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上被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的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陝西湧現出一批頗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那時候屬於中國社會(也包括文學在內)的破禁解凍時期,文壇和整個社會一樣呈現著新思維的巨大活力,這些高漲著詩性激情的青年作家初出茅廬,創造慾望表現慾望求索慾望都十分強烈。每有集會,這些來自黃土高原、關中平原、秦嶺山區和漢中盆地的作家聚到一起,用陝西三大地理板塊差異很大的語氣和發音,競相對剛剛出現的新文學流派坦率發言,或者向大家介紹自己剛剛讀過的某部翻譯小說的新鮮感覺。無論那些地域方言的發音如何大相逕庭,有一個字的發音卻是一致的,就是把“我”字發出類似“俄”的聲音。北至長城毛烏素大沙漠,南到秦嶺巴山的漢水壩子,以及被稱作帝王之都的渭河平原,竟然以“我”字完全相同的發音標誌出一條共有的基本特徵。
在這一群用“俄——俄——”的發音慷慨激昂或沉穩睿智或俏皮尖刻地表述各自見解的青年作家中間,出現一個操最標準京腔的人,反而讓眾人感到陌生,感到有點兒不大協調。這個用京腔說話的人就是陳行之。
儘管陝西籍青年作家走出潼關,走到南方北方東部西部,常常會因“我——俄”的奇怪發音引起好奇者的模仿和善意的嘲弄。然而,在陝西境內的聚會裡,陳行之純熟順溜的京腔卻成為不合時宜不合地宜的弱勢音響。有玩笑說,一窩土螞蚱把一隻洋螞蚱箍住了。
其實,這只洋螞蚱和這窩土螞蚱早已融會貫通為一體,他甚至已經與其中的一些人成為莫逆之交。
陳行之在這一茬剛剛冒出的青年作家群裡,屬於更年輕的一位。他獲得大家的尊重,首先是因為他的創作實力,確切點兒說,是出手不凡的創作實力。他的中篇小說處女作《小路》在頗有文學資歷的(延河)發表,曾經引起這個青年作家群體的熱烈反響,後來,《小說選刊》又隆重推薦給了全國的讀者。素來只發表短篇小說的《延河》破例分兩期發表《小路》,也獲得了作家們的敬重,被讚譽為既有文學眼光識得好貨又有博大胸襟不惜破格推出新人佳作的伯樂。
陳行之這一時期的創作屬於青春激情詩性的噴發期,單是中篇小說就接連發表了11部,還發表了不少短篇小說,他是那種才思敏捷並且高產的青年作家。這批作品從題材上大體可以劃分為三類:
前兩類為知青題材和陝北題材,這兩類題材有明顯的差異,也有無法剝別的筋脈拉連。陳行之從北京到陝北插隊時,尚屬從少年到青年過渡的那個稚嫩而微妙的生命區段,突然從首都北京踏進荒原禿山連綿不盡的黃土高原,從窗明几淨的北京學堂進入用麻紙糊著窗格的昏暗的土窯,嚼咽土豆和包谷小米,從事砍柴放羊掄橛揮掀的純體力勞動,生活帶給他的那種複雜感受,肯定要比落生在土窯火炕上的當地作家更強烈更敏銳,會獲得更獨到的生活視角。他寫與他一同走進陝北的洋螞蚱們在艱難困苦的生活環境裡心靈和精神所經受的煉獄般的洗禮,也寫他們看到感受到的男女土螞蚱們的生存形態,寫他們對明天的期待,對理想的追求,對愛的渴望……陳行之是外來人,是洋螞蚱,他雖不及當地作家對生活習俗的熟悉,卻也避免了因為司空見慣而導致的麻木和不敏感,以及囿於一隅的視野狹窄和思維局限,多了一種新鮮和敏銳,多了一種較為開闊的眼光和更富活力的思維,這就使得他的作品呈現出明顯區別於同樣以黃土地為題材的當地作家作品的氣象,別具一格,獨成一景,令人耳目一新。
陳行之的眼光和思維沒有完全專注於黃土高原,他同時還投注於急遽變化的社會生活,這就有了他寫作的第三類:關注社會與人生題材的作品。中篇小說《生者與死者》在《當代》一經發表,就引發了較大反響,我也受到了震撼與啟迪。就這部寫作於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作品而言,應該說,他是較早提出不正常的社會生活對人產生異化這個尖銳命題的作家。
上述三類題材的作品儘管生活層面上的距離較遠差異很大,然而有一個共同的靈魂徘徊其中,這就是:陳行之對社會和人如何求得健全發展的生存形態的思考。這既顯現著作家的襟懷,也蘊涵著作家超前的思想。這是一個作家藝術個性的最重要最具價值的標誌——獨立體驗所獲得的獨特發現。陳行之在噴湧般寫作的同時,還在陝西人民出版社編輯大型文學雙月刊《文學家》。《文學家》是至今仍令我這一茬年齡的陝西作家以溫情兼著遺憾緬懷著的雜誌。陳行之在《文學家》主事的時候,有一件事影響頗大:給陝西作家開闢專輯,有作品,有言論,有評價,有作家寫真,一位作家一個專輯,佔去一期刊物40萬字的大部分版面,讓讀者全面瞭解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成長道路。此舉對剛剛形成影響的陝西青年作家群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賈平凹、路遙等都上過這個專輯,我也是幸運者之一。
土螞蚱們敬重親近這只洋螞蚱,在於這只洋螞蚱的文學之心文學之情是博大的也是純真的,他自己在努力寫作著,同時也在努力把他的同代朋友推薦出去,擴大他們的影響和知名度。這是一個人的人品、修養和精神境界的表現。
到90年代初,陳行之工作調動到北京,我和朋友們以一種頗為矛盾的心情為他送行,既樂見於他到更廣闊的世界去發展作為——北京畢竟天高地闊,並且是他的故土——也懷有走失一位好編輯好作家兼好朋友的缺憾。
十年以後,陳行之把這部名為《危險的移動》的長篇小說書稿寄我,讀罷有諸多的感動和慨歎,最強烈的竟然是一種難以抑止的灼痛。其實,在整個閱讀過程中,通過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生活軌跡所呈現的波動起伏的心理脈象,就已經常常使作為讀者的我忍不住吁出一口氣來,驚歎這脈象正暗合著生活深層無形無序卻得意地運行著的潛流的徵候,觸目驚心卻無法捕捉,感知到灼痛卻只能啞口。我很欽佩陳行之的這一雙眼睛,這是一雙既敏感又富於穿透力的眼睛。
關注生活的發展變異,把握生活運動的脈象,是現實主義作家的天然屬性和自然要求。陳行之面對紛繁的生活世相,顯示出獨特敏銳的眼光,又聚焦於一個獨特的視角,營造出了一個接近於生活原生態的世界。《危險的移動》避開時下依然持續熱著的“官場小說”的寫法,選取處於純官場邊緣的一個“單位”下筆,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從“腳趾”上把握和觸摸到了心臟搏動的脈象。
作家切入生活的視角,決定於作家感知生活的社會位置和角度以及藝術表現的種種需要與斟酌。陳行之在《危險的移動》裡幾乎沒有涉及赤裸裸的權錢交易,也沒有骯髒的權色交易,他描述和展現的只是權力網裡人與人極其微妙的所謂“關係”,處在這張網各個位置上的角色,在承上在啟下在平行的關係裡縱橫捭闔的技巧,或者說一種別具特色的生存智慧。
在這張關係網裡,有人把生存智慧和生存技巧演練到超絕如魔術戲法般天衣無縫,而表演過程也如魔術大師一樣從容不迫矜持自如,然而卻與魔術師僅僅只是取悅觀眾的小小目的大相逕庭——發展自己扭曲對方,笑瞇瞇地置對方於死地而絕不心跳。被扭曲被置於死地者眼瞪得老大卻找不到看不出哪兒出了毛病,接受扭曲接受齷齪的結局卻說不出話來。
作為讀者的我跳出被扭曲被齷齪者的具體局限,從最淺顯一層說,人把天賦的智慧用到事業上的比例極小,而把智慧裡最精彩的部分發揮到扭曲別人的功能上去了,這是一種浪費;稍微往深裡想,這類富於生存技巧的人,已經形成生活深層裡的一股潛流,得意地舞蹈於神聖的法典莊嚴的黨紀政紀之下,而又不露聲色,構成褻瀆和蔑視社會公正和社會道德的極其危險的破壞力,即所謂潛規則。《危險的移動》演繹著解析著的正是這種潛規則運動的全過程。
陳行之以敏銳的眼力,把隱蔽在這一過程裡的曲裡拐彎的運行軌跡展示得惟妙惟肖;他以非凡的思想穿透力,把隱藏在其中的心靈污穢人格齷齪,解析得如絲如縷。我真切地感知到這種東西在當代現實生活裡無聲無響的滲透力,真切地感知到它對民族心理結構必然導致的異變和潰散。只是在這時,我才領悟到那個“移動”的“危險”的意蘊。這種危險較之於百萬千萬的權力金錢交易的危險可能更具破壞力,它遊走在各種法典條律和公共道德評價之外,以至於使整個社會健康健全的運行機制空轉。儘管本書沒有大起大落的大事件大情節,卻使我心靈深處感受到驚心動魄,後脊發涼,含混著難以化解的灼痛。
《危險的移動》無疑是把握住了生活發展到今天的脈象的作品。陳行之呈現給我們的令人灼痛的“危險”,自然在於引起社會的審視;處在這種“危險”中而不自覺或者麻木,又是更深一層的“危險”。這裡,我又感知到作家陳行之面對生活面對民族未來的強烈的責任心,由此而理解作家保持思維的敏銳性和思想穿透力的原動力。這是作家應當獲得社會和讀者尊重的根本原因之一。
《危險的移動》的骨架是現實主義的,有一個大致依時序發展的故事,其中幾個主要人物性格的刻畫,有一種鞭辟入裡的透徹和鮮明,成為誘惑和引發我閱讀興趣的關鍵。我在翻譯作品和本土作品的閱讀選擇中,最易引發興趣的是對過去或正在進行的生活發出透闢有力的獨自聲音,人物形象心靈歷程讓我發出呼應以至稱絕的作品。那一刻,我會感到自己被點亮了,從混沌裡一下子走了出來,被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我會充分感受到小說閱讀的意義和美的享受。《危險的移動》的閱讀即如此。
時下的有些小說似乎陷入了某種誤區,成堆成垛地堆積鋪排某些陳腐的生活習俗,某些怪異的甚至不堪的細節,還要罩上一縷魔幻的時髦色彩,以為這就是文化。我感覺到了這類作品裡思想力量的軟弱,自然很難喚起閱讀的興趣。《危險的移動》卓爾不群,就在於作者所揭示的人物心靈各個層面的逼真和鮮活,這是陳行之的獨自發現,也是我對現實主義創作獲得自信的一個文本。
《危險的移動》的語言魅力,是不斷激發我閱讀的重要誘因。通暢準確的敘述語言,富於彈性和質感,通體呈現著睿智與沉靜的敘述姿態,可以看到隱藏在文字背後的作者的情懷。人物對話的精彩,取決於對各個角色心理脈象的準確把握。準確才有生動,才有個性的突顯,才有藝術的質感,才會對讀者產生可信和閱讀興趣的誘發。我在感知陳行之透視人物心靈隱秘的敏銳的同時,也很欽佩其語言表述的老到自如。它絕不是那種時下常見的為顯示語言風格而故意強做出來的矯情語態。語言是小說的載體也是作家手中的工具,是作家完成創造的最直觀最外化的形態。作家在醞釀某種新的創作時的諸多圖謀和設想中,大到鴻篇巨製,小到千字短章,都有一個語言選擇的過程,即要選擇尋找到最適宜表述新的人物新的體驗新的情緒的語言結構和語言姿態。這是寫作者的常識,也是寫作者的基本功夫。魯迅不可能用寫阿q的文字去寫祥林嫂,也難以用《秋夜》的語言去寫《社戲》。陳行之在《危險的移動》中選擇了負載半官半文知識分子生活形態心理情緒的最恰當的小說語言,透見出作者對他們的態度和情緒,如同我們從魯迅截然不同的文字形態裡感知他對阿q和祥林嫂絕然不同的情緒一樣。從過去讀陳行之的中短篇小說得到的印象,到這次再讀《危險的移動》,單就語言而言,他的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飛躍。語言風格的選擇或者形成,從純粹寫作的角度來說,當是作家走向成熟並彰顯成熟個性魅力的重要標誌。
在我的印象裡,陳行之從小說創作發軔之初,就是一位呈現著直面社會直面人生姿態的作家。《危險的移動》最終證明他的眼睛一直關注著社會現實。他的筆觸一直沒有離開當代社會的潮湧和病相。
我想到傑克·倫敦。人們評價他是一位“終生都把手指緊緊按住生活脈搏”的偉大作家。我喜歡這樣的作家和他們對生活有獨到開掘的作品,自然與我寫作的興奮點趨同有關,絕無排斥和輕視那類蟲鳥花草趣味的作品的意思,讀者欣賞趣味的需要是多向的,觸發作家創作的興奮點也是大相逕庭的。然而,讀者群中確有較大一個群體喜歡閱讀離自己生活的時代較近的作品,尤其是對既富於前進活力又呈現著某些紛繁渾濁的時下生活發出深刻的獨自聲音的作品。
《危險的移動》當屬這類傑作,相信它會引起讀者的共鳴。
2004.12.9 二府莊