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下榻的宇宙賓館,是上世紀80年代蘇聯為舉辦夏季奧運會專門修建的一座高層建築。二十多年的時間雖然稱不得古也說不上老,卻仍然讓我有一縷世事興亡歷史滄桑的思緒,蘇聯已經沒有了。記得當年要在莫斯科舉辦這屆奧運會,牽頭世界一極的美國帶頭抵制,歐美不少國家跟著起哄,搞得那屆奧運會有點索然。中國不是響應美國,而是累積50年代末以來的意識形態分歧,也不參加“蘇修”舉辦的奧運會。奧運會歷史上,恐怕就數這一屆鬧得最彆扭了。時光僅僅過去二十多年,作為當時世界另一極的蘇聯,早在十多年前解體了,只剩下美國一極橫在當今世界上。這座有著特殊歷史意味的建築物依舊豎立在這裡,每天都進進出出來了去了世界各國的遊客,傍晚竟將賓館的大廳擁塞得水洩不通,多樣膚色的男女老少,到今天的俄羅斯觀光旅遊,人窩裡夾雜著一眼就可以辨識出來的不少中國人,當年的敵意和分歧似乎連一縷游絲的痕跡也看不到了。
宇宙賓館在莫斯科老城的外圍,距離市中心的紅場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我們今天的行程是去紅場,大家樂意乘坐地鐵,也是想見識一下這個號稱世界最深的地鐵的規模。莫斯科的地鐵啟動於斯大林時代的1935年,大約30年代末開始運行,由時任莫斯科市委書記的赫魯曉夫主持實施。據說當時有兩個建設方案,其一是由一位鐵路專家並兼著權威意義的人設計的,明開直挖,比較淺,自然省錢也便於施工;另一個是由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設計的方案,深達80米,施工難度工程進度和花錢都非同一般了,其理論基礎是萬一發生戰事,可當做防空洞供市民避難。兩個方案難於選定,最後直送到斯大林手上,當即拍定了年輕人的方案,世界上隨後就有了一條深入地下80米的鐵路。不幸而被那位年輕人言中的事發生了,地鐵剛運行不久,德國法西斯便攻打莫斯科,斯大林的指揮部就潛藏在深入地下80米的地鐵裡。這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深的一條地鐵,建成近70年了,一直運行到現在,還是屬於莫斯科載客量最大也最便捷的公共交通設施。
我和朋友步行往地鐵站走去。街道上川流不息著汽車,沒有自行車,行人也不多。清晨碧透的天空,灑下明麗的陽光,城市顯得明媚清爽。待轉過一個街角,人驟然密集了,氣氛也顯得異樣的緊張了。對面急匆匆走過來一眼望不盡的男人和女人,我的左側和右首不斷衝向前去一撥又一撥男人和女人,高跟鞋敲擊地磚的脆響不絕於耳。愈往前走愈接近地鐵站口,人愈密集,如同過江之鯽,魚貫而過卻不遠去,從三面往地鐵站正聚。或素雅或艷麗的夏日女裝稍縱即逝,或周整的西裝或隨意的便服與女性的色彩互相折疊互相掩蓋。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少年,無論高個長腿無論矮子肥腰,幾乎百分之百一致向前,快腳闊步,擺甩手臂,一往無前的快節奏;幾乎百分之百的人都挺直著身子,目不斜視,端直平眺,看不到一個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的眼睛,只有專注於目標的單純和執著。嬌俏如五月蘆葦的女孩,跨步輕盈如同芭蕾點地,粗壯到兩人合抱也難得圍攏其肥腰的婦女,富於快節奏的步履更顯示著一種自信。地鐵站門口,已經是一片人流,人與人的空間很小很小,卻沒有擁擠和混亂,更沒有碰撞或攪纏。令人驚異的是,這樣密集的人流往前湧動,而所有人的腳步並未放慢,人流往前流動的節奏也不見趨緩;整個進站口裡外是一片高跟鞋釘敲擊地板的震耳的聲響,唯獨聽不到一句說話的聲音,更不要說吵鬧、呼喊或喧嘩了。我被眼前的景象和耳際的響聲震驚了。我相信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密集的人群所達到的最有秩序的運動行為。我多少也走過幾個國家,這是我見過的節奏最快的人群的腳步。及至到地鐵自動扶梯入口,踏上台板,便看到站得滿滿噹噹的乘客向深不見底的地下運動,依然是安靜無聲。令我尤為感動的是,本來並不寬暢的電動扶梯,川流不息著如此稠密又如此急迫的人群,卻在下行的這一通道的右邊,自覺留出一條空道,乘客全都靠著左邊站著。那些事情急迫或心情也急的人,不滿足於電梯運行的速度,從上往下如山羊蹦崖一樣跨越著往下去了,有女孩也有胖婦,有腳步輕捷的小伙,也有脫光頭髮肢體已顯著老態的老漢,不時從電梯台階上往下竄。據說因為這地鐵太深,電梯運行的速度也是同類中最快的,單程不過兩分多鐘。那些踏級而下的急性子,兼著自動運行和自身運動的雙重速度,估計一分鐘就抵達洞底了,就可能提早趕上一列火車。這兒有這麼多人在爭分奪秒,趕著自己人生的行程。
我踏上一列到站的地鐵,在不算十分擁擠的車廂裡扶欄站定的時候,靜悄悄的車廂裡讓人感覺到加驟了的心跳。我和同行的朋友沒有急迫的事,也就沒有必要用莫斯科人的腳步節奏趕路,更沒有從電動扶梯小跑下去的舉動,這心跳何以如此加驟?我才意識到地鐵入口裡外震天響著的鞋跟撞地的聲浪。是這聲浪拍打人的耳膜拍打人的神經,被觸發被感染而於不覺間變得激越了。我站在車廂裡,隆隆響著的車輪的回聲灌進耳朵,卻不紊亂,這是機械的律動。在這一時刻,我把一些有關俄羅斯人的傳聞推翻了。人說俄羅斯人很懶。懶人怎麼會有這樣迫不及待的行進節奏和如同征程上的腳底的脆響!這是8月下旬最平常的一天的早晨,數以千萬計的莫斯科男女以王軍霞競走的姿態和專一的神情趕赴地鐵入口,可以推想莫斯科每一個地鐵入口處,每天早晨都踏響起這樣令人心跳加驟的聲浪,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懶漢?我也聽說莫斯科到處都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喝伏特加已成為一種災難性的普遍習性。到俄羅斯一周,我確鑿於一瞥間看到過一個在路邊長椅上躺著扭著的胖男人,猜想大約是一個醉漢。我沒有機會到大街小巷酒館公園去踏訪醉鬼的行徑,不敢貿然否定這個傳聞。然而看到地鐵站前令人驚心動魄的景象,我想還操有多少醉鬼這份閒心又有什麼意思。我們從莫斯科到彼得堡再回到莫斯科,共同驚訝這兩個城市年輕女性的低胸開領和低腰乃至無腰褲的著裝。尤其是在彼得堡,幾乎看不見能掩住肚臍的年輕女性,這兒年輕女性的低腰已經不再成為時髦,而是普及到一律化了。我一瞬間想到魯迅先生幾十年前挖苦中國人論人說事要“離開臍下三寸”的話,然而在彼得堡你是離不開也躲不及那大面積裸露的小腹的。人家有勇氣展示腹臍之美,我們倒無膽量去欣賞了。莫斯科的年輕女性露臍之風雖不如彼得堡普及到一律化,卻也比比皆是,躲猶不及。我倒是想,那些胸領開得很低褲腰也落得很低的女性,清晨的陽光裡奔向地鐵的腳步一樣沖沖而又匆匆,挺挑的身材一樣端直而不失婀娜,高跟踩出的叮叮光光的聲響,洋溢著青春旋律和生命活力,還有一種奔赴明天的自信。我在地鐵自動扶梯上,同時看到這樣最時髦裝束的女孩不能等待電梯運轉的速度,顛著蹦著從台階上加速度奔下去。無需猜測,她們是趕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自然可以想到是莫斯科各個位置各個角落的某個工作位置。她們進入自己的位置,整個莫斯科就活起來了,就繼續著生活繼續著生產繼續著創造,這個城市就充滿了活力。
我們到站之後,再乘上行的電動扶梯,依然是幾乎乘無虛階的滿負荷運轉,又在電梯的右側,自覺留下一條專供事由更緊迫性子也急的人往上跑的通道。往上跑比往下蹦要費勁吃力多了。然而,仍有人不安於電梯運行的速度,往上踏級急走,在爭分奪秒。以這樣的節奏以這樣專注的神情進入生活崗位的人,可以猜想他們工作起來的姿態。我便感到這個民族內在的勞動激情和內在的創造力了,可以推想他們的明天和未來了。
2006.9.9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