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對不會利用別人的善良和高尚。我只是認為,感情破裂不應該進行物質賠償。我能夠眼看拮据的葉祖輝,因為不爭氣的妹妹,欠下朋友的巨款嗎?當然不能!我只好咬緊牙關,把自己修改劇本的勞動所得,加上我個人存折上所有的存款,都集中起來,請何阿姨替我把債,一舉還清。
我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到連唯一的一張零存整取存折,都銷戶了。將來如果有我和華林結合的那一天,我奉獻給愛情的只有愛情,奉獻給愛人的只有我的自由和追求。
肉體的傷痛,癒合得真快。即便我寧願衣帶漸寬人憔悴,一段時間過去,我還是恢復了光潔的面容。還是一個沒有落下任何殘疾的年輕女子(沒有皺紋沒有斑痕沒有衰老)。瞧,這就是年輕的魔力。青春是囚禁不了的。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咱就和你們賭上了,耗上了。咱年輕!
我感覺我把局面漸漸扳過來了。人們再也無法把我清澈的心境攪渾。我再也不會像那天夜裡,房門被撞開的時候那麼狼狽。儘管來找我的人越來越多,法院的,軍方的,電視台的,律師事務所的,報社記者,團委,婦聯,等等(我鬧不清了,全部混淆了)。他們對我進行教育,勸誡,說服,威逼,利誘,最後不外乎要求我做一件最簡單的事情:簽字。黔驢技窮的人們,最後的話都是同樣的:"這是一份簡單的客觀的材料,只要你簽字就沒有你的問題了。"——這種語氣,一聽就是不懷好意的誘騙。
"不!"我每次都是大義凜然。然後背轉身體,說:"黃鳳舉同志,送客!"
黃鳳舉當然是一百個不情願聽我的吩咐,她的主子僅僅是領導。但事實上,她還是不得不跑去打開房門,客客氣氣地送走各位"領導和來賓"。
我唯一需要知道,而唯一不知道的消息就是:華林怎麼樣了?人們在怎麼對付他?
沒有人向我洩露華林的消息。任何人都不,包括我把她們當作至親骨肉的何阿姨和王漢仙。顯然她們是知道的。她們就是否認她們的知道。危機時刻,人們無情得超過我的想像。如果大黃貓會說話就好了。它一定會把一切都告訴我。
也只有大黃貓,會無視所有的清規戒律。也無視黃鳳舉的存在。它一日數次前來探監。它長久地,用清澄的眼睛注視我。為我的雙腳取暖。信賴我到了完全不設防的程度:它翻過身體,把它最薄弱最柔軟的腹部向我袒露出來——我便開始替它捉虱子並記下數目——這就是到了最後,我對待苦難的超然態度。
可是人是怎麼對待人的呢?有一次我在房門後面竊聽到了黃鳳舉與來賓的議論。黃鳳舉就站在我宿舍的門口,與他人說:"咳,沒有用的,我看她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死豬!人類就是這樣侮辱自己的!
16
對於一個生命來說,最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這個生命遭受苦難的時刻(苦難對於堅強的人,會產生傲雪凌霜的驕傲)。而是,在不久之後,社會的變革,證明你所經歷的苦難,完全是一個不值一提的笑話。噢,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委屈,比被歷史戲弄,更感到個人生命價值慘遭蔑視的呢?
又還有什麼苦難,比你當年經歷的苦難,在若干年的所謂正常日子以後,被生活證明是無謂的,徒勞的,不足掛齒的,自作多情的,甚至是錯誤的,更加苦難呢?
不幸的是,我全都攤上了!
1988年的冬天,單位、組織、全社會,對於我和華林男女私情的圍剿,居然是最後一次聯合演習。緊接著的1989年,全國人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天安門廣場靜坐的大學生身上。接下來的1990年,50集電視連續劇《渴望》(沈亞紅男友的預感一點不錯。)開播,立刻大紅大紫,風靡全國。毛阿敏和李娜在《渴望》中唱的主題歌和片尾曲,在神州大地久久迴響,所有人都跟著唱,都開始思考悠悠歲月中的困惑,都渴望做個寬容一些的好人,因為好人會一生平安。之後,電視連續劇進入大發展階段,個人編劇紛紛出現。崔健到處巡迴演出,人山人海的觀眾跟著搖滾。從廣東沿海到內地,高樓大廈的建設熱潮席捲過來。炒股熱潮毫不留情席捲全國。打破鐵飯碗,國營企業也開始了優化組合,競聘上崗,末位淘汰的新體制。人心惶惶。人心思變。中國人民群體大流動。民工浪潮興起。全民經商,個個開公司,人人是經理。我哥哥葉祖輝又反炒"通暢"公司魷魚,自己去開出租車了。王漢仙下崗回家,租了一個小門面出售音像製品。葉愛紅與思春長,兩個美女,都輕輕鬆鬆談戀愛若干次,每一次都會讓男友往她們的公司注入資金。美女不傍大款,那才是大傻瓜呢。錢,錢,錢,命相連!市場經濟被誤解為自由散漫經濟,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到處都是,無孔不入,買根針都沒有鼻子!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摧枯拉朽地到來,所有的道德規範,遊戲規則,天地良心,都不見了,神話一般地隱遁了!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人們還是那些人們,面孔還是那些面孔,內容卻變了。人們忙碌起來,急煎煎的,語言完全改變,神情完全改變,行色匆匆,都變成了沒頭蒼蠅,惟有買賣和生意能夠吸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