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西遠至黃帝陵,近到最後一家鄉試考場的無以數計的歷史遺存景觀中,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的一個完整的村落——半坡遺址,有意與無意間卻是我觀賞留戀最多的一處。這純粹出於一種故鄉情結。我的生身之地在白鹿原北坡下的灞河岸邊。半坡村落遺址在白鹿原西坡下滻河岸邊的二級台地上。兩個村莊之間的距離不過10公里。繞著白鹿原北坡和西坡的灞河和滻河,在古人迎客的歡聲笑語和折柳送別的情殤層層疊疊發生的灞河橋下匯合,投入廣闊深沉的渭水。任何時候路過半坡,瞥見那個圓頂無柱的標誌性建築,眼前就浮現出六千年前那個村落裡的清晰的格局,圓形或方形的泥牆草頂房屋,屋裡的火塘和土炕,那造型精美的陶罐、陶瓶、陶盆、陶壺和陶缽等,還有那野生務育而成的粟,那開創人類樂聲的塤,那至今令人百思不得其確切意指的人面魚紋圖畫……幾十年來,半坡遺址在我心中都是一種夢幻般的景象。
我第一次踏進半坡先民生活過的遺址,是1955年秋天。我剛剛13歲,到西安上中學,週六回家背饃路過半坡,我和同學到正在發掘的遺址,年老的和年輕的考古工作者蹲在大土坑裡,用小鏟和小毛刷在小心翼翼地剔除土屑。我連粗通的歷史知識都沒有,只有新鮮和稀奇,幾乎再沒有什麼價值意義的理解,以及遙遠到不可思議的夢幻般的迷茫。
這種夢幻般的迷茫一直延續到現在。儘管我對人類進化的歷史普及到一些常識,儘管我記不清多少次聽專家講述半坡人的生存形態和創造性勞動,這種夢幻般的迷茫不僅沒有透徹清晰出來,反倒陷入愈來愈富於想像空間的夢幻般的迷茫和詩性的迷離了。水流清澈而豐沛的滻河兩岸,叢林修竹野草茂盛,虎、狼、豹子、山豬、狐狸、獐子、野兔和鹿自由其間,天空是各類鳥的領空,河裡是魚蟹的領地,半坡先民生活在這樣的自由王國裡,那位統領著他們的偉大女性當是怎樣的姿容。下河捕魚上原狩獵,每有重要捕獲,該是怎樣一種狂歡和喜悅。他們圍著火塘燒烤新鮮獸肉的香氣兒肯定瀰漫到整個村莊,男女老少會是怎樣一種歡樂融融。
我總是想著永遠也不得謎解的謎,是哪個男性或女性在野草叢中發現了可以作為吃食的野生穀物,又如何把它引種成功,又是如何發現了將粟煮為熟食的密竅?神農氏就誕生在這樣的村落裡,這個氏族的子孫至今依然頂禮膜拜。是哪一位偉大的天才創造出第一件陶器,使人類的生存狀態進入一個空前文明的階段。那個不知名的繪出“人面魚紋”圖畫的人,當是人類最早湧現的天才美術大師,其構圖裡展示的豐富的想像,令今天的現代派藝術家們也歎為觀止,亦令今天的現代人僅僅只能做出猜想式的種種判斷,諸如氏族圖騰生殖崇拜等等,比哥德巴赫猜想還要費解。那只塤或曰陶哨,無疑是人類創造的第一件樂器,捏成這樂器的那位先民,當是人類第一位音樂天才演奏大師,人類從此有了愉悅自己的音樂和樂器。六千年後的當今,中國演奏家用這種陶哨吹出的曲子,不僅令中國人傾倒,連聽慣了洋樂洋曲乃至瘋狂搖滾的美國人也發出了歡呼。可以想到,從半坡人手裡創造的陶哨和由半坡人心靈世界流淌出的音符和六千年後的中國人和美國人完成了交融和溝通,幾乎沒有時空的阻隔和民族習性的障礙,我更感動音樂的無形的偉力,更感佩製造陶哨和吹出第一聲樂器的半坡村誕生的那位音樂天才。他肯定不會想到捏成的陶哨會產生如今人評說的價值和意義。他大概只是對音響尤為敏感的一個普通村民和大酋,照樣打獵、照樣種穀或者制陶,他獨有的一根敏感音符的神經促使他創作陶哨。在他原有的意識裡,也許只是一種興趣,一種試驗,一種新奇促使著的好玩的行為。然而,卻成就了人類第一件樂器的誕生。
面對那個裝殮幼童的甕棺蓋上的圓孔,每一次我都抑止不住心的悸顫。這個裝著幼童的甕棺沒有進入成年人的墓葬區,而是埋在住宅區的房屋旁邊。據考證說是幼童需要得到母親的繼續守護,或者說純粹是母親割捨不開對幼童小生命的骨肉情感,顯然是現代人依著常情常理的一種推想。唯有那棺蓋上專意留下的小圓孔,令人更多了推測和猜想,據說是給幼童的靈魂留下的出入的途徑。我願意相信這種判斷,在於這個圓孔打開了陽世與陰界的隔障,給一個幼稚的靈魂自由出入自由飛翔的途徑,可見半坡人的溫情。人類後來文明愈發展,反倒是對人鬼兩界禁錮愈厲害,無論皇帝的豪華墓塚裡的石棺,抑或平民的木板棺材,都是唯恐禁閉不嚴而通風透氣的。
滻河邊上的半坡人,距離灞河邊上的藍田猿人不過50多公里的路程,卻走了整整115萬年,我簡直不敢想像人類進化史這個漫長的時間概念。在半坡遺址的村落上漫步,我就感覺到很近很近了。在我的家屋不到二里遠的華胥鎮上,今年農曆二月二日舉行過華胥氏的祭祀儀式。華胥氏踩踏巨人足印而受孕,生伏羲和女媧。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華胥氏和她的女兒女媧,是我們的始祖。這在史籍記載裡,也仍然是神話傳說。華胥氏塚所在的華胥鎮,距半坡遺址不過10公里。華胥氏和她的女兒女媧,當是在無以數計的類似半坡村落裡的女性首領的基礎上,後人創造的神話。
那是一個最適宜用神話表述的時期。我的家鄉有活生生的半坡人遺存,又張揚著一個民族誕生的神話,這是滻河、灞河。
2006.5.31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