦公室裡,李佩其給馬明義泡了杯茶遞了過去:"嘗一嘗,這是一蓮帶來的新茶。"
"師長,一蓮是你的同校同學嗎?"馬明義接過茶杯。
"不,她是我大學期間鄰校醫科大學的朋友,她學的是醫學,我學的是地質,她是我那個地下黨小組的積極分子。"李佩其抽著煙,回憶著。
馬明義望著他出神的樣子,輕輕地說:"她人長得漂亮,性格也溫順,心地也善良。更難得的是,她是一個對工作極端負責任的人!"
"是啊,她是我們兩所大學裡最美的一個,我有個同班同學叫王曉偉的,追一蓮追得可厲害了,要不是漢奸出賣我們,我們不得不離開學校,說不定一蓮還真讓曉偉給追走了呢!"李佩其沉浸在回憶中,笑了笑又說,"真想不到,命運竟然會這樣安排,讓我們又見面了!"
"師長,這幾天好像沒有見到一蓮同志呀?"馬明義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問:"她到哪裡去了?"
"哦,我安排她到鄉下去接兒子了,我們的部隊馬上就要開拔,把小陳剛也帶到新川峽去,他可是我們新川峽人的後代呀!"李佩其有些莊重地回答。
"他是我們老師長陳俊雄的兒子,應該是你乾兒子才對。"馬明義道。
"政委,我已經是陳剛的爸爸了。"李佩其表情嚴肅地說:"合適的時候再給他講他親生父親的光榮事跡吧。"
馬明義望著他想了想又說:"我覺得應該把陳剛改名叫李剛才對。"
"他是英雄的兒子,還是叫陳剛好。"李佩其說。
"爸爸姓李,兒子姓陳,這個嘛……"馬明義微笑了一下:"有了。"
"有什麼了?"李佩其疑問道。
"你和陳一蓮同志結婚,陳剛可以隨母姓,這樣就名正言順了!"馬明義攤開雙手,為自己的建議叫好:"我為你感到高興,陳一蓮天生麗質,這是你的福氣啊。"
"政委,我是共產黨員,不興包辦婚姻啊!再說了,這個玩笑可不能亂開,陳一蓮同志應該有她自己的考慮,也說不定名花早就有主了哦。"李佩其抱緊雙臂,這些都是裝在他心底的事,他不想讓政委過多地說這些。
"師長,你就別再掩耳盜鈴了,人家陳大夫都挑明說了,你還給我裝!在這個問題上我可要批評你了,人家一個姑娘家能那麼說話,已經很了不起了!"馬明義說著,看了一眼李佩其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從裡面抽出了一張發黃的紙條,這是當年陳一蓮抄送給李佩其的《送兄》詩:"師長,坦白吧,她不但早就愛上了你,而且你也是早就喜歡上了她,是不是?"
李佩其一驚,連忙要拿回這張保存了十多年之久的紙條。
"親愛的,今日一別,何時相會……"馬明義一邊躲閃著,一邊念著詩下邊李佩其的批語:"這親愛的都叫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政委,咱們今天不談這些,很多事情,由不得我們自己去想,眼下還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們去做呢!"李佩其搶過《送兄》詩,小心地折好放進筆記本裡,然後又裝進了上衣兜裡。他有意把話題岔開了。
一直以來,他都不曾和任何人談起過自己感情方面的事情,那是自己的一方淨土,同時也不想把自己的精力過多地牽扯到私事上。
"要不我給你當回紅娘?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就愛搞個文的雅的,要是我這個大老粗,早就把她拿下了!"馬明義決定用激將法激一下這位只會打仗不會談情說愛的師長。
"政委,你以為這是敵人的陣地啊。"李佩其笑他三句話不離本行。
"唉,別看我在說你,要是換了我,還不如你呢!"馬明義臉上浮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聽馬明義這麼一說,李佩其的心裡平添了些許煩愁。在行軍打仗的時候,這份煩愁一直掩藏在內心深處,不曾顯現出來,自從見到陳一蓮,心靈的這扇窗就被打開了。李佩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估計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事情了。他便站起身,邀請馬明義進他的宿舍坐一坐。馬明義點點頭,也覺得自從和李佩其共事以來,和他聊過不少,但沒有一次盡過興,今天就補上吧。
晚上,在李佩其的宿舍裡,師長政委兩個人又坐在了一起。
李佩其走到靠牆的櫃子前,拉開櫃門在找著什麼,馬明義在一旁參觀著李佩其這間小小的住室。
一張簡易木床,一張簡易的書桌再加兩條長凳,最豪華的就是李佩其正在打開的這個櫃子了。馬明義認識這個櫃子,它的主人曾是蘭州國民黨駐軍的一個將軍,解放軍攻打蘭州前,這個將軍以開會為名跑到蔣介石那裡去了。
馬明義還發現了李佩其的枕頭下有一本書,他順手拿了起來。這是一本線裝的新版《唐詩》,每一頁的空白處,都讓李佩其批滿了讀過後的感想雜說。
"了不得!"馬明義由衷地讚賞:"這唐人的詩少,師長的文多呀!我看一看,你都寫了些啥?"
"政委,今天咱倆喝點酒,可以嗎?"李佩其從櫃子裡翻出了一個陶制的酒壺,揚了揚:"政委,這可是好酒啊!"
馬明義只好把《唐詩》放回了原處:"看來師長今天有酒興,告訴你,我是西北人裡面最不能喝的,但是今天也有酒興了,我陪師長喝!喝他個驢死鞍子爛!"馬明義脫下外衣,捲起襯衣的袖口,坐了下來。
李佩其笑瞇瞇地將酒倒進了兩個軍用茶缸裡,然後拿出一盤煮山藥和一袋子葵花子,和馬明義相對而坐:"政委,你不知道,我過去可是嗜酒如命呀!"
"看不出來,你這人文質彬彬的,還嗜酒如命?"馬明義放下軍帽,抓了抓頭皮,審視地看著李佩其。
"我們東北人最喜歡喝酒,而我在東北人裡頭算得上是最能喝的一個。可是,現在不行了,醫生不讓我喝酒。酒不想我,我卻老想著酒呀!作為一個軍人,天天打仗,而且老打勝仗,政委你說,沒有酒怎麼能行呢?"李佩其聞了聞茶缸裡的酒,酒味濃郁香醇,體內的酒因子不由得騷動了起來。
"是啊,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人,誰不喝點酒啊!"馬明義靠在牆壁上,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戰場上的崢嶸歲月裡。
李佩其接著又說道:"酒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已經融入到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了。更明確地講,-酒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它的產生和發展與中華民族文化相融相隨;另一方面,它也極大地豐富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內涵。古人云:杯中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酒中禮,酒中情,酒中樂,酒中靈,酒中之蘊歷數不盡,實乃天地共享之物也。"
"師長,你說的真好!今天,我們很高興,來,干!"馬明義聽得入了神,他見李佩其端著茶缸看著、聞著,愛不釋手的樣子,接著豪爽地說:"我們這裡的人也喜歡酒呀,從我們這裡往西有個地方叫酒泉,酒泉這地名就是當年霍去病徵西時打了勝仗,喝酒給喝出來的那酒喝得就像泉水一樣多呀!"
李佩其端起缸子,先不急著碰杯:"錯!大錯而特錯!"
"錯?不會錯!那首叫什麼涼州的詩,就寫的是霍去病徵西取勝的事。"馬明義肯定而認真地說。
李佩其和馬明義碰了一下杯;"先說酒泉的來歷。漢武帝在位時,霍去病是皇帝最信任的將軍。你說對了一點,這位霍將軍確實在今天的酒泉打了勝仗,把匈奴趕到了關外。皇帝賜了霍將軍一壇御酒,嘉獎他的功績。霍去病是個愛兵的將軍,這酒少兵多,怎麼辦呢?他命令把御酒倒進了泉水中,全體將士們順著泉水流的方向喝泉水,這樣大家全喝上了皇帝的御酒。"
"哈哈,原來如此,那我是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了,慚愧慚愧,我先自罰一杯。"馬明義說完,仰脖往嘴裡倒了一口酒。
"慢慢喝,我的習慣是慢慢品。"李佩其微笑著,端著酒缸,淺呷了一口。
"你有胃病,還是少喝,我多喝點沒事。"馬明義認真地說。
"今天不能少喝,因為是第一次和政委喝酒。另外,我們心情這麼好,不一醉方休怎麼能行呢?"李佩其說。
"對了,師長,我真是搞不懂,文化越高談情說愛是不是就越麻煩?"馬明義望著李佩其,不知怎麼又扯到先前的話題上了:"對於陳一蓮,我看是不是由組織出面,讓我和她談談。"
"我們上大學時就崇尚婚姻自由,一蓮還是倡導者之一呢,到現在我們依然信奉。"李佩其搖搖頭,不贊成他的提議:"說說你自己吧,你跟吳大姐怎麼回事?"
馬明義長歎了一口氣,打開了話匣子。
馬明義的妻子吳玉珍是個很不一般的農村女子,從小就是馬明義家裡的童養媳。馬明義排行老五,上面是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前後參加了中國工農紅軍,又先後都被馬匪殺害了。父母整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他們把馬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唯一的兒子馬明義的身上。
後來馬明義投身於革命事業,讓馬匪知道了。馬匪沒抓住馬明義,竟慘無人道地挑斷了馬明義父親的腳筋。從此,吳玉珍裡裡外外一把手,精心伺候著馬明義的父母。
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天氣冷得天地之間好像都快凍裂了似的。馬家父母和媳婦吳玉珍圍在火爐前取暖,母親突然眼皮子直跳,對父親說,她心驚膽戰地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吳玉珍安慰母親:"媽,別怕,我出去看看。"說著,她打開門,風雪直灌了進來。她出門後頂著淒厲的北風,闖入了浩瀚的雪地裡。她知道母親無時無刻都在掛念著馬明義,害怕遭到馬匪的毒手。
在村口東窩泊的樹下,吳玉珍看到有幾個背槍的馬匪在抽煙,她連忙把自己藏在了窩泊裡。她聽見一個馬匪說:"馬司令說了,一窩紅軍就剩下馬明義一個了,我們要是把馬明義爹媽抓回去,馬明義一定會來救他父母,到時候我們再來個甕中捉鱉。"另一個馬匪接著說:"抽完這根煙張三他們就到了,到了我們就行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人多了,怎麼都好說。"
吳玉珍聽了,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家,大聲叫著:"爹、媽,快走!"吳玉珍說著背起父親往屋外跑。他們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沿著後山,才逃出了村外。母親是小腳,跑得慢,吳玉珍背上有馬父壓著,也是跑不快。
吳玉珍背著父親在雪地裡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跑著,累得大口喘氣。母親在後面實在走不動了,說:"娃,先歇歇吧,緩緩再走。"就在這時候,從村子裡傳來了一聲巨響,只見一股帶火的濃煙照亮了雪花漫天的山巒,他們看見自家的房子變成了一個火球。馬匪們舉著火把從山下叫喊著追了上來,吳玉珍背起父親踉踉蹌蹌地往前跑,一腳踩空掉進了崖窩裡。這時,馬匪們"乒乒乓乓"打著槍追了過來,母親跌倒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來就中彈倒在了血泊裡……
馬匪們在山上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吳玉珍和馬父的蹤跡,只好悻悻地下山了,臨下山前還在山上放了一把火。
吳玉珍淚流滿面地陪著馬父躲在崖窩裡,等到後半夜沒動靜了才背著老人逃上了山,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山裡的紅軍。父親見到馬明義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兒子和吳玉珍成親。他們成親後的第二天,父親就追隨母親而去。吳玉珍和馬明義結婚後不久,就上了部隊組織的識字班,後來就留在了部隊的被服廠工作。
李佩其聽到這裡,沒聽出他們夫妻間有什麼問題,反倒覺得這是一對值得尊敬的革命伴侶:"這不挺好嗎,她對你們馬家還是有功的啊!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馬明義不由黯然神傷,擺擺手:"不說了,掃興!說點別的吧,喝酒。"馬明義端起茶缸一飲而盡。
李佩其默默地為他舉杯時,見馬明義已是淚流滿面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馬明義是說到傷心處了。李佩其把毛巾遞到了他的手裡,馬明義欲言又止,擦去了淚水後激動地說:"我的家人都去世了,他們和無數革命先烈一樣,為了新中國的建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既是他們的親人,也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在革命需要時,我沒有理由不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政委,請允許我給你犧牲了的家人敬個酒。"李佩其把缸子裡的酒倒了一點在牆角:"政委,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為革命犧牲的!我對你和你的革命家庭表示欽佩!來,政委,干!"
馬明義豪邁地喝下了酒:"師長,我馬明義能和你這麼有學問的人一塊兒共事,我打心眼裡高興啊!"
"值得欣慰的是,新中國即將成立了,我們有緣共同為紅色的江山開礦,我們應該感到自豪!"李佩其拿起酒罐子,搖了搖,酒已經見底了。他走到櫃子前,回頭問:"政委,還喝這個酒嗎?要不我們換個東北的燒刀子,帶勁。"
"燒刀子太厲害了,你受得了嗎?看來你是一心要喝醉才肯罷休啊,來吧,就燒刀子!"馬明義揮著手臂,黑亮的臉龐變得紅騰騰的了。
"爽快!"李佩其打開一個玻璃瓶,一股濃烈的酒氣散發出來,"酒是個好東西啊,軍人面對的是刀光劍影、生死搏殺,酒乃壯烈激懷之物,可壯膽鼓志,新兵上戰場喝這個是靈丹妙藥,殺敵可以殺紅眼。"
"哈哈,我們都深有體會,人生幾十年,我馬明義能與師長共甘苦,能趕上新中國有色金屬工業建設這場戰役,我無怨無悔!"馬明義感觸很深地仰天說道,這是對多年的戎馬生涯的吶喊,他是多麼眷戀部隊裡的一切啊。
"政委,我們永遠是一名軍人,我們將要建設新中國第一個有色金屬工業基地,在當前這是何等重要的任務啊,我們共產黨人隨時聽從黨的安排,祖國需要我們到哪裡,我們就到哪裡去。"李佩其豪情滿懷地拉著馬明義粗壯的手臂說,"我在清華大學學的是地質,我的夢想就是開礦建廠搞實業,報效祖國。可抗戰時期不可能,國民黨統治時期也不可能,現在全國快解放了,是毛主席親自點將,讓我們為新中國開礦,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情啊!"
李佩其見馬明義的眼圈又紅了,淚水再次流了下來,於是舉起了茶缸:"政委,我們……干!"
馬明義端著酒擦了一把眼淚,看了一眼李佩其,見李佩其的眼睛也濕潤了,激動地和他碰了一下茶缸,大口喝光了缸子裡的酒。
5
李佩其和馬明義一覺醒來後,已經第二天了。警衛員適時地端來了大餅、蔥頭、醃韭菜、饃頭……
馬明義拿起大餅捲上大蔥,說這絕對是下酒好菜,說著便咬了一大口。李佩其感歎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啊!真沒想到,今晚這一高興就醉了!"
兩人吃著說著,又聊起了戰爭這個話題。馬明義講了一段彭德懷司令員打口袋戰的往事,李佩其聽得認真也聽得高興。他說司令員的口袋戰打得太漂亮了!他在抗日戰爭中也經歷過幾場類似的戰役。除"九碗山大戰"外,還有一次伏擊戰也令他終身難忘。
一次日軍圍剿抗日根據地的時候,李佩其所在的部隊同日軍展開了一場艱苦的反圍剿戰鬥。儘管敵人的武器裝備精良,但是在李佩其誘敵深入、甕中捉鱉的戰術中,敵人的優勢一點用場也沒有派上。日本鬼子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碰壁時,才知道進入了八路軍的包圍圈。
在清理戰場的時候,一個日軍少佐的戰馬被炸掉了兩條腿,已經奄奄一息了,他讓一個戰士把子彈打在了它的腦門上,結束了它的痛苦。之後,他們就鑽進深山打牙祭去了。到現在李佩其還記得那馬肉的味道,他覺得那馬肉一點也不好吃,當時他還和戰友們說笑,可能是小日本的馬吧,味道當然不好了。
馬明義說:"李師長講的一點也不過癮,這麼精彩的戰鬥故事讓你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就說完了,能不能說詳細點?"這時候,李佩其的胃突然疼起來了,他忙找了胃藥偷偷吞了下去。
馬明義見李佩其半天了什麼話也不說,覺得奇怪,關心地說:"難道你的胃又不舒服了?你真的是該成家了,得有個人照顧你的生活才行啊。"
"你不是常說,共產黨的事業就是我們的老婆嘛,還要老婆幹什麼?"李佩其望著馬明義,開玩笑說。
"這是兩碼事,成家是為了更好地參與國家的建設。不行,我一定要向陳一蓮同志反映一下你喝酒的問題。"馬明義拿著大蔥咬了一口,認真地說。
"千萬別,你一反映,一蓮還以為我是個酒鬼呢,你這是在幫我的倒忙嘛!"李佩其連忙攔住他,他相信馬明義說得出、做得到,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馬明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望著他說:"好好好,師長,我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報告。"兩個人正說著,警衛員走進屋子,向李佩其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陳醫生來了。"
"快進來啊。"李佩其放下茶缸,打了個趔趄,酒已醒了一半,到門口迎接。
陳一蓮帶著陳剛來到了李佩其的面前,陳剛怯生生地望著面前的這個高大的身影,陳一蓮笑著說:"這就是你的爸爸,快叫爸爸。"
"爸爸。"陳剛的聲音很小,臉蛋子一下紅了。
"乖孩子,爸爸抱抱。"李佩其摸摸陳剛的小臉蛋,噴著一口的酒氣,把他抱了起來,"好沉啊,在農村大娘家,生活得很好嘛。"
"一蓮同志,快坐,一路上辛苦了吧?"馬明義站起身讓座,見陳一蓮不高興地盯著酒瓶,就有些不自然地說,"我們喝了點,不多……"
"酒要少喝,喝多了對身體沒有好處。"陳一蓮提醒著,見李佩其拉著陳剛走到了立櫃前,從櫃子裡拿出了一把木製的手槍遞到了陳剛的手裡,這是他給孩子的見面禮。陳一蓮見陳剛愛不釋手的樣子說:"陳剛,還不謝謝爸爸啊!"
"謝謝爸爸。"陳剛乖巧地說。
李佩其高興地在陳剛臉蛋上親了一口,又讓警衛員趕快準備吃的。馬明義走過來,故意板著面孔,臉色更顯得黑了:"我來抱抱,叫我馬伯伯!"陳剛有些害怕馬明義,怯生生地說:"馬伯伯好。"
馬明義"哈哈"笑了起來,連連誇這孩子真乖,實在是可愛。
李佩其泡了茶,放在陳一蓮面前:"喝茶,我還沒謝你送的茶葉呢!"
"味道如何?"陳一蓮抬起眼簾,輕聲問道。
"真是好茶。"李佩其由衷地說:"今天又讓你受累了,謝謝你。"
"怎麼一見面就一個勁地說謝謝,我以為你很忙,脫不開身,才替你去接的陳剛,哪曉得你在喝酒。"陳一蓮嗔怪地指著桌子上的空酒瓶,嚴肅地批評,"即使你是首長,我作為醫生也要提醒你,要注意身體,你不能再喝酒了,因為你有嚴重的胃病!"
"瞧瞧,一蓮同志多關心你啊!"馬明義適時地見縫插針。
李佩其微笑著望著一本正經的昔日戰友,經過革命的錘煉,她的確變了很多,不再是當年那個留齊耳短髮的小女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