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的風花雪月
不足一小時,飛機從昆明飛到大理,降落在一座被削平的山頭機場上。視野開闊,無遮無礙,遠處的山和眼皮下的大理城盡收眼底。一個風格獨具的高山小型機場,小到只有剛剛落地的這一架飛機,沒有擁擠,更不會熙攘,頗有凜冽寒氣的風,把旅客剛剛出口的話兒和熱氣一律掃蕩,拋撒。
沿著蒼山綿延起伏的山系,遠遠望去,可以辨別新城和老城截然不同的風貌。從蒼山到平川壩子漫緩下來的坡地上,房屋呈現出自然錯落高低的壯觀景象。即使是大片大片的平房或低層樓房,前邊的建築絕不遮擋後邊的房屋,從平川一直立體展現到半山上。無論姿勢別緻的新建築物或傳統的老式房子,幾乎一律把外牆都塗成白色,或者純白的瓷片。蒼山是深灰到黑青的顏色,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寬幅襟懷裡,是大片白亮亮的建築群,如此強烈的反襯,又如此和諧,從視覺到心理都感覺輕俏和透亮。與蒼山並列的是黃色的禿山,斷崖裸露無遺,溝壑也赤裸無遺,頗類西北黃土高原地區的地貌。兩條平行並列的山系之間,是一片灰藍色的水,高原人習慣把這種高原湖泊稱作海,這個海的形狀活像人的耳朵,便有洱海之稱。洱海平靜清麗,把兩列風貌和氣象截然迥異的山系襟連銜接,一種天然和諧的過渡。
滿城都飄動著白衣白褲。白族喜歡白色。白色的選擇和白族的族史一樣悠久。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潮時裝,起碼現在還無法動搖白族少女對白衣白褲堅定到崇拜的審美選擇。一年四季無論季節如何變幻,少女的一襲白色服飾卻始終不變。最神秘也最招惹人的是少女的包頭,用漂亮精湛這些詞彙似乎都不及意。包頭有四種顏色,分別代表風花雪月。大理在兩條山系夾峙之間,形成一條風道,常年有風,不同的時節刮不同的風;大理氣候溫潤,四季有花,山野的花從年頭開到年終;蒼山頂上卻是終年冰雪封蓋,融雪的好水注入洱海,滋潤著高原;沒有煙氣污染也不見塵埃迷彌的天空,月亮就愈顯得清淨和柔媚。風花雪月都是大理特定地理環境下大自然的恩賜。白族少女將其具象為符號戴到頭頂,一種對大自然虔誠的膜拜。我很感動,一個自古以來就把風花雪月頂在頭上的民族,當會是怎樣一種胸懷和心地?
最神秘的是包頭的左耳側那一綹白色線穗,垂過肩膀,暗示為未婚的女子,剪短到耳際的,標示為已婚。無論這白色線穗或長或短,是不允許任何人觸摸的,尤其男性。如若誰敢違禁犯忌冒險動手,便要遭到懲罰,打是最輕的了。唯有求愛的小伙子可觸摸少女過肩的長線穗。觸摸表示求愛。小伙子必須有十分被接受的把握才敢伸出手去,姑娘接受了這種求愛皆大歡喜皆大完美;如若遭到拒絕,小伙子就得到女子家裡義務做工,時限為三年,以觀其行狀,由姑娘最後表態做出抉擇,留下來或走人。
蝴 蝶 泉
汽車在蒼山寬幅襟懷裡彎來繞去。下車前行,尋覓到雜樹密林遮掩下的一個水池邊。水是地下湧泉,真是太清了,清到纖塵不染,至清至淨,透徹如無,可以逼真地透見水底一絲一縷的水草。這是聲名遠揚的蝴蝶泉。
原以為只有浪漫派詩人才會給此泉以蝴蝶命名。了知原委後,方才明白這樣動人的泉名純係寫實主義的傑作。泉邊有合歡樹,蝴蝶在枝條上停落,一隻扒著一隻,垂吊下來,五顏六色的彩蝶,一串一串從樹枝上倒掛垂吊在泉水上空,蔚為壯觀,亦堪稱奇到不可思議的奇景。據說是合歡樹分泌散發著某種氣味,蝴蝶難以抗拒這種氣味的誘惑,遂成此景。我不敢全信,合歡樹並非僅此一棵,而蝴蝶獨戀此樹卻是絕無僅有,那麼只有一種解釋,只有這兒的合歡樹才有分泌出蝴蝶喜歡的那種氣味的特異功能。
蒼山懷抱裡的這一汪好水,湧流了不知多少年,彩蝶垂吊合歡枝條的奇景也不知延續了多少年,可謂“吊在深山人未識”。上世紀60年代,才被電影《五朵金花》劇組選外景時發現,這泉和這泉水上的蝴蝶串兒,就和《五朵金花》裡美麗的金花一起出名了,蝴蝶泉成為天下名泉。我猜想這個美麗的泉名應該是劇組人員的集體創作。這個蝴蝶泉的浪漫奇觀,連郭沫若老先生都難以拒絕誘惑,不遠千里攀上山來,到此一遊,不僅乘興揮毫,為此泉題寫了“蝴蝶泉”三字,而且賦得七律一首。郭老題名的蝴蝶泉鐫刻在泉水湧流的出口處,論書法是精湛稱絕的。那首七律已制碑,按郭老的親筆書法刻制,亦為大家氣象,彌足珍貴;只是那七律的遣詞采句,在印象裡的大師的詩詞著作中,僅算得一般,不屬上乘。
蝴蝶泉下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泉,水量更大,瀉出時在小小的跌差處形成碎銀般明亮的小瀑布。此泉沒有命名,卻有傳說惹人,撩一把水,陞官;撩兩把,發財;撩三把,得艷遇。遊人和陪客便嘻嘻哈哈爭搶撩撥水花,誰也未必當真,圖得快活有趣。我便調侃,撩過四把五把,官財色如果俱得,內亂外患也就交至。
鳳凰山·鶴翼村
一大早乘車出大理城,沿著兩條山系之間平坦寬闊的壩子西行,黃突突的禿山在右,蒼勁挺拔戴著銀白雪帽的蒼山在左。清涼的晨風讓人忍不住敞開車窗。窗外田野裡一抹翠綠。一色的蠶豆秧,如綠波湧過來,閃過去,一眼望不到邊際,看多了就覺得缺少色彩的變化和調節。據說蠶豆近年間銷路通暢,既可以做小食品,更可以做飼料,用途不衰,銷路便紅火。農民以此作為作物種植的選擇,是本能的,田野就成為蠶豆的一統江山了。
翻過蒼山,進入另一條川道,面前橫著又一條山系。這是鳳凰山。我一時根本無法把突兀橫戳進眼裡來的這個山與鳳凰發生絲毫聯繫。任你如何多情如何富於想像,如何理想主義的浪漫,都不可能用鳳凰給這樣的山命名。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哦!黑森森的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頭,黑森森的歪歪斜斜的山梁,山頭和山梁赤裸著橫的豎的粗硬的條紋。我在睃視的過程中,腦子裡不僅飛不出鳳凰,倒是堆滿了鐵渣。這是一座鐵渣堆積的山。這樣的鐵渣已經堆積了億萬年,愈加冷寂了。這山戳進人的眼裡,一滿是蹭硬和乾澀,根本不想觸摸也不敢觸碰。只在一處山頭和山梁交叉的低窪處,有幾株不知名的樹的綠色,彌足珍貴。這個鳳凰的名字因何緣起?不外乎神話傳說。神話傳說往往都傳遞著先古生民的期待和嚮往,愈是殘酷愈是不堪的生存環境,愈是容易飛揚激越熱烈的關於美的期至。
同樣不可想像的是,這個乾澀到幾乎見不到一撮泥土的鐵渣山山根,到處都湧流著泉水,在山下的川道裡聚成望不到邊際的濕地。叢生的隔年的蘆葦已經乾枯,在早春的風中搖曳,新生的蘆葦大約剛剛拱破地皮。一群群野鴨在蘆葦叢中悠然浮游,時隱時現。另有多種辨不出種類的水鳥,在水面上忽起忽落,毫不戒備。據說這兒的村民即使窮極,也不會獵殺水鳥。野鴨和水鳥自由無忌。
鳳凰山根下,散落著幾個自然村,歸屬行政上的新華村轄制。我們走進的這個自然村是最大的一個村寨,叫鶴翼村,也叫石寨。前者屬浪漫主義,後者是現實主義。白鶴的翅膀。鳳凰山下,白鶴一翼,浪漫和吉祥都匯聚到這個古老的白族聚居的石寨了。街道上走過來一幫步履匆急的中年女人,有的人背著竹篾背簍,一色的黑底藍邊布衣,頭上的包頭也是青布做的。包頭的顏色,成為區別白族支系的標誌。頗有異趣的是,中年女人包頭上還復加著一頂仿製的黃色軍帽。石寨的白族男子喜歡戴這種仿製的陸軍士兵帽,緣自“文革”時期“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最高指示”的巨大而又深入的影響,形成習俗,至今不衰。這種仿軍帽就成為男子漢的象徵。婦女能頂半邊天和男女平等,同樣是“最高指示”的思想和倡導,於是白族婦女在傳統的象徵著女性的包頭上壘加一頂仿軍用品的黃色帽子,以標誌在社會在家庭在人格在地位上與男人平等了。
鶴翼村的歷史已經湮滅,儘管沒有羊皮書一類神秘典籍存留下來以證明其古遠,而聚居在這個寨子的白族人製作銀器銀飾的手藝,卻已相傳千年了,足夠悠遠古老了。村裡的絕大多數人家世代從事各種銀器銅器生活用品和首飾的製作和鏤刻,千餘年來盛名不衰美譽遠播。孩子學會用手抓摸東西就抓摸到了銀器銅器銀飾銅飾,以及鑿刻鑽鏤那些精美飾物的器具。幾乎家家都有作坊。幾乎家家都出過一位或幾位天才的巧手名匠,單是能被現在的人記住名字的就可以順口擺出一長串。從鶴翼村走出去的銀匠兼銅匠,遍及整個西南各省的大城市小街鎮,尤其是西藏、廣西、四川、貴州、內蒙等少數民族聚集的地區,雲南各州自不必說了。不管哪個民族戴著什麼樣的銀貨首飾,十有八九都是鶴翼村的能人巧手做的活兒。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確鑿的事實是,鶴翼村現有四位佼佼者,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給“中國民間藝術大師”的稱號。這四位大師在村裡享有盛望,幾無異議亦無竊竊,不似文壇常常發生關於大師的臉紅脖子粗的爭議。他們早已在鶴翼村乃至同行業裡獨具威望,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授名只是錦上添花。
我走進其中一位大師老寸的家院。
寸大師不在。寸大師的夫人熱情地領著一行人參觀家庭銀器作坊。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作坊,不僅在家裡的廊簷下做工,匠工全部是寸家的兒女和親屬。大女婿正在鏤刻一把白銀酒壺。這把酒壺專配八隻白銀酒盅。這把酒壺裡所裝的白酒正好斟滿八隻酒盅,不多一滴也不虧一滴。據說這酒壺酒盅容量的數學公式運算十分複雜。寸大師如何完成這項發明創造的秘訣至今密而不漏,沒有拜請數學家的公式運算卻是確鑿的。這項絕門技藝早已獲得創造發明專利,至今尚未被誰破解。這把純銀酒壺的外觀造型和浮雕式的鏤刻的精美,令人歎為觀止,直覺得更適宜作為新居擺設或收藏供人欣賞,用它裝酒倒酒似乎把某種美的感覺俗化了低貶了,也使飲酒者平添一分珍惜的沉重。這種神秘的銀質酒壺的生產過程卻是公開的,起碼在鏤刻浮雕這一環節上任人觀摩。大女婿在廊簷下坐一把小凳,十分專注,目不斜視,手裡的小角刀一劃一削,一拉一挑,一種熟練的自信和自如溢於眉眼和神色裡。尚未婚娶的二女婿也坐在廊簷下的高台階上,刻著一種銀器,丈母娘向客人介紹到他的時候,抬起頭靦腆一笑,羞澀浮在清秀的臉龐上,又低頭做活兒了。大女兒跑前顛後,動作行為和語言質地都顯示出當家或主持的角色。二女兒一副輕鬆姿態,頗多天真,她說她在大理城裡開著一家銀器店,經營著自家作坊的產品。我稍微留意一下,寸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都沒有戴白族的包頭,更沒有再壘加一頂仿軍品黃帽。男女平等在這個家庭裡,肯定不必用一頂男人喜歡的帽子來暗示了。
寸大師家的房子我也不忍忽略。
一個典型的白族院落。兩層樓房,一色的木頭,木柱木樑自不必說,外牆和內牆全用木板,每一扇門板和窗扇,都是花鳥異獸的雕刻。高聳輕俏的挑簷,一眼望去就使人感到某種舒暢,避去了尋常建築物的閉塞和鬱悶。這幢建築耗資80萬。請不要忽略這是在僻遠的鶴翼村。在鶴翼村的街道上行走,兩邊大多是兩層木樓,從成色上判斷,都應屬於近年間的新建築。有幾處又低又矮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可以見證以往村莊的概貌。還有兩家正在興建的樓房,施工的工匠和輔助的工人忙碌在屋架上和院子裡……製作銀器銅器和首飾,已經使鶴翼村的白族過上了好日子,甚至使我都不想再聽關於過去如何懷著絕技討飯吃的往事了,這種令人痛心的教訓豈止一個鶴翼村或者石寨,整個中國南方北方的每一個村寨,都在演示和見證著同一個教訓。我更願意觀賞寸大師寸夫人和他們的兒女,以及鶴翼村老的少的銀匠們今日的生活狀態,對我關於過去鄉村的記憶和體驗,當是一種撫慰。
瀘沽湖畔
差不多有6個小時的行程,幾乎都在大涼山裡盤旋。上一架山下一座山。再上一座山再下這座山。就這樣上上下下在大涼山的山叢中整整盤旋6個小時,人得有巨大的耐心,因為沿途的奇峰和美景早已看得眼滿神疲了。只有一架山留下了至今想起依然心悸的記憶。那是一座最陡的又無法繞過去的山。從山頂斜瞭一眼,窄窄的公路在這架山的同一壁面上,繞過七八道彎才到山頂,像天女舞罷隨意丟棄在山壁上的一條黑綢。這是我後來想到的比喻。當時被汽車載著盤旋其間的時候難得想像,一滿是目眩和心悸。
就為著看一眼神秘的瀘沽湖,就為著親眼看看比湖泊更神秘的摩梭人。
傍晚時分,汽車翻上又一座山頭,突然瞥見遠處一片灰藍色的水霧,憑感覺就知道是瀘沽湖了。視線又被眼前的山峰遮住了。只一瞥,精神頓然亢奮起來了。那一片濛濛的水霧又在兩座山頭之間出現了,稍為寬限的時間,可以看到灰色水霧下藍色的湖水。第一眼和第二眼的最新鮮的直感,就是沉靜,一種悠遠的沉靜。
站到瀘沽湖邊上,我的心也頓然沉靜了。不想歡呼,連讚歎的詞彙也不想出口,只有哦哦喲喲的呻吟。似乎眼前的湖面是熟悉的,可能就在昨天或去年的某個夢境裡,似乎又確鑿是陌生的,因為即使夢裡也根本不會浮出這樣好的水和仙境般的湖。近前已經是澄明清澈的湖面,幽深的藍變成青色。水霧在遠處浮漫著,愈遠愈濃,隱隱能看出水氣在湖面上絲絲縷縷時現時隱。遠處的水霧濛濛成帳,遮住湖邊的山的根部,山就浮在湖上了。人說對面的山形恰如臥佛,佛就在這四季瀰漫的水霧裡滋潤著修養著。近處的湖面上浮著一種通體黑色的水鳥,悠悠然漂浮。金黃色的野鴨集成堆,成片。白色的鷗鳥是顯眼的,也是最活躍的,時而在水上浮游,隨即就飄飛起來,在空中恣意了兩圈兒,又落到水面上來了。無論好靜無論喜動的各色鳥兒,在這兒都能隨心所欲,絕無偶然突然發生的傷害,一種原始的安全。岸邊停靠著許多豬槽船,可以乘坐十人。這是作為商業經營的仿造品。我在圖片上見到過類近最原始的豬槽船,是把一根粗壯的木頭鑿空了的恰似給豬餵食的食槽的船,坐兩個人是合理的負載。這種豬槽船源自摩梭人源頭形成時的神話故事,又吻合著教科書上人類進化到母系氏族社會時的特徵,就給今天的現代人一種悠遠想像的符號,倒是不必細究傳說的可靠性了。湖面上頻頻往返著一條條這種十人乘坐的豬槽船,到湖心的小島上觀光。一個黝黑的小伙子在船頭划槳,船尾是一個同樣年輕的摩梭女性也在擺著木槳,經問得知,是一對走婚的摩梭人夫妻,他們已不忌諱。
瀘沽湖四面被山圍定。落水村依傍在湖的南岸。遠遠望去,湖的北岸西岸和東岸的山腳下,都有散落的房屋的屋脊隱現。汽車從山裡盤旋過來的唯一出口,就是落水村。這是山根到湖邊難得的一塊頗為開闊的平地,成為落水村摩梭人千古繁衍生息的福地。崇山峻嶺層層疊疊形成的嚴密不洩的封閉,為今天的人們無意保存下來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塊活化石,母系時段的家庭形態。落水村被外部世界撩開神秘面紗,在人類學家民俗學家和普通人的驚喜驚詫和好奇的熙熙攘攘聲浪裡,大小商賈的心思和行為卻最單純最簡捷最務實,不過十來年時間,把落水村裝扮成一個具有現階段發展水平和流行特色的消費娛樂商城了。
沿著湖邊業已形成的一公里長的商品走廊,一家緊挨一家的大鋪店小門面,各逞風姿的裝飾扮相,基本與當地古樸的建築風貌毫無牽涉,都是用21世紀初中國都市裡流行的審美情趣構建的圖像。店舖裡的商品多是內地輸入的吃、喝、穿、戴、用、玩的東西,偶有少量仿造摩梭人原始生活用品純粹作為象徵的物什。開店坐店的大小老闆和僱員,十有八九都是從外部進來淘金的青年男女,據說有遠自廣州的女商家。和這排甚為講究的建築物一路之隔的對面,緊靠著瀘沽湖岸的沙灘,是用各色彩條塑料篷布搭建的小吃店,在泥土地上支著一個個炸鍋烤箱或蒸籠,小女子小男孩尚未脫盡稚氣也未脫盡原有職業的舉止特徵,只顧一個不漏地招徠走過面前的每一個行人。這種臨時設置和攤主普遍不甚踏實的神色,讓人想到顧客一串烤肉尚未嚼咽完成,攤主就會拔篷挾鍋逃走。沿著山根的公路,有規模壯觀的大酒店、飯店和過夜生活的唱歌洗浴按摩等級參差不齊的場合。所有這些驟然冒出的建築和設施,都是為進入神秘的瀘沽湖的遊客準備的。
落水村已經是一片式樣大致相同的樓房。大多為兩層,用水泥也用木頭。院落很寬敞。主人食宿住臥只佔少量房間,更多的房間是作為家庭旅社接待遊客的,而且有寬敞明亮的餐廳,銷售各類風味的飯菜,晚上的篝火晚會在一座寬大的院庭裡舉行,已經不是傳統那種隨意自如的自娛自樂的方式,而是經過藝術家指導、編排的規範化表演了,為賺取遊人鈔票的純商業化演出,男女村民演員的服裝也很精美而講究。據說,當晚演出結束,遊人帶著異樣風情的回味離去,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員現場分酬,絕不過夜也不拖欠,完全公開化,也就避免了矛盾和意見。據我乘坐的那條豬槽船的女船主介紹,村民分為ab兩組,划船和演出隔一周輪換一次,遊人的多少決定著收入的豐薄,天氣和季節是最主要的制約因素,全憑運氣了。為來自世界各地和國內遊客服務的旅遊商業,成為落水村人致富的始料不及的機遇。作為懷著獵奇探訪心理的我,看到群山環抱的湛藍湛藍的高原之湖,看到黝黑強健的摩梭男女,自然是一種預期的心理滿足。然而也不無欠缺和隱憂。山腳下和湖岸邊的商業區和娛樂區,包圍著落水村,豪華酒店簡陋歌廳裡的流行歌曲和陪女的嬉笑聲連同洗腳水傾瀉出來,原始的純粹的母系家庭能否堅守久遠。我又矛盾得很,落水村的摩梭人有無必要堅守那種古有的習俗。摩梭人獨有的歌舞成為純商品化的致富途徑,我也在讚賞與遺憾的矛盾中難以抉擇。唯一可以作出判斷的一件事,湖邊已形成很寬的渾濁的污染帶,再不能往湖心地帶擴展了;把一個純潔不染纖塵的高原湖泊弄成一湖髒水,那是無須點示後果的最愚蠢的作孽。
火塘·花樓
終於走進一間摩梭人日常起居的屋子。這是我昨夜歇住的家庭旅社的主人家的住屋。房主人叫達巴,豐滿的身材,很鎮靜,鎮靜到與她後來自報的還屬於年輕人範疇的年齡不太相稱。果然,她已經在深圳這樣中國最現代的城市裡生活工作過兩年了,見過大世面也見過比較洋的世面了。她上身穿著有花紋圖案的毛衣,坐在火塘邊向我和同行的作家朋友介紹摩梭人的風俗和家庭結構,很鎮靜。
火塘是房子的核心。家庭成員商協家政家務的活動就在火塘周圍。家庭成員依長幼輩分在火塘邊有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火塘靠近木質背牆。背牆根下火塘兩邊,擺置著有軟墊的木板,從火塘最近到最遠端的位置次序,是舅舅們按年齡長幼依次排定的。火塘旁邊還散擺著不少圓形墩子,是家庭其餘成員隨意坐的。包括孩子的父親,他到這裡來表達對孩子的關愛之情,可以坐在火塘邊,卻不能坐到舅舅坐的上首木板上。火塘左邊的圓木疊壘起來的木頭牆上,嵌著一張床,那是這個家庭主持家政的家長的臥鋪,神秘而又神聖,偌大的屋子裡,只有這一鋪住處。家長通常是這個家庭裡年齡最長的女性,在火塘邊主持一年之初的計劃預算和年終總結,家庭隨時要安排處理的一切內政和外交,由舅舅們和女兒各抒意見,最後由家長作出決斷,走婚的父親是不能參與的,也就沒有說長論短的資格。
有資格坐在火塘左右兩邊屬於上首位置的木板上的成年男性,承擔田地裡的主要勞作,無私地供養著姊妹們生育的孩子,作為舅舅的身份,承擔著父親的責任。孩子的親生父親,在他們的家庭裡同樣撫養他們的姊妹生育的孩子。人們習慣說這是單親家庭,兄弟姊妹終身生活在同一個火塘周圍。姊妹們到成年後,每人有一間花樓,夜裡等待親愛的夫君來走婚;成年男子在這個家庭裡只有坐火塘的尊貴位置,而沒有資格安鋪下榻,晚上必須走出屋院到相親相愛的女子的花樓裡共度良宵。女性的花樓是除了走婚的男子之外的任何人不得涉足的。我們之中有人向達巴打問她的花樓,笑而不語。達巴轉移話題說,她曾到深圳的民族村作過摩梭人的歌舞表演,有兩年多時間,還是覺得瀘沽湖邊的家鄉更適宜自己,況且落水村因為近年間的旅遊熱而增添了收益的渠道,決意回來了。達巴坦率地告訴我們,她已完成走婚,有一個正在哺乳的女兒,“孩子的爸爸很帥,他25歲。”達巴特意注重地解釋,外面的人傳說摩梭人走婚很隨便,誤傳了。青年男女經過暗戀到熱戀,一旦確定走婚關係,就會固定下來;一旦有孩子出生,雖不能盡父親撫養孩子的責任,卻可以隨時走到女方的火塘邊,表達對孩子的愛憐和關心,也可以和家人聊天和交流。這種關係也是村人幾乎共知的,一旦發生變異,會受到眾人的不齒和輕視,很難再去找到新的走婚對象。我就很清醒地感覺到,這是一種依凜然的道德維繫的婚姻紐帶。
我也不難想像,從瀘沽湖從田地裡從山野裡擺渡耕作放牧歸來的男人和女人,漱洗完畢吃罷夜飯,女子進入花樓等待夫君時該是怎樣一種甜蜜的急切;那些匆匆走過幽暗的村巷進入花樓偏門的男子該是怎樣一種坦然的幸福。那些甚至需要騎馬或摩托趕到另一個村寨的小伙子們,以怎樣動人的癡情在兩個村寨之間的山路上的每一個夜晚走向自己心中的花樓……這是怎樣充溢著激情的生動的瀘沽湖。
2004.7.18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